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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折戏
左手与右手的战役(二)

沈望要做什么,欢喜根本拦不住,完全自行其是的一个人。不到半小时,桌上就摆满了各种大小碟子,甜的咸的凉的热的一应俱全。

绿萝捧着粥碗挡住半边脸,用口型悄悄问:“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哪来的怎么回事,这就掰扯不清是个什么事。欢喜只当没看见,催她道:“你不同意,然后怎么着了?”

和翟成刚订婚当然不可能,绿萝把狠话软话全说尽了,可她怎么想的根本没人在乎。

第一次见到翟成刚父母,是在翟家开的酒楼包厢里。列席的有绿萝爸妈和弟弟袁宝晟,以及宝晟的女朋友姚可,一个十八线小野模,专门给电商拍平面的,从头到尾咯咯娇笑不止,比黄鹂还活泼。

他们家的审美很统一,都喜欢各种又贵又丑的东西。包厢的豪华皮沙发旁边居然一左一右搁了两头硕大的老虎,说是花大价钱买回来活体标本。一对富豪夫妇胖墩墩地坐在俩老虎中间,那阵势,那场面……绿萝在回忆里打了个哆嗦。被翟成刚看上,她很难不怀疑自己进而怀疑人生。

翟兆庆翟老板,就是他儿子的放大版,发际线高到头顶上去了,光亮的脑门适合活在前清。绿萝毫无胃口,全程闷不吭声低着头,在心里促狭地嘀咕,他上辈子怕不是个鸡毛掸子,这辈子秃这么早,难怪后代头发的基因堪忧。

绿萝爸沉默寡言,坐在一把红木圈椅上局促地向各个方向微笑,宋彩萍则挥洒自如地胜任了一家之主的角色,用力过猛地应酬着每一个人,力图留下好印象。

翟太太话倒很少,富态的肿眼泡上涂了鹦鹉翡翠绿眼影,和手腕上比表带还宽的祖母绿翡翠镯子相得益彰。一抬胳膊,周身便散发出阵阵龙胆花粉味道的香水气息。她仿佛对自己的每一句话都缺乏自信,后缀总要加上句“老翟你说呢”。

绿萝冷冷地想,真要嫁到他们家,再过几十年,自己就会成为翟太太的另一个翻版。不过二十分钟的茶喝下来,她倒是对那位未来弟媳很刮目相看。

姚可年纪不大,书也没读过多少,言谈举止里充满市侩的精明爽利。用南方人的话来说,是那种敲一敲脑壳,脚底板都会响的女孩,有股子咄咄逼人的快活劲儿。

翟太太对绿萝表示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关怀,无非是在上海工作辛不辛苦呀,租房子多少钱一个月之类的闲话。绿萝木着脸一概不理会,脸色甩得很明显了,每每都是姚可在一旁插话代答,顺带活跃气氛。宋彩萍说得对,只要有这丫头在,完全不用担心会冷场。

开了席,翟成刚一马当先拿过菜单,特意给绿萝加点了个“菩提玉斋”,端上来一看是小葱蛋炒饭,另有一份名叫“沉鱼落雁”的乳鸽炖甲鱼。

翟太太跟着附和道:“绿萝要多吃一点。女孩子太瘦了,不好生养的。”

宋彩萍看在眼里,喜上眉梢,陀螺似地忙个不停,斟茶倒酒剔鱼剥虾,把服务员衬得游手好闲那么多余。

绿萝恨不得当场掀了桌子,把热汤泼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可她不敢,屈辱中更加憎恨自己的懦弱。孤单又无助,好想哭。特别想念周宇凡,被深深愧疚压得呼吸不畅。

她在一片欢声笑语里用陌生的目光旁观着,感到彻底的失望。他们就这么把女儿晾在最显眼的地方,留给包厢里的几双眼睛随意掂量。

她的长相,她的身材,她的衣着,她的口音……他们压根就是一伙的,全不当女儿是自己人,半点维护都没有,甚至伙同对方在一起挑剔她,取笑她,满脸写着“高攀啦”。

这绝对是绿萝有生之年最漫长难熬的一顿饭。

俩亲家母很快聊得热络,商量起以后要生几个孙辈。翟太太说,“头胎女儿是福气哇,像绿萝这么懂事,以后还能照顾弟弟。”话锋一转,“要不抱个孙子,真是死了也闭不上眼。”

这话准确地戳中了绿萝长久以来的心病,忍耐已经绷到极限,就算为了周宇凡也不能再忍气吞声下去,由着这家人把她当成篮子里待沽的青菜挑挑拣拣。下定决心,硬是挤出个天真的笑来,反问翟太太:“那要二胎还是女儿,您准备怎么个死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一三胎都生了女儿,您是要学二郎神再开个天眼,瞪三只?要是一个也没生,您就万寿无疆死不了了?要是……”

话没说完,默不作声的袁思立突然抬手一耳光,刮得她眼冒金星倒在桌子底下,脑子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了。泪眼模糊中,瞥见翟成刚又在笑,这次没发出声音,只有肉乎乎的肚腩在一抖一抖。

绿萝含着半勺粥,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下来。她特别想不明白,说:“我五官端正、身材匀称、心理健康、热爱人生,一个积极上进的大好青年,为什么要沦落到这种境地?”

后来她就知道了,当然是为了弟弟袁宝晟的前程,以及那三十万彩礼钱。

吃完这顿闹哄哄的相亲宴,宋彩萍做主收下了翟家的彩礼,就等着敲定婚期。

原来袁宝晟毕业以后,一直求职不顺。公务员考不上,爸妈又不愿让儿子离家太远,他突发奇想要做点生意,打算开个小服装厂当营生,全家都在往里筹钱,很需要这笔礼金。能和翟家结亲,以后做什么都多有助益。

作为家里的独苗,这个弟弟从小娇生惯养,学业更是一塌糊涂。花钱从私立一路买到三本读完,找工作却高不成低不就,没有一家公司能干满试用期。后来迷上小野模姚可,更是撒钱如流水,啃老无绝期。

袁宝晟一天立不起来,姚可就拖着不肯嫁。宋彩萍觉得让儿子这么浪下去也不是回事,和老袁一商量,几乎是咬牙掏了空家底给他做生意。

老两口把算盘打得很完满,开始游说绿萝,等弟弟的服装厂顺利开业,她可以回来做制版师,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供她读了那么多年书,也算是学以致用,还不用跑那么远做去沪漂,辛辛苦苦一个月也寄不回几个钱。

绿萝面朝墙壁躺在床上,听完这些话,心都不知沉到哪里去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被这个家排斥在外的边缘人,现在看来,和个物件也没多大区别。同样是刚毕业,袁宝晟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没问题,做姐姐的却被要求马上结婚换钱拿来给弟弟瞎折腾。开服装厂?宝晟有几斤几两她太清楚了,压根就不是那块料,袁家祖上数八辈都没出过一个正经生意人。

对亲生父母来说,女儿是墙上的皮,扒下一层还有一层,最后连木梁都要拆掉去燃烧自己照亮婆家,简直是泼出去的水连盆都不要了。

她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半夜拿剪子把自己一头长发全铰了,还拿老袁的剃须刀给推成个光板,出来说:“我只做他们家的寡妇,不信走着瞧。”然后就被锁在屋里“冷静一下”,身上分文全无,连手机都被收掉。

宋彩萍态度很坚决,自从绿萝摊牌在上海已经有男友后,便下决心要快刀斩乱麻拆开这段“孽缘”。一个北方小城出来的程序员能有多大出息?顶天了也就是个凤凰男。她瞧不上从未谋面的周宇凡,跟翟家没得比,放言就算周宇凡拿得出五十万彩礼,都不见得能同意。

月光迈过纱帘,在绿萝脸上轻轻啃噬。她像一条被开水烫伤的幼虫,拼命蜷起身体,把头深埋在膝间,肩膀一抽一抽地用力呼吸着。

欢喜把脸贴在光光的脑袋上,新长出的头发茬有点刺挠,扎得心底一片斑斓。由此,又再懂得了些世情的寒薄,终于明白何以绿萝父母兄弟俱全,却那么羡慕从小就是孤儿的自己。她捧起绿萝的脸笑了,竭力笑得更明亮一点,说:“萝卜,我带你回上海。”

绿萝说好,“我们一起回家。”

心安之处是归途。彼此都太懂得,一切不言而喻。

打电话给前台,得知酒店有了多出的房间,沈望把套房让给她俩住了一晚。第二天大早,又安排好司机和车,交待务必把人安全送回上海。他还有公务在身,要在扬州多耽搁几天。

这么大的事,瞒是瞒不住的。绿萝失去满头长发,如同一个被抛弃的初生婴孩,要学着重新开始,努力地活下去,寻找下一个家。

回上海以后,她很快和周宇凡住在一起。他请假陪她去申领了临时身份证,买手机补办电话卡,试着让千疮百孔的生活恢复正常。

合租的次卧很小,和另外两户人家一起共用厨房和洗手间,简陋的三合板衣柜总是散发出甲醛味儿。但绿萝很满足,打开行李箱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挂进去。买了很多帽子,等着头发再长出来。他们要努力地攒钱,盼望有一天能在上海扎根成家。

她断掉和家里的一切联系,只用公用电话打回去过一次,说清楚翟家那三十万彩礼必须退回,迅速地挂断。

然而事情远还没完。

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袁家老两口,居然跑到公司一通大闹。手望的前台是某主管家亲戚,悠哉惯了,哪见过这阵仗,吵嚷中被宋彩萍扯掉一只耳环,脸蛋都刮出血来,最后出动六个保安才勉强控制住场面。

绿萝沦为全公司笑柄,流言满天飞,传得不堪入目。都说看不出她平时蛮朴素的样子,还能有那个本事骗婚骗彩礼,让爸妈没脸没皮地闹到公司。

她为此丢掉工作,整天躲在出租屋里不敢出门。老俩口又来折腾过两次,直接被拦在大厦外头不让进。把电话打到爆,实在找不着女儿,只得气咻咻打道回府。

周宇凡没有对绿萝爸妈的行径发表任何看法,让她休息一阵先,不要急着去上班,找工作的事慢慢来。他说:“男人的责任就是靠自己的努力养活心爱的女人和孩子,让一家人能清清白白地生活。”

两人的收入缩减一半,开销却成倍增加。他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加班,回家越来越晚,虽然辛苦但很充实。小房间没有窗,异常闷热,他常累得吃着饭都能趴桌子上睡过去。绿萝心酸又幸福地想,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

只要和他在一起,吃的苦受的委屈都算不得什么。有瓦遮檐,有粥可温,亦有所爱,并立黄昏。

那么长时间以来,欢喜第一次主动向连越寻求帮助,是为了绿萝。

她想让绿萝到明唐,和自己一起工作。唐舜华的助理职位正好有个空缺,顺利的话,以后可以往时尚买手的方向做职业规划。

为了办成这桩事,连越破天荒地去同唐舜华开口。

他的这种反常让唐舜华感到意外,直接问:“因为沈欢喜?”

连越交握双手,很平静地说,“一部分。”

她神情端然语气却锐利:“给我挑选合适的助理,并不是你这个位置上该操心的事,除非有更合理的理由。”

“我们的眼光从来都不一样,但我保证这是个不会后悔的选择。”

唐舜华低头沉思片刻,却提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的看法有分歧是天经地义的事?”

“难道不是吗?”连越懒散地笑笑,“你一直觉得我是整条街上穿得最难看的那个人,但我现在是上海乃至全中国最成功的设计师之一。”

三天后,宋绿萝顺利入职明唐,薪水比原来上涨百分之十。

欢喜刚松口气,就发现粉墨闹剧背后,另有无底深渊。

过了没多久,绿萝为难地来借钱,说话也吞吞吐吐。欢喜觉得她刚遭逢变故,手头吃紧也正常,没想太多,都尽力给凑足了。可是紧接着,一次、两次、三次……间隔越来越短,数额也越来越大,到了两个人都无能为力的地步。

她直觉不对劲,追问之下得知,原来是为了偿还高利贷。绿萝也是在接到第一个催债电话时,才明白她逃回上海的这段日子里,老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工厂已经盘下,那笔钱是无论如何退不了。袁宝晟和他的酒肉哥们儿翟成刚从此闹翻。有天夜晚,在家附近的巷子里被几个混混给狠揍了一顿,很难说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老两口心疼儿子,不知从哪里受到启发,竟用绿萝的身份证借了好几笔高利贷,才勉强还掉彩礼。莫名其妙的高昂债务,自然转嫁在刚失业不久的绿萝身上。

这些借贷利息高到令人发指,有正规的也有野路子。如果不尽快还完,后果很严重。周宇凡做码农,虽然薪酬远高于平均水准,在日新月异的房价面前也是杯水车薪,很难在上海买房成家。一旦绿萝超过还款日期被爆了通讯录,名下就会有不良信征记录,对他们风雨飘摇的未来,无疑是雪上加霜。

绿萝刚进明唐没多久,工资都还没开,每月该还的贷却一天不能拖延,否则就会滚出天文数字。

就在绿萝被架在油锅上煎熬时,袁宝晟的海澜服装厂顺利开业。规模不大,跟各电商杂牌合作,接了些跑量的成衣订单,钻品牌权益的空子,专做爆款仿款。他摇身一变成了小老板,终于如愿以偿娶到姚可。据说婚宴办得很热闹,接新娘的车队把这片居民区外所有弄堂都堵得水泄不通。

姚可原先一直做平面野模,收入时高时低很不稳定,渐渐不满足于一直抄网店爆款。自觉姿色有望跻身网红之列,又撺掇袁宝晟做所谓的外贸原单,也就是完全山寨国际大牌。为了满足对奢侈品的虚荣心,她开始拿着公帐上的拨款,各国疯狂扫货,买原版回来拆分复制版型,在法律边缘游走得不亦乐乎。

这些事完全超出了绿萝的承受范围,她说不出口,至今还瞒着周宇凡。欢喜懵了半晌,让绿萝先列个单子,算出来一共欠了几家多少钱,其中有哪几笔是当务之急要马上还的,又有哪些平台的高利率属于违法,最终还款数额可以想办法再谈。

盘点下来,发现除了那些利息高到算打劫的,余下数额仍然很可观。绿萝已经连哭都没有眼泪,面前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打破了所有的侥幸。她知道自己无处逃避,决定回去跟周宇凡摊牌分手。说:“我反正烂命一条,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能再连累他。”

欢喜脸色发白,缓缓举起手悬在半空,说:“你有胆子把刚才的话,再给我说一遍。”

绿萝怔了怔,安静地崩溃,捂住脸,支离破碎的声音从指缝传出:“我也不想这样……真的。可、可是……”

她嘶哑道:“要么叫‘高利贷’呢……利滚利,靠工资怎么可能还得上?背上这种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让他们逼死我,正好一了百了!”

那一巴掌落下,重重拍在绿萝脑袋边的墙上。她俩从来没吵过架,这是头一回见欢喜发这么大脾气。

欢喜把手都震木了,用力扳过绿萝的肩膀,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没有人可以替你放弃你自己。这么点破事就要死要活,你这条命就值三十万?那怎么不干脆嫁给姓翟的去给狗肉当后妈?!”

绝对不能容忍,对她来说那么重要的家人,自暴自弃到认下一条烂命。

绿萝睁大空洞的双眼,表情泫然:“我究竟该怎么办?” SzJas7uz46JX73sHq3m9l2h+IFdIDu5JOnogGMTMn8LKkSzci/j1ojrOnJiRfJ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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