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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折戏
浓雾灯塔

某个不长不短的瞬间,她想起了自己还没开始就结束的仓促爱情。

爱怎么会是占有和掌控呢,当然不。她从来没想过要用纠缠和负罪感来消耗另一个人,没想过要把江知白占为己有。她只是想给他很好很好的爱情,尽管有点笨拙生疏,可里面绝对不包括精心计算过的得失衡量。所以适时打住,尽量去让自己释然,总好过两个人都备受折磨。

贪欲确实让人痛苦。她想,所以爱更应该是体谅和成全。

“要尊重你放弃的东西,你所选择的才有意义。”欢喜认真地说:“不让自己受伤是人的天性,规避风险没什么不对。你可能看过很多不太好的爱情,但还是可以选择去相信,没遇到的不代表不存在。”

“尊重放弃的东西……”,他把这句话低低重复了一遍,问道:“那你呢,你遇到过理想中的那种爱情吗?”

欢喜愣住,感觉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僵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答,“没有。”

很好的爱情是互相的。当其中一个已经下定决心要抽身,另一个人能做的就是不牵绊。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确实不曾拥有过彼此相爱的经历。

沈望挑了挑眉毛,表情十分高妙,“那么概率无非是各占一半。你可以相信一种自己完全没经历过,也不确定是否存在的东西?还真是很……”他顿了半秒,“有勇气。”

“你其实是想说盲目和不可理喻吧?”

这个看起来凡事漫不经心的女孩子,却有着那么敏锐的洞察力,很出乎他的意料。

沈望有片刻语塞,没想好是不是要出于礼貌反驳一下这句话。她就笑了,接着道:“相信的东西就算不存在,这个过程所带来的苦恼和快乐,也是一种真实。更可怕的是,它本来是真的,我却没有当真。本来可以做到,却因为看扁了自己,结果白白蹉跎,那不是很遗憾吗?”

她仿佛生来便懂得这世上最温暖洁净的感情。似这般轻俏一笑,脸孔闪电般陡然明亮起来。于是便有了光。

他像是被这个话题引起了兴致,再次提出假设:“那如果我始终都没办法对一个女孩子心动呢?地球上有六十多亿人口,按活到八十岁来算,每个人一生大概会和两千九百二十万人擦肩而过,其中能互相认识的仅仅占千万分之五。无论理论上还是实际上,真爱发生的可能性都很低。”

沈望确实有个逻辑精密的大脑,对数据异常敏感,时刻都保持着无懈可击的条理性。

欢喜微张着嘴,觉得这题有点超纲了,诚心诚意地替他苦恼起来,“要不就只能换种性别试试?万一你更喜欢男人也说不定。其实这个年代大家都很……”

“包容”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沈望突然站起身朝她靠近,一只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拿掉欢喜手里的茶杯。确认她手里没有任何可以充当凶器的物品,然后才好整以暇地撑住她脑袋后面的靠背。这个俯视的姿势很有压迫感,把她整个儿给堵在沙发的一角,完全找不到挪动空间。

欢喜仰起脸,眼神有点疑惑,“我猜对了还是猜错了?”

他漫不经心回道:“你说呢?”

她居然露出个想通了表情,还仗义地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我我我绝对给你保密。”

“你……”沈望倒抽一气,一字一字清楚地把话敲进她耳朵里:“爱情可能是薛定谔的盒子里的玩意,我的取向倒没那么复杂,你真觉得我没办法当场证实一下?”

欢喜不确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被冒犯到了,立马决定抱拳认怂:“我现在修改答案还来得及吗?”

这场突兀的关于爱情的讨论,就像在一只构造精密得风雨不透的机械盒子上打开了一道缝隙,带来一连串的蝴蝶效应。戏台幕布后面,可能有财宝,也可能有怪物。更让欢喜始料不及的是,自己竟然成了搅起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

很多年以后,沈望回想起来当晚的心情,依旧很疑惑。这真是一场危险的游戏,自以为是的猎手,反而沦入陷阱。所有精于角逐的技巧,斗智斗勇的策略,统统变得不堪一击。

但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么多,只是些微有点混乱。

欢喜在洗手间待了差不多十五分钟,估摸着空气里的尴尬都消散得差不多了,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出来,发现他又重新烧了一壶水。刺眼的水晶吊灯被关掉,换成沙发边上一盏竹编鸟笼的地灯,光线调得暖而暗。

“你失眠时候,就会整晚喝茶?那不是更睡不着吗。”

沈望嘴角噙着微微的笑,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淡和距离感。鸟笼上疏密的格子笼罩在身上,拓出深深浅浅的阴影斑驳,像一幅中古世纪的欧洲油画。

他扬了扬手里拎着的一本书,说:“读一会儿说不定就困了。”

这年头还肯看纸质书的人已经不多,欢喜好奇地凑上去扫一眼封面,是部英文版的短篇小说合集,看样子翻得很旧了,纸张泛黄有毛边。

“《苍白先生》……Ray Bradbury的小说?”【雷·布拉德伯里,1920年生,成名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美国科幻作家。】

沈望着实意外,“你也对科幻感兴趣?”

“上学那会儿读过他的《冰霜与烈火》,印象很深,就把所有作品集全都找来看了。”

“哦?最喜欢哪个故事?”

欢喜笑着指了指他用书签夹着的那一页,“和你一样,《浓雾号角》。”

他静了一下,调转开脸,视线落在静音的电视屏幕上。纪录片很长,镜头里正出现午夜的海平面。大海是如此荒芜,孤独,辽阔而渺远。

沈望仰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开始幽幽地背诵小说里大段的原文句子。语句相当流畅,显然早就对这个故事烂熟于胸,不知读过多少遍了。

“我看到了这一切,我明白了这一切——百万年的独自等待,等待着一个一去不归之人的归来。百万年的与世隔绝,在海底忍受着时间的狂乱与荒谬,而在这期间,翼龙从天空中消失了,陆地上的沼泽也干涸了,地懒和剑齿虎风光一时然后沉入沥青坑中,而人类则像蚁丘上的白蚁般四处奔忙。

……

这就是生活。永远是一个人在等待着另一个一去不归的人。永远是一个人爱某件东西胜过那东西爱他。到头来你就会想把那件东西毁掉,让它从此不再能伤害你。”

他的嗓音在静夜里听起来莫名低沉动人,带一点倦淡的沙哑,复述着深海巨兽最后的结局。

“巨兽呢?它再也没有回来。它远远地离开了。回到了深渊里。它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爱任何东西都不能太痴心了。它将蛰伏在最深的深渊里再等上一百万年……”

在那个失落的世界里,怪兽对号角的执着,真是亘古无解的忧愁。

欢喜听得出神,比第一次读到这篇小说时震撼多了。也许是因为沈望,也许不是。直到他停下许久,心绪还沉浸在雾一般的怅惘里。

她抓过一个垫子紧紧抱在怀里,终于有了点踏实感。突然冒出个荒诞的想法,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治愈方式,正因为和内心深处的渴求相契合,才能带来慰藉。如果执念和爱会让他感到烦恼压抑或者危险,那么他宁愿像那只深海巨兽一样,选择毁掉灯塔。

不知道多久的沉默后她开口:“这就是你的睡前故事。”

他说是,“很多年了,早就养成习惯。睡不着的时候读一遍,会比较容易平静下来。”

“那……你现在觉得困了么?”

她觉得是时候该结束这个奇幻跌宕的夜晚了。看一眼手机,显示凌晨两点半。沈望揉了揉眉心,听上去有点疲惫,却没有逐她回房间的意思:“明天我和你跑一趟江陵,先看看那边什么情况。”

欢喜当然不敢拒绝,事实上她对该怎么处理这桩麻烦心里完全没底。沈望尽心尽力至此,考虑得如此周全,她只有感激的份。那一瞬间,心里突然感觉柔软。

他抬手把电视关掉,说:“虽说是尽力而为,不过那到底是绿萝的家事,你其实……我俩都没有立场插手。”

“不是有血缘的才叫家人。”欢喜笃定地答,“我亲生父母和我有血缘吧,没有比这更近的,可我生下来就被扔了,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绿萝不一样,她是我自己选的家人。”

沈望偏头看她,两人对视了三秒。沈欢喜的履历并不复杂,回国之前他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

二十多年前上海妇幼保健医院的弃婴,生下来不足一周,被查出患有先天性脑瘤,又是极其罕见的亚孟买血型,治愈率低且费用高昂。这类遗传肿瘤多来自母体,女婴发病率高于男婴。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后,欢喜就被生身父母狠心遗弃,任其自生自灭。

科室护士都很同情这个苦命的女孩,只能先轮流照看着,保守用药先吊住一条小命。结局是心照不宣的事,已经没必要再联系福利院。

她阴错阳差被郭碧漪收养,也算天无绝人之路。在社会各界募捐的帮助下完成治疗后,终于健康长大。郭碧漪让她姓了沈,取名欢喜,更和王玉良一起把家族技艺倾囊传授给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祖孙俩相依为命多年。

欢喜前半生相当平顺。从小跟郭碧漪生活在九溪乡下,到了学龄才搬回上海老宅。四岁练书法,五岁学工笔画国画,六岁学刺绣。十岁跟着郭碧漪学古法旗袍剪裁,十二岁开始正式拜王玉良为师,入门手工明缂丝,十六岁那年,空手道已经在同龄人里出类拔萃。十八岁高中毕业,就读于S大设计专业,年年拿全额奖学金。没有恋爱经历,身边关系最亲密的只有一个宋绿萝。后来因为和导师牵扯出那场风波,主动肄业退学。因为连越的坚持,才误打误撞进入明唐,短时间内一路高升,很快就做到部门主设计师。相信再过不久,应该可以独挑大梁。

时尚行业更新换代极快,竞争异常残酷,基本是赢家通吃,输了的连渣渣也剩不下。新人想要快速出头好比登天,除非遇上特殊的机缘。欢喜的成功,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奇迹,很难随意复制。

当然她的天赋和才华毋庸置疑,嘉年华获奖的那件缂丝袍子,此刻就放在沈望上海的别墅里。他从头到尾仔细品鉴过,客观说,水平比起幼承家学的沈妙吉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连越,沈望的眉头轻轻蹙起。他俩之间……恐怕并不止是师徒关系这么简单。

沈望所掌握的那些情况,就连欢喜也未必知道。欢喜整个人在他面前,几乎是一览无遗的,没有秘密可言。这种胸有成竹的俯视,让他有种掌控全局的快感。

然而他还是用眼神鼓励她多说一点,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隐秘的身世。或许代表着,她对他的信任度已经超越了泛泛之交,这当然是个有利的进展。

于他装作有点惊讶,顺势追问一句:“你不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

可欢喜显然不愿继续深聊这个话题,很干脆地打了个哈欠,“我被你的睡前故事给念困了……先去睡了啊。你也早点休息,今天开车辛苦了,晚安。”

沈望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了两下,望着她的背影说好的,“明天见。”

欢喜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回过身问他:“明天我想早点过去,八点起行吗?你要不要定个闹钟?”

即使这样,他们至多也只能再睡不到七个小时。沈望比了个OK的手势,“不用,到时候自然会醒。”他的生活习惯从来都精准,自律,堪比钟表一样的分秒无差。

欢喜回到套房关上门,手落在门把上的那刻,犹豫了一秒,最终还是没有按下锁扣。整个空间都很安静,落锁的声音必定清清楚楚传到沈望耳朵里。这多少有点不合适,倒显得刻意提防他似的。再说这种套间内的单门锁,随便拿个发卡子都能捅开,防君子不防小人。

简单洗漱以后躺倒在松软的大床上,才觉出累来,四肢百骸都像被轮胎碾过。回想了一下半晚的交谈,她对沈望其人,印象并不坏。

呵,苍白先生。一个心里住着怪兽,向往在荒无人烟的灯塔里长住的男人。

沈望又独自喝了一泡茶,突然变得毫无睡意。站起来推开窗,暮春的晚风带着点柔润的湿意,很淡的星光挥洒在湖面。

手里的茶渐渐凉了,映出一小片皎白银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在日本留学的那几年。回忆开了闸,停也停不下来。

流光从来不堪握,却有细碎锯齿,将岁月撕得狰狞。

印象中都是一片冬季白茫茫的雾,阳光很薄,冷起来不遗余力。过分讲究秩序和规则的社会,人世浮沸,情分却至为寡薄。像他们的食物,摆盘精致,没什么温度,且味道极淡。

日本人大多直接喝水喉里流出的雪水,唯独他不肯入乡随俗,课业再繁重,也要抽点时间去烧开一壶水。就此改掉喝咖啡的习惯,开始饮茶。守着热水等它慢慢沸腾,蒸气模糊了玻璃,过程里能体味到一点日子的甘暖。

沈望那时也不过才二十出头,日日穿剪裁精良且绝不重样的白衬衫,上课时戴一副薄金丝边眼镜,苍白瘦削,冷酷里有种不可侵犯的傲然和矜持。

远渡东瀛学“本缀”织术,是家里早就安排好的计划,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去完成。沈立给儿子请了家庭教师,很早开始学习日语,完全没有语言障碍。无论开口说话还是保持静默,大家都觉得他身上的气质更接近于日本人。

又难得自幼长在美国,发表的自主研究论文几乎把整间图书馆资料搜罗殆尽,讲演原稿备足英、日两种文体供先生参详,自然备受青睐。那女导师年方四十,独身。成日寡着一张脸,对课业极苛刻,手底下动辄哀鸿遍野,却唯独不敢小瞧了这年轻人。正因如此,沈望在中国人里也难见到友善脸色。

他倒无所谓,正好避开喧嚷人气,事事发狠落足工夫来做,对一切孜孜以求。连年拿七科全A,每一季的奖学金公布都榜上有名,满屏的ひらがな(沈望),排列下来蔚为壮观。这名字成了众口相传的传奇。一个人若太耀目,则处处都是他。争强虽不在明处,也无人敢轻撄其锋。

年轻英俊又多金的优秀男子,身边自然不缺女孩子主动上前示好。

校园里情侣随处可见,交往的内容也十分乏味无聊,无非是吃饭,看戏,樱花树底下拖手散步……沈望冷眼看着,只觉没趣。他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得空宁可去研究院翻文献至午夜。即使在这个顶尖人才遍地的学校里,最终能脱颖而出的也不超过百分之十,他必须全力以赴,丝毫不敢懈怠。

是,这一点上他没有对欢喜撒谎。沈望确实不屑去尝试所谓的“爱情”,却并不缺乏和女孩子相处的经验。

彼时已是个成年男子,某些方面长久的空白相当于一种耻辱。就像攻下一门课程,他把这当成一件需要解决的问题去完成。

华人圈子不过那么点大,他是个嫌麻烦的人,从不招惹那些同阶的富家千金。搞不好最后发现是熟人,万一还沾着点远亲,得多尴尬。欧美人的热情真真难以消受,肤色深的体味过于浓重他不碰。那些或胆大或羞怯,上来就表达爱意的姑娘更不行,一旦沾上简直再无宁日。不不不,他又不想去谈什么惊心动魄的恋爱。

相反日本女孩子就简单省事得多,态度很放得开,且不追究前因后果。下了床自己穿戴整齐,会笑吟吟礼貌地摊开手说,那么,请付钱。

浅薄的肉体快乐,过后当场两清,彼此都毫无亏欠,仅此而已。有过那么两三回以后也便觉得乏味,从此收敛结业,继续过修士般清心寡欲的寂静日子。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冷淡且干净,和那些满脸青春痘,浑身散发着荷尔蒙腥臊之气的同龄男子迥然不同。

沈望不是那种渴望亲密关系并享受约束的人。从小到大,一个人做功课,一个人阅读,一个人运动或者娱乐,从来不觉得自己孤单,也不认为需要长久的陪伴。

工作学业和感情,都被他分得清清楚楚,井河不犯。

没有例外也没有唯一。

至于青山小夜子……这个名字让沈望怔忡片刻,直到燃尽的烟头灼痛了手指。他想,那是个意外。 bNA0ff5941llB7IqeKq0/YXNOGX4r1VUD9z8D35t6W3m3D68M288kIGU5aGDbu9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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