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生平头一遭,跟一个仅仅见过两次面的男人进了酒店,还稀里糊涂留宿在同一个临湖的房间。
沈望把套间内的卧室让出来,又打电话专线给欢喜叫了一杯热牛奶,然后打电视把遥控放到茶几上,再调试好空调的温度。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才从行李箱里拿出睡袍,直接去外间的浴室洗澡。
今天发生的所有状况都堪称魔幻。她换好拖鞋,捧着牛奶杯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在房间里转了两三圈,把窗帘拉开又合上,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在干嘛。
这晚的星光璀璨,湖面的波光透过纱帘,在天花板上漾出晃动的波纹。浴室传来隐隐水声,电视上正放着一部自然纪录片Ocean Giants(海洋巨人)。
欢喜的目光被那片无垠的蔚蓝吸引。静音画面里,一只因失去幼子而悲痛欲绝的蓝鲸在发出无声的悲鸣,巨大的身躯如同孤岛,沉潜进与世隔绝的深海尽头。
她想起江知白曾经说过,潜水最深、时间最长的哺乳动物是抹香鲸。巨大的头部,让它能潜入到水下2000米,是人类都难以企及的深度。那是一个怎样幽密孤绝的世界,封闭、神秘、绝对寂静,鲸们只能靠同一种赫兹的声频来寻找同类。
他知道那么多有趣的事,对海洋的了解甚至超过许多专业人士,唯独不知道的是,欢喜在听到关于楚光云的过往之前,早就偷偷把所有刊登过他作品的旧杂志想方设法搜集了个遍。江知白从事水下摄影初期,对色彩斑斓的珊瑚礁和海底植物兴趣不大,尤其偏爱的是鲸。
灰鲸、座头鲸、抹香鲸、弓头鲸、一角鲸、虎鲸……它们是海洋里智商最高的生物之一,有着强壮优美的身躯,巡游时速高达70千米,掀起的巨浪能击沉风帆,是当之无愧的蔚蓝之魂。
那些照片统统都是黑白,构图无比大胆直接,甚至带着残酷。捕捉这些生命的诞生、消亡、攻击以及求偶,庞大的细节十分夺目。每一处明暗的阴影层次,都传达着他对生命的敬畏和热爱,有种宿命般的悲悯情怀。他说,黑白足以承担一切,镜头就是无悲无喜的眼睛。
没有颜色,却瑰丽而奇诡。褪去所有繁杂,只留下最赤裸的本真。所以古人这样形容,十分红处便成灰。
不得不承认,世上是有天赋这回事的。有些人生来适合做某些事,就像天生懂得解复杂方程式。天才让他们拥有独一无二的创作力,浑身都光芒四射,但这种光芒最容易灼伤的却是离他们最近的人,亲人、爱人或者朋友。尤其与他共事的人,通常不会感到愉快和轻松。
她在抚摸那些陈旧纸页的时候,感受到的震撼无法用言语形容。开始尝试去理解,并产生共鸣。忍不住想,能拍出这些作品的人,有着多么细腻的情感和丰富的内心世界。
他面对镜头的态度,仿佛是对这片海怀着无尽深情的眷恋。必定是有爱的,只是这爱不必被任何人知晓、察觉,就像对楚光云隐秘又无望的怀恋。
江知白就像一座鲸落形成的孤岛,所有沉默浩瀚的感情,在封闭和孤独中越磨越锋利,最终刺伤灵魂。她这才觉得,掀动快门的动作,真是一个苍凉的手势。
“对纪录片感兴趣?”
头顶突然响起一把慵懒嗓音。沈望不知何时出来,双臂支撑在沙发靠背上,微微俯下身,在她耳旁轻声询问。
“啊?哦……随便看看。”
欢喜蓦地收回思绪,察觉到眼眶里的湿意,有点尴尬。低头把手里的空玻璃杯放到茶几上,顺势不动声色地往右边挪了挪,拉开一点距离,才假装轻松地和他招呼:“你洗完澡啦?”
这当然是句废话,他短促地嗯一声当做回答。
沈望穿了套火山灰色的睡衣,料子薄如蝉翼,把人的身形衬得颀长飘逸,前襟只用两根带子交叉系着,裤腿很长,盖住赤裸的脚背。就这么光脚踩过地毯,走到门边调试了几个按钮,把昏暗的夜灯和射灯全部关掉,连电视的光源都被切断。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欢喜寒毛乍立,倏地从沙发上跳起来,顺手抄起刚放下的玻璃杯。
漫长的两秒钟过后,他拧亮了水晶吊灯。明亮堂皇的光线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无比正常。
欢喜站在沙发另一端,还保持着僵硬的防备姿势,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他转过身正对着她,眼神里自带三分促狭,指指那只空杯,问:“你举着那个,要干什么?”
她恨不能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硬着头皮地辩白道:“我、我口渴了,想去、去倒杯水喝。”
沈望并没在意她明显的结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也不说话,又意味深长望了她一眼,勾起半边薄唇,不知道是不是在笑。他看得出来她的紧张,但在四周陷入漆黑的瞬间,却不曾发出过任何声音。没有质问没有尖叫,更没有制造出一惊一乍的动静,这很好。
装傻也要有基本的节操,不能半途而废。为了让刚才的借口显得逼真一点,欢喜真的端着牛奶杯去找电热水壶,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她愣在那儿心砰砰跳,连沈望靠近了也没察觉。他拧开两瓶矿泉水倒进去,插好电再摁下开关,温和道:“再稍等几分钟。”
欢喜咽一下嗓子,果然感觉喉咙发干。稳了稳神,沉着地对他道谢:“真是太麻烦你了啊。”
她回到沙发上盘着腿等水开,捡了个厚实的垫子抱在怀里,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沈望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在行李里带了一整套旅行茶道用具。杯盏每只都比寻常略小一圈,相当精致玲珑,亦不乏手工烧陶器皿的古朴稚拙,林林总总摆满一桌子。
他的头发还没彻底吹干,身上有沐浴后清爽的味道。水珠从鬓边沿颈项落入微敞的领口,划出一道晶莹。欢喜无意中瞥到一眼,耳朵有点发烫。看来沈望平时应该有健身的爱好,身材这么有料,夜半更深的要是碰上个女流氓可怎么好。
她为自己心猿意马感到惭愧,只好尽量保持坐姿的一丝不苟。电热壶里的热水噗噗噗沸滚了,氤氲冒着滚烫的蒸气。沈望用毛巾擦干了手,语气无比平和地说:“我有点困过了,睡不着。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这是个水到渠成的邀请,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
沈望泡茶的姿势熟练流丽,看得出已经是融入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他说自己只是爱喝茶,其实懒得讲究茶道那一套规矩,不论怎么个泡法,随性就好,否则就成了造作。
欢喜闻言便笑,都不嫌费事弄得这样排场铺张了,却又嫌礼节拘束不肯随俗到底,真是古怪脾气。
把澄碧的茶汤滭到公道杯里,沈望探身靠近,要往她杯子里沏。欢喜忙主动端起茶杯去接,他却顿住了,说:“你不要那么紧张,普通朋友也可以半夜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更何况——”他环视一眼客厅,带点玩笑的口吻调侃道:“这间屋里甚至都没有床。”
欢喜觉得自己表情里的无辜已经发挥到了巅峰,绝对无可挑剔,特镇定地来了个否认三连:“哪有?我一点儿都没紧张,你从哪儿看出来我紧张?我为什么要紧张啊?”所谓睁眼说瞎话,就是形容这种物我两忘的演技。
他眯起眼,“真的?”
欢喜再次重重地点头,“真、的。”假装没听出来自己声音都有点颤。
“那你能不能先把烟灰缸放下来,用我刚给你烫好的杯子喝茶?”
如果此刻有一群乌鸦,大概正应景地呱呱叫着从她脑门上一字飞过。欢喜挤出个笑,臊眉耷眼地强行解释:“这个烟灰缸,长得和茶杯还真挺像啊哈哈哈。”
沈望倒好茶,也懒得拆穿她,安宜地靠在椅背上把玩手里的杯盏。端茶递水这种琐事,他做起来很自然,没有一点架子。暖色灯光照在俊秀的面庞上,眉目浓淡有致,皮肤明净得毫无瑕疵。明明穿着宽松的睡袍,却无端有种贵气逼人的感觉。欢喜脑子里莫名其妙蹦出个词儿,“仪态万方”。
发了会儿呆,才木楞着低头抿一口手里的茶。也分辨不出是哪种茶叶,唇齿间只留下很清润绵长的回甘。
没有任何前兆地,他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睛,说:“你睡着的时候我接了个电话,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绿萝打电话给你的那家娱乐城在江都区,已经开了很多年。老板姓翟,早年在陕西跟朋友一起挖石油发了点小财,后来又做了几年建材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都不太顺,接连赔了不少钱。不过手底下七七八八的小生意倒还挺多,银都娱乐城就是其中一个。翟家在当地也算资本雄厚,跟地头蛇差不多吧。”
欢喜越听越纳闷,还在想他干嘛把一个毫无干系的娱乐城老板查那么清楚,沈望话风一转,“那位翟老板,据说和袁思立是刚订下的儿女亲家。今天傍晚,袁家四口人是以贵客身份被邀请过去。监控视频里一切正常,没有胁迫也没有任何冲突。除了——”他手指轻叩着杯壁,斟酌了一个听起来比较和缓的说法,“除了绿萝中途从包间出来上洗手间的时候,突然跑到前台打了个电话,看上去情绪有点激动。”
袁思立这个名字,欢喜头回听到,料想应该就是绿萝的父亲。可儿女亲家是怎么回事,莫非绿萝弟弟袁宝晟在和翟老板的千金恋爱?既然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双方家人在一起见个面聚一聚也是人之常情,那她这又是失联又是哭着求救的,到底闹哪般?
欢喜撑着下巴,把这点信息翻来覆去琢磨,表情很困惑。
沈望把她面前凉透的残茶泼掉,重新续上一杯,说:“翟兆庆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刚满二十四的独生子,叫翟成刚。”又状似无意地提点道,“只比绿萝大三岁吧,两人年纪相仿。”
她听完,先是懵圈了半晌。大概过去半分钟左右,愤怒的颤抖开始沿着脊椎爬上来,瞬间遍布四肢百骸,握着杯子的手都抑制不住地在抖。
欢喜把前因后果全部连起来想一遍,终于把结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用力一拍大腿,“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搞封建包办婚姻?!”难怪难怪,她在电话里反复叮嘱不要告诉周宇凡。
这么激烈的反应,让沈望也有点出乎意料。他坐过来,安抚地轻拍她的背,声音柔和而镇定,“你先别着急,这些都还只是推测。最起码,说明绿萝并没有遇到人身危险对不对?”
一阵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来,欢喜心里非常烦乱,对绿萝处境的担忧让她坐立不安,几乎不能思考。
沈望微微皱着眉看了她半天,轻声道:“你觉得包办婚姻,有那么不好吗?”
这是个纯粹的疑问,让欢喜觉得更加不可思议,“难道你觉得很好?”
“说不上来有什么好,但也不至于太糟。”他探讨问题的时候不带情绪,口吻一贯地理性客观,多少显得冰冷而不近人情。
“和一个互相不了解也没有感情的人一起生活,在我的认知里,没有比这更糟的事。婚姻的基础难道不是爱吗,绿萝在上海有男朋友,他们感情很好,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被塞进一段包办婚姻?”
“人至察则无徒。”沈望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有几个人能完全了解自己,更遑论另一个前几十年都没有过交集的陌生人。再说,阶段性的彼此了解也不代表什么,人心复杂又善变。”
欢喜眨眨眼,“可爱情不是找徒弟,结婚也不是做生意。”
“婚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一种风险互担的同盟关系。用责任和共同利益来约束,很大概率要比感情维系稳固得多。”
她试着理解了一下这句话,良久才道:“所以,你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爱情。”
沈望低头思考了片刻,漆黑的眸子里淡静依旧。他是真的对这种普世定义没什么概念,从小在美国的华人商圈耳濡目染,身边的人几乎都是世交联姻。大家生活环境、教育背景都比较一致,最好找个能互相帮衬的伴侣。
他们这一辈的年轻人基本都有个共识,自由交往恋爱当然不会受限制,一旦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事业发展也稳固到一定程度,结婚就不仅仅是凭一己喜恶来定夺的儿戏。过程说起来有点乏味,基本由长辈牵搭,在各种名义的相亲聚会上认识。风水轮流转,总能遇到彼此都比较满意的,不合适就再换。两个人无论见识、眼界还是观念都不至于有太大落差,熟悉感可以慢慢培养。
他喝了口茶,说:“爱情的定义是什么呢?激情、新鲜感、习惯、还是身体里分泌不足三年的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它们或许能带来愉悦刺激,然而幻觉一旦产生,总免不了被利用。人的厌倦周期很短,我不认为这些东西值得承担那么大的风险去尝试,也自认没那个本事驾驭。”
欢喜头一次听到这种契约至上的论调,震惊之余觉得有钱人果然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想法跟普罗大众完全不一样。她觉得自己被那些电影和小说里的苦情桥段误导了很多年,原来并不是所有上流阶层的年轻人都对包办婚姻深恶痛绝,认同的程度还很高。他们的价值体系自成逻辑,认为理性和可控的风险分析能带来绝对安全。
这些新奇冷酷的想法,她虽然没法赞同,但存在即合理,人都有权力选择更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比起普通人,沈望确实有更多的试错机会,有理由信任家族的安排。他好端端一个有为青年,又不是垃圾桶里捡的,长辈至亲难道会害他?其他人可未必。这就是戏文里唱的所谓的侯门深如海,高处不胜寒。
她问沈望:“那你从来都没有爱过什么人吗?不顾一切的那种,和财富、名利、地位、道德和虚荣统统无关,就没想过尝试一下?”
这句话让沈望走神了足足五秒,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越界了。毕竟刚认识不久,就讨论这么隐私的话题,确实不大礼貌。
刚打算道歉,他却带着真正疑惑的表情看她,说:“我应该学着去尝试吗?我当然在现实里见过很多要生要死的爱情,得出的结论是,这件事的痛苦和危险远大于快乐,更像一种盲目的贪婪。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拼了命地去试图占有和掌控另一个人。”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欢喜抬起头时正撞上他的目光,胸中顿时涌起万千思绪。那真是一双相当漂亮的眼睛,冷静,明澈,骄傲又坦荡,然而此刻有点困顿。
正因从未被暴虐的爱所驯服,得到一切都太过轻易,也不曾体会过爱而不得的痛苦和焦渴,才能有如此昂扬的自信,认为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被占有和掌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