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一手撑在出租车顶上,见欢喜满脸愕然地从车里钻出,嘴角便弯一弯,像是个笑容,只把眼底淡淡的惊讶掩去。他向来如此,再奇突的事砸在面前也只当寻常,还率先打了招呼,“这么巧,小狐狸急着赶路,把竹马撞我车上了。”
他和初见的那晚一样,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很淡。整个人都雅清华,气质却练达,与世无争的模样,像枝头皑皑白雪。就这么站在烟尘滚滚的高速路上,已经醒目得不得了。
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整个路段的车流都因为这场事故发生淤堵。出租司机终于磨磨蹭蹭下来,陪着笑检查破损情况。碰撞比预想的严重,宾利的轮上盖、轮胎位置都被划出很多道白色刮痕,右后尾灯全碎。乐观估计,车损少说下不来七、八万。
打电话报警以后,接着就是拍照取证,定损判责。后车追尾前车,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后车全责。
司机绷不住,捂着脑袋蹲在应急道旁,被这飞来横祸压得肩膀彻底垮下去。都说宁可撞墙也别撞豪车,一脚油门下去足够赔个底儿掉。
等着交警赶到,再一系列流程办下来,还不知要耗多久。这俩出租车肯定是趴这儿了,欢喜心急火燎地朝路面上左右张望,怎么办怎么办,高速上有没有可能打到车?
沈望从车里拿了瓶水递给她:“有急事?这是赶着要去哪儿。”
欢喜接过来说谢谢,也顾不上喝,目光一直盯着里里外外的车,哑着嗓子道:“特别急,打不上车我走也要走去扬州。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话说一半觉得不对,看了眼被撞得稀碎的车尾灯,默默同情了司机两秒,想在场的三个人里,最倒霉的绝对轮不上自己。沈望也很无辜,好端端开车走在路上,被这场飞来横祸给耽搁了。折损座驾不说,他的时间应该直接就等于钱。
她忙改口:“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不是说撞上你很倒霉,我是说……”
沈望笑了笑,长眼睛倏而一闪,“上车吧,我送你。”
欢喜在震惊中迟迟缓不过神,他已经把预备报警的手机揣回兜里,走过去跟司机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回到自己车里。从后视镜看见欢喜还傻乎乎愣在原地,伸头出来唤她:“快上来,后边儿全堵着呢。”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欢喜才弄明白,这种追尾情况,如果没有在事故现场报警定责,意味着放弃使用保险公司理赔,所有损失都要自理。
沈望开车的时候戴一副很薄的无边框眼镜,比平时看着多了点书卷气。
车前灯劈开一道亮光,左右都是蒙蒙的黑,路边的防风林响起叶浪涛声,仿佛穿行在至暗的海底隧道。欢喜坐在副驾,默默地用余光打量过去。他总是穿一身素黑,偏中式风格的复古款式。袖口盘了金线,路灯闪烁,金色的微芒也跟着跳跃。
一气儿喝掉大半瓶水,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开始惶恐地道谢。上次换工作的事到底没成,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沈望没提,连问也不问,仿佛从没有过那回事。一边稳稳开着车,还细心地嘱她把安全带系好,要是晕车的话,车里常备晕车贴,可以自己取来用。
毕竟不是很熟,可聊的内容有限。两人客客气气寒暄完毕,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不得不问到此行的目的。
欢喜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数字,再快一点插上翅膀怕是要起飞,心有余悸地问:“会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对了,你原本是要去哪儿?要不……”可想来想去,也提不出什么更好的建议,只好讪讪地挠头。半道儿被撂在这大半夜的高速上,除了蹭他的车,真是毫无办法。
他摇头说不至于,“去扬州开个会,时间不算太赶,先把你送到地方。”又问,“那个地址在苏州老城区,旅游季前后房间都不太好订,你住哪个酒店?”
欢喜傻了一会儿,想起来这次出行实在太仓促,什么都来不及准备。连要去多久都不确定,更别说提前订好住宿。
她不好意地笑,“到地方再看吧。实在不行就找个网吧或者24小时麦当劳也能凑合待一宿,总不至于流浪街头。”
沈望把速度减慢,目光扫过她的脸,再停在她随身带的帆布小挎包上,果然连行李都没带,就像出门去趟超市那么简单轻便。犹豫了两秒,说:“你的私事呢,我不方便过问太多,不过——”
欢喜知道他是出于关心,也没打算隐瞒,直截了当道:“顾不上那些了,我这次去扬州是要找我最好的姐妹。你可能都没听过她的名字,不过她也是你们公司的员工,设计部宋绿萝。”
沈望偏过头作思索状,也不知道想起来没有。其实他没印象也正常,手望那么多员工,新人来来去去更如过江之鲫,哪能指望老板每一个都记得清楚。
欢喜掐头去尾把绿萝可能遇到危险的情况说了一遍,“不管那边发生了什么,我一定要去把她带回来。”
他眼神里难得露出一丝惊讶,蹙眉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具体情况全不了解,还谁也没告诉,就这么稀里糊涂半夜跑出三百公多里去找人,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会有危险?那边人生地不熟,万一出点什么状况,连个能帮忙的都没有。”
“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想过。”她深吸一口气,“你大概觉得我是脑子发热,冲动又草率。可就算冷静下来重新考虑,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刀山火海又怎样,我不能不管绿萝,她是我的家人。”
他不是第一天留意到她,今晚却有了重新的认识。话说得那么铿锵,表情却依然保持着平静,有种近乎傻气的执拗和坦率。像个单枪匹马的战士,在用尽全力守护着方寸世界里重要的人和事,那个世界之外的价值评判,她无所谓,也懒得争辩。
有时候笨拙的天真更能打动人心,是那些八面玲珑的风月俏佳人们学不来的一种魅力。
沈望认真地听完,说:“你们感情很好。”
这是个陈述句,欢喜听不出来是赞同还是已经对她的鲁莽放弃治疗了,转头安慰他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不会有事的,上学那会儿他们还给我取个绰号叫‘沈三段’。”
“三什么……三万?”他表情有点古怪:“这是什么绰号?”
“别误会啊,和首富沈万三半点关系都没有,就是空手道三段的意思。”
他轻笑出声,“女侠深藏不露,小生不胜惶恐。”
她静默了一下,突然问:“当你决定去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毫无准备而且不可能有任何外援,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过程会很难,结果不确定,所以不能瞻前顾后。”这个问题并不复杂。漫长的从商生涯里,沈望早就习惯不断面对类似的困境。
欢喜眨眨眼,神色鲜活起来,“意味着,你一个人可以。”
没有惧,没有怕,不可反驳,连任性也带着天经地义的纵情。
他忽地心念一动,但又分明不是那么回事。
却听到她严肃地说,“我记得你说过你还有个妹妹,如果她遇到危险,你也一样会着急担心对不对?没有什么比保护家人更重要。”
“我那个妹妹……”沈望吁了一口气,低声道:“她就算闯了天大的祸事,也轮不上我出手。”
前方休息区有加油站,他踩了刹车慢慢拐进去,问她:“你要不要去洗手间?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就到了。”
欢喜跳下车朝那处灯火通明的建筑一溜小跑,背影轻盈如鹿。回来的时候头发还挂着湿哒哒的水珠,看样子是洗了把冷水脸。
他单手抄着兜,靠在车门上点了支烟,见她过来便摁在随身的小烟缸里掐掉。衬衫领口雪白,有笔直的袖线,极清爽干净。远远望去,真像画中风景,和周边的世界保持着疏离感,有种低调的夺目。
重新上路,他从车载冰箱里拎出一罐咖啡递给欢喜,开始条分缕析地提出自己的判断:“我觉得你不用太担心。首先,在时间特别紧张的情况下,绿萝没让你去报警,那么这件事应该和违法犯罪扯不上干系;其次,她是用娱乐城的前台电话打过来,但并没有让你去记那个娱乐城的地址,而是说了另外一个看起来像居民区的地方,说明她就算人身自由受限制,也肯定不是陷在娱乐城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
夜已经很深,月亮被云层遮住半轮。沈望说话的声音有条不紊,身上散发出游丝缕缕的烟草香,似有若无,瞬间便无迹可寻。
欢喜焦躁的心情平复不少,安静地听他继续道:“我在扬州还有几个靠得住的朋友,刚才已经在电话里打过招呼。真要遇到什么差池,多少能帮上点忙。最起码——把那个娱乐城的监控录像调出来问题不大。”
她转过身子,感激地看着他:“你不去做侦探太可惜了。”
沈望挑了挑眉,笑容很浅,“没兴趣。我是个商人,还是更热衷赚钱。”说得坦然,反倒一点都不显俗气。
欢喜也笑,“那除了赚钱呢,就没有别的特想做的事儿?”
“有的。”他淡淡道:“去波特兰海峡,找一座废弃的灯塔住下去。”
一方面对世俗名利追求得坦坦荡荡,同时又保留着心底一点与世无争的孤清,像临水自照的水仙少年纳西瑟斯。这种微妙的矛盾感,恰恰是沈望身上最吸引人的特别之处。
看得出他是认真的。只是这回答太出乎意料,欢喜脱口而出:“难怪绿萝说公司里大家都觉得你是个——”话到一半,自己先反应过来,紧紧把嘴闭上。
沈望偏过半边脸,一边注意路况,一边用余光饶有兴味地把她的小慌张尽收眼底,还特有耐心地等着她把这个话题补充完整。见她半天没吱声,追问道:“觉得我是个什么?”
她当然不敢把“微笑的暴君”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咳嗽了两声,开始艰难地找词儿:“也许他们觉得你太聪明,就不太好接近。明明可以靠脸吃饭还偏要靠才华什么什么的……你知道的嘛,一般普通群众对那种各方面都很拿得出手的人,总是有点敬而远之……”
就在她实在要编不下去的当儿,沈望的手机铃响起。他在车前控制屏上按了接通,戴好蓝牙耳机听电话。欢喜终于松口气,把车窗打开三分之一。疾风吹起他的黑发,骨骼分明的侧脸,细薄的唇,有种清心寡欲的好看。她悄咪咪地观察了半天,不得不在心底叹服一回他的好皮相。
大概是工作上的电话,沈望的表情变得严肃,皱皱鼻子用英文回了句什么。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是:“结不出好果子的努力一文不值。如果我需要把一车砖头从城南运到城北,开车和用手搬哪个快?搬着砖来回跑当然更辛苦,但我不会因此支付更多报酬。”
欢喜暗自咂舌,这就来了,全天下的BOSS都有惊人相似的脑回路。她有点气馁,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凡在他旁边,突然变得小家子气起来,没见过世面那种,动辄一惊一乍。
其实他和她聊天时已经算得上相当随性,和这种对话比起来简直是过分温和。二十多岁的男子,难得并不夸夸其谈,却能旁征博引绝不冷场。原来他由爽朗转至淡静,也只一瞬间的事,眼角眉梢的锐气都十分丰盈,玉帛后面藏着干戈。
好一会儿他才结束通话,车子已经朝苏州方向进入常合高速公路。
沈望摘下耳机,竟然立马继续刚才的话题:“他们觉得应该对我敬而远之,然后呢?”
她脑袋立刻就嗡地一响,“我忘记了。”
沈望“唔”一声,像是在思考什么,面露疑惑地问:“我记得你简历上好像有一句,‘记性好,学习能力强’。是随便乱写的还是我看错了?”
欢喜谨慎地掂量了三秒,无论哪种后果都比直接说实话要强百倍,矜持道:“真的忘了。我们女侠通常都比较酷,行走江湖不拘小节。”
他微微抬眼,从后视镜里好笑地看着她,“那你呢,你也这么觉得?”
这人可真执着。她试探着说,“我觉得吧……还好你不是我上司。”语气里多少带着几分诚恳的庆幸。
他嘴角浮起一点笑意,假装意懒心灰地叹息:“咦,明明刚才还夸我长得好看又有才华,各方面都很拿得出手,这一下就全给推翻了?我觉得很受伤。”
欢喜简直想照着自己脑门给来一下,立马换了个严峻的语气提议:“要不你还是把我扔高速路上吧,伤害了这么好看善良又有正义感的人,我良心不安。”
他没接话,沉思半晌,冷不丁地问:“你怎么会觉得我善良又有正义感?我从来没听到过这种评价。”
欢喜立刻说:“当然啊。就比如今晚这事儿吧,你压根都不知道有绿萝这么个人,就答应帮忙送我过去,还找朋友打听出那么多消息,车子被撞坏了也不和司机计较。”说完还紧张兮兮地干笑一声。
“我又不是奥特曼,正义感多到用不完。”他的声音很冷静,只是在理性地阐述一种观点,“我没有随便助人为乐的爱好,各人的事就该自己解决才是本分。插手这件事,和宋绿萝是不是手望的员工没有任何关系。帮朋友也分人,做这些,只是因为这件事似乎对你很重要。”
他无疑是骄傲的,做事从来不为自己辩白,也算一种含蓄的狷介。但不知为什么,今晚一不留神就说得有点多。
“那如果……你自己遇到麻烦,需要帮助的时候怎么办呢?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突发状况,也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独立解决的。”
他打一下愣,忽扶额笑了,答她:“能花钱就别用情分。钱可以再挣,情经不起消耗。”
气氛有一刹那的凝滞。欢喜舔了下嘴唇,在想要不要和他商量换个轻松点的话题,身子一沉突然就向后仰过去。沈望用中控调低了座椅,半命令式地说;“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到地方了我叫你。”
风把墨色的云朵吹开,月光从朦胧变得清澈。彻夜的奔波实在令她疲倦,脑袋挨着颈枕就沉得抬不起来。朦胧中似乎听到打火机的金属声响,柔软如云朵的驼绒毯子仿佛从天而降,轻轻盖在身上。
沈望无疑是个很踏实的旅伴,细心,镇定,有条理,对身边一切都有笃定的掌控感。这么个人在旁边,不由多了点模糊的安心。周身一放松,竟尔喃喃地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像赌气一样,什么都要自己做到最好,会不会觉得很孤独啊……”
这问题突如其来,他几乎是本能地皱眉。一只手搭住方向盘,转过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欢喜裹紧了身上的毛毯,小脸惺忪,打一个婴儿般的呵欠,就此沉沉睡去。一头的黑发散下来,披得满身都是,柔滑如覆着初露。
驶入扬州市区时已近十一点,街头空旷清寂。江南五月的夜,风一点儿也不凉。欢喜的呼吸匀停,静静如一株花树吐息。他恍惚中闻到一丝暮春之气,那味道似从她发肤间逸散而出,仔细分辨,明明也不是任何一种花草或人工合成的香,更像是雨水漂涤过后,留下的一点青草涩涩,夹杂着些许皂的气味,温净而蓬勃。
欢喜醒来的时候,门童正从后备箱里取出行李放上推车。她被大堂亮晶晶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茫然道:“……这是哪儿?”
沈望说:“酒店。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还有,仔细想一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而不是大半夜直接跑到一个陌生的地址去敲门。谁也不知道绿萝究竟在不在里面,那间房子里有多少人,敲开了你打算怎样?万一敲不开呢?”
欢喜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已经没有刚跑出家门时那么冲动。他说得也对,轻举妄动不是明智的做法,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也不好麻烦他开了一晚上车还继续陪着折腾,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那好吧。可是住这儿会不会太……”她刚想说自己带的钱不多,舍不得这样破费,前台便遗憾地告知,除了沈先生提前预先订好的商务套间,今晚已经没有多余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