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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折戏
风波连城

月光把空阔的停车坪照得遍地霜白,一辆蓝色Lotus后面突然钻出个脑袋来,妙吉撑着车头,正弯腰在轮毂后面摸索什么。

又过了半分多钟,她气喘吁吁地直起腰,扬起手里的车钥匙。江知白恍然,这肯定也是她事先安排好的,逃跑计划的一部分,否则哪有人会把跑车钥匙随便藏在车身上。眼前的女孩子古怪精灵,干出什么都不稀奇。

妙吉用肩膀蹭一把额角的汗,说:“我知道有个地方的咖啡特别棒,手磨豆子浓香醇厚,老板娘还长得漂亮。你今天帮了我这么大忙,不如一起去喝一杯?我请客。”

他抬腕看了眼表,已经晚上十点多,有点迟疑:“在哪儿,远吗?”

妙吉把眼睛眨得很慢,说:“我家。”月下她眼神狡黠,花朵般娇艳的嘴角轻扬,像个顽皮女巫。

江知白失笑,指指她的石膏腿:“差点忘了,你现在这样,要怎么开车?”

她把钥匙往他手里一扔,“这不还有你嘛。”

连这都算到了,他只好苦笑着接过钥匙,替大小姐把车门打开。

双座的超跑皮椅上放着很大一束鲜切花,开得泼辣嚣张,叶子绿油油近乎发黑,花朵发出的香味令人头晕,肥厚的花瓣向四面八方伸展,简直杀气腾腾。

妙吉脸色微变,愣在原地很久都没动,突然意识到今晚的“胜利”出逃,也不过是某些人眼里的小孩子闹剧。她咬咬牙,抓起那把捧花扬手丢出很远。

江知白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些人的世界真是不可理喻,好心多一句嘴提醒她:“你车被人动过的话,最好再检查一下有没有别的问题。”

妙吉扔了拐杖坐进去,低头闷声道:“不用了,走吧。除了沈望,谁还能有这么糟糕的恶趣味。”

这个名字的出现,让江知白心口微沉。她接着说,“你还不知道吧,寄余估计没跟你提过。就是手望集团的沈大公子嘛,海外非遗手工传承人,杰出青年企业家。”措辞用得都很考究,语气里却有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讽刺。

她所说的沈望,和江知白记忆中的会馆神秘客人,应该就是同一个人。寄余的交际圈子往来无白丁,想来都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

他本来无意打听别人家的私事,妙吉却不避讳。说起腿伤的来历,全拜同父异母的大哥所赐。

江知白把车开得很平稳,有点不可置信地用余光瞥她一眼,“他对你动手?”

“那倒没有……他哪儿敢啊!”妙吉摸出一只洋甘菊味的眼罩来戴上,又把座椅调低,才幽幽地叹一声:“我对他那套开拓国内市场的决策不满意,说着说着在我爸面前吵起来了呗。跟他这人完全没法沟通,固执又刚愎,还满脑子阴谋诡计。我挺生气的就推开他往外跑,谁知道他那地板刚打过蜡,一个不小心从楼梯边儿滚下去了,摔成胫骨骨裂。”

妙吉一提起这个哥哥就忍不住咬牙切齿,历数从小到大的各种委屈,包括七岁那年被沈望弄丢了她最心爱的一枚芭蕾舞天鹅水晶发冠。

江知白听得眩惑,迟疑道:“你学过芭蕾?那怎么还从医院溜出来乱跑,腿伤要是不好好养着,以后不能跳了多可惜。”

她弯起嘴角敲一敲石膏,很是愤愤不平:“小时候学过几年,早就不跳了。什么钢琴、芭蕾、美声……他们觉得女孩子就该学这些,可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想学缂丝,爷爷非是不让。你简直想象不到老爷子有多古板,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那套‘传儿不传女,传媳不传婿’……什么破规矩。女孩子怎么了,我哪点比不上沈望?从帕森斯毕业都还比他早一年呢。”

“你也……你很喜欢缂丝?所以才会买下我在嘉年华穿的那件衣服?”他忍不住又轻轻问。

“家传绝技嘛,我的Dream Skills啊。”妙吉自信满满道:“后来爷爷拗不过,到底让我学了。”

她这时却又十分天真,用沙沙软软的嗓音开始回忆和家里斗智斗勇的过程,描述这门丝线雕刻的手艺,是多么精妙绝伦。

说着说着,突然顿一下,“其实我挺羡慕你跟寄余。虽然不是亲兄弟,那么多年感情倒一直很好,什么事都会为对方考虑。”

车驶到一个红灯路口停下,一对依偎的小情侣还浪迹在长夜未央的街头,过斑马线的时候,男孩子一直拖着小女友的手,姿态亲密温柔。春末夏初,空气里都是恋爱香馥馥的甜腻味道。

江知白驾车时都习惯戴一副软皮手套,车里还开着暖风,掌心开始微微渗出汗来。他的思绪飞出很远,眼前蓦地浮出一张笑脸。蛮横的,生动的,带一点小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睥睨,天真又随性。说起缂丝的时候,整张面孔都在发光。她现在很好,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他便觉得安心。

妙吉的声音渐低下去,抱着臂半躺如婴孩,细看已经睡着。又开了摸约二十多分钟,再拐一个路口就能看见别墅的轮廓,她便分毫不差地醒过来。早知道这不是个寻常女子,看起来没心没肺,该有的机敏和警觉,一样也不少。

车子减速滑入林荫道,早有二三佣人备好轮椅守在门口。妙吉把头伸出窗外招手,几个人立即围拢过来把她搀到轮椅上,动作很妥帖稳当。江知白把钥匙交给一个自称司机的中年人,让他开进车库。

时间不早,妙吉也面露倦容,他正打算找个理由告辞,路旁植物的阴影里突然蹿出来一个长手长脚的年轻男子,攥住她神叨叨地说:“最近为什么都不接我电话?也不让我进门,我在医院也找不到你,天天都在这儿等……”声音有点怯,又带着强壮胆气的激动。

妙吉惊了一跳,借着路灯看清了来人,立即露出嫌恶眼神,用力把手抽回来,“赵海波,别让我看不起你。半夜三更跑来发什么神经!你是我什么人啊?我就非得接你电话非得见你?”

白衣黑裤的女佣看出苗头不对,立马过来相劝,“赵先生侬帮帮忙,不好这样的……先让小姐回去休息好伐?”

“你不是一向看不起我吗?”青年衣衫考究然而神色憔悴,珐琅袖扣在月色下泛出泪水般晶莹光泽。他语气好温柔,几乎是可怜的,“你就当我在洒狗血吧,我只是……担心你的伤,想看一看你。你现在腿脚不方便,需要人照顾。”

妙吉满脸的不耐烦,显然不为所动,“用不着你多事,我屋里的人难道都是摆设。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没?”不等他回答,直接开口赶人:“冯阿姨,打电话给康叔,停完车赶紧来送客。”

毕竟当着好几个人,自尊抵不住这样的一败涂地。青年忙忙地为自己辩解:“你不同意交往,那么做朋友也好。我又不会勉强你,何必这么……”

妙吉在昏暗的夜色里低低“嗤”一声,带着轻蔑的鼻音,然后打断他:“我不喜欢拎不清的人。你那个舅舅,孙什么……孙维光是吧,他跟沈望有什么交情是他俩的事,不代表我就要和你做朋友。”

青年蹲下来苦恼地揉揉额头,全身都是话,却只勉强挤出一句:“你是因为我舅舅所以才那么讨厌我?”

妙吉毫不客气地反诘:“你是因为我姓沈所以才那么‘喜欢’我?”

他究竟是一片真心还是假意攀附,打过多少日夜无休的电话,怎么找到这个住址,被佣人拒绝过多少回,要是她没从医院跑出来,他等不到又该如何?她统统不感兴趣,只觉得整件事都特别无聊。一句话都懒得再和他讲,沉默倒显得像尊重了。

静默了足有半分多钟,妙吉急于摆脱这种尴尬场面,便把轮椅转过来,“江,推我进去,好累。”

青年这才发现江知白的存在,无的放矢的委屈和羞恼一下就找到了靶子,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上去:“是因为他?哪儿来的小白脸,这么晚了你让他进你家——”

江知白面上没有表情,一把挥开他的手,“嘴里放干净点。”

青年往后踉跄几步,没有继续纠缠上来。他整个人都混乱而盲目,并不敢真的在妙吉的门前闹事。肢体中找不出明显的敌意,目光甚至是卑微的,只是来展示他自己,无所谓挽回什么尊严。

康叔适时赶到,张开臂拦在他俩中间:“赵先生请留步,别为难我们。”

闻言,赵海波也就不再搅闹下去,颓唐地扯一扯嘴角,转身大步迈入阴影里。

真是个狗血之夜。

原来被拒绝这么难堪这么痛。江知白并不同情这个热情然而不知分寸的青年,心底却涌起一阵惘然的痛,细细密密噬咬上来。她当时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是否忍得同样辛苦,却不肯让他有一丝负担。欢喜。

妙吉向来习惯各种目光,不用抬头也知道江知白正在打量自己,便偏转过脸来朝他抱歉地一笑。她看人的目光非常大胆直接,或许因为从小就不必懂得去猜旁人眉眼高低,一点弯都不带拐的。确然是个能搅乱一池春水的小恶魔,不知惹得多少青年才俊暗自伤怀。

他不好让她总仰着脸,顺势蹲下身来道别:“时间不早,你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吧,咖啡改天再喝。”

妙吉看得出他意兴阑珊,也不愿勉强,点头说好,顺带道了晚安。

这片别墅区不好打车,江知白借口想散会儿步,婉拒了让司机再送一趟的提议,坚持自己回去。刚走出十几米,忽听得她在身后扬声叫他的名字,“哎,电话号码!说一遍就行,我能记住。”

那天夜里他做了很激烈的梦,睡得不大安稳,次日起身已近晌午。

手机提示灯不停在闪,划开屏幕,赫然跳进来一条讯息,是张随手拍的照片。构图看起来很随意,早餐桌上的咖啡杯旁边,放着半旧的机车皮手套,附一行小字:“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取吧。”

他失笑,昨晚遍寻不着,原是落在妙吉的车上忘了拿。

七天的假期不算短,欢喜却过得一点也不轻松。只来得及和连越在家附近的蟹黄烧麦店吃了顿本土下午茶,其余时间基本都被绑定在木织机前当孺子牛。

放假头一天,奶奶拿着不知从哪口樟木箱子里翻出来的一沓线稿,拉开长谈的架势:“看你从四川回来就一直提不起精神,成天没个笑模样,问你又什么都不肯说。”

这话就严重了,欢喜一咕噜从床上翻身而起,“没有没有,奶奶您想多了,我其实……”

奶奶摆摆手,“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有些事该自己学着处理。不想说就不说,我也不是非要打听。”

欢喜为难地挠头,“要不我现在就给您笑一个?是要猪八戒那种的,还是——”说着反手搭在眉毛上,学着戏台上孙悟空的样子,作一个乐滋滋的猴儿脸。

奶奶久经沙场,直接就没理她这茬,说:“要不你这几天抽空把这些老花样都摹一份出来,然后开始学着缂,不懂的就去问良爷爷。忙一点也好,免得一个人待着没事干,尽胡思乱想。”

欢喜反对无效,只好咬着牙收下这份沉重的关怀。

把奶奶送出门去买菜以后,她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觉得脸有点发木。确实很久都没做过这么大幅度的夸张表情,也想不起来戏台上的猪八戒应该怎么笑。那么笨重的大鼻子搁在脸上,谁看得出它是不是在笑。或许它从来不笑,也没人在乎它会不会笑。

接下来的日子,奶奶每晚都要检查功课进度,严苛到让她生无可恋。自从江知白走后,还没这么迫切地渴望过早点结束假期回去上班。

直到最后一天晚上接到周宇凡的电话,才把她从那些云里雾里的彩色丝线里拉回现实,想起这么长时间以来,都不曾收到过绿萝的消息。周宇凡从第二天起就联系不上她,手机关机,短息也不回。找了一圈共同认识的朋友、同事,没谁听说绿萝又请了假,正常情况明天一早就该回来上班了。

可她回不来。周宇凡已经不再报任何乐观的幻想。他们没有吵过架,分别前还约好回来以后一起去迪士尼,没理由到了家就关机好几天。

绿萝一向对自己的家事讳莫如深,就连周宇凡也所知甚少。只记得她老家在扬州一个叫宝应的小县城,家里有父母和小一岁的弟弟,连固话和地址都不清楚。绿萝失联后,他急得不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拨通了欢喜的号码。

讽刺的是,欢喜也一无所知。两人从认识起就好得像双生姐妹,一起上学一起兼职一起找工作,多难的日子都肝胆相照过来。她从没想过绿萝会离开,突然就音信全无。

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凭空消失?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可她是回老家,又不是独闯龙潭虎穴,能出什么事呢。绿萝平时心细,从来不玩过分的恶作剧,不会这么不管不顾让亲近的人担心。

欢喜两眼茫茫地发了会儿呆,找出绿萝之前给过她的公司电话打过去,转接了半天,没人接。网上查了一遍,最近几天都没有长途巴士出交通意外的新闻,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就在她六神无主打算跟周宇凡商量要不要报警的时候,手机突然打进来一个陌生的座机号,区号是扬州。

她惊跳地接起,未开口便听得一阵抽泣。背景那么嘈杂,像是什么KTV之类的场合,各种嘶吼和着乐声的震荡忽远忽近,绿萝在这兵荒马乱里匆忙报出一串地址,“欢喜,带我回上海,千万别告诉宇凡……”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啪嗒放了电话。

再回拨,响了好久才传来一个女孩子懒洋洋的嗓音,自报家门道:“这里是银都娱乐城,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欢喜愣一下,噤了声,直接挂掉。

所有不好的预感都被证实,或许比想象的还糟。绿萝在求救,究竟落到什么样为难的处境里,才会哭着求欢喜来带她离开?只凭一个外省娱乐城的座机电话,草率报警未必有用,因为她不是绿萝的直系亲属,也提供不了任何详细的信息。更何况,绿萝在这么紧迫的情况下,还不忘叮嘱她先不要把这件事透露给周宇凡。是怕他担心,还是有别的顾虑,又或者,说明事情还没那么不可转圜?

欢喜按住咚咚直跳的心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脑子里把所有细枝末节都过一遍,决定立即动身跑一趟扬州,去找绿萝给的那个地址。这是唯一切实的线索。

没什么可带的,她把充电线和钱包塞进帆布袋,想了想,又从织机上抄了一把锋利的握剪藏到内兜里,头回面不改色地在奶奶跟前撒了谎,说是公司有急事要出差几天,马上就得走。

一口气跑到大街上,正是晚来风急,通天的暮色姹紫嫣红,映得人心慌。

上海开往扬州的客车班次很多,每隔四十分钟便有一趟。可从欢喜住的地方赶到长途巴士站起码要转两趟电车,全程起码要花五个多小时,绿萝怕是等不起。

幸好月初刚领了工资,她决定打车走高速过去,最多三个小时也就到了。

这个英明的决定,直接导致八点半的时候,欢喜被撂在沪嘉高速公路上欲哭无泪。

长假过后后正是交通繁忙的高峰,车多人杂。赶上司机是个新手,大晚上开这么远的高速本来就很勉强,越犯怵越容易出状况,果然在绕过沪嘉立交桥后没多久就发生追尾事故,顶碎了一辆黑色宾利的车尾灯。司机当场脸色发白,傻傻地愣在座位上都不敢开车门。

没多久,宾利司机径直过来敲驾驶室的玻璃窗。一个清颀的身影在模糊夜色里逆着光走近,欢喜抹一把额角渗出的冷汗,心想不会吧,怎么是他?城市那么大,车又那么多,偏生撞到他。 LU/ZAsyBe3pWi9tDTeOS+QUzfinvXk1bWfPJ5vVoeNZ/rXlqyHhbT7DYXlpMFcn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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