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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折戏
镜子背面,不能说的秘密

那天晚上欢喜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三年前,她十九岁,刚上大二。学校西门有条种满梧桐的长街,夏天夜晚摆满了各种小摊,处处都是人间烟火。

绿萝刚考上S大服装设计专升本,和几个美术系的同学一起在梧桐街摆了个小摊勤工俭学。他们找门路低价进些白帆布鞋,用丙烯在上面画各种卡通图案,再加点手工费卖出去。现场挑图作画,颜色可以任选。年轻的学生情侣大都爱图新鲜。生意好的时候,一晚上能挣百八十。

那天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守摊,来了个扎雷鬼辫打唇环的女生,牛气哄哄拎一双42码大鞋直接扔到绿萝脸上,说买了她画的鞋送男朋友当生日礼物,结果被分手快乐,非退钱不可。

绿萝捂着鼻子凑近了细看,鞋上分别画了一只小黄鸭,以鸳鸯的形态相对两茫茫。小黄鸭没问题,问题出在小黄鸭还戴了顶菠菜绿的安全帽。

她一下就想起来,当时这妹子非要自由发挥,怎么劝也不信邪,执着地认定黄配绿是春天的颜色。顾客是上帝,绿萝也没办法,只好按要求给她画了。妹子拎着戴绿帽的小黄鸭心满意足离开,并如愿收获了一片青青草地。

且不论雷鬼妹子惨被绿是不是真因为这双鞋,单说春天送的鞋,穿到夏天才分手,鞋底都踩脱了胶还拿回来退,明摆着想占便宜借题发挥。

雷鬼妹子手臂上有纹身,一看就不好惹,扬言不赔精神损失费就要砸摊子。周围看热闹的多,绿萝吵又吵不过,气得眼眶通红直哆嗦。

欢喜就在隔壁卖奶茶的店里帮忙,路见不平就炸毛的老毛病又犯了,上去就揪着雷鬼妹子的领口,跟她谈了一下人生的大道理。

在精神损失和肉体损失这两个永恒的难题面前,妹子果断选择了前者。

结果这事还没完。

第二天晚上,雷鬼妹子带着个膀大腰圆的短发女生再次找上门来。那短发女生目测起码一米七三,比欢喜足足高出大半个头。从身材和打扮上看,估计是体育特招生。

绿萝个子更娇小,腰还没体育生的大腿粗,拉着欢喜的袖子紧张得嗓子都哑了,“她们到底要干嘛?”

欢喜歪着脑袋,看那两个人煞有介事地把所有口味的奶茶全给点了一遍,说:“来的都是客,没人规定昨儿刚吵过架今天就不许喝奶茶吧。”

“我觉得没这么简单,她俩肯定是来报仇的……你不怕啊?”

“艺高人胆大。”当时绿萝还没弄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欢喜很淡定,照单子一杯接一杯地给她俩做。忙活了半个多小时,什么仙草、珍珠、抹茶、黑糖……有的要半糖,有的要去冰,有的要常温,还有的要加薄荷,要求五花八门,怎么复杂怎么来。最后做出二十七大杯,摆满整整一柜台。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欢喜摘了口罩,面无表情摊开手:“结账,四百八十六块零五毛。”

雷鬼妹子傲娇地拿起吸管,撅起嘴挨个啜饮一遍。尝百草试毒一样,不是嫌太甜就是嫌太烫,横竖挑出一堆毛病。最后大手一挥,“做的什么破玩意,比猫尿还难喝。好意思卖那么贵?开黑店啊你!我看你刚才都没洗手,食品卫生安全达标了吗?”

绿萝同仇敌忾,壮起胆子指着她开骂:“没洗手也比你嘴干净!”

雷鬼妹子一改豪放画风,开始娇弱地摇着体育生的胳膊嘤嘤嘤。欢喜看得倒抽一口凉气,怀疑要是搬过来一盆海棠,她能马上当众表演吐血。

绿萝咬着牙小声嘀咕,“失个恋给她打击得真不轻,连取向都模糊了。活生生的神经病啊!”

体育生抱着胳膊把妹子挡在身后,化身成一只护崽的黑母鸡,忍着笑说:“我妹说不好喝,怎么办呢?你没按要求做,这账没法儿结呀。”

看热闹的全是附近几所高校的学生,还有几个本系的学弟学妹认出欢喜,开始窃窃私语:“那不是沈欢喜吗?张老最看中的那个学缂丝的妞,离毕业还早着呢,听说已经被钦点保研了。”

“可不,就是她。那两个有点过分了吧,明摆着来挑事儿的。你说她会不会吃大亏?要挨个揍什么的,张老可得心疼死了。”

张老其实没那么老,不过四十许人,却是个正当壮年的白头翁。专业上颇有些自负,讲话刻薄且有趣。不介意穿破洞的毛衣在讲台上挥斥方遒,也会换上球鞋和学生一起斗牛。跑起来首如飞蓬,如飞鸟挥开半扇翅膀。

有些人仿佛从没年轻过,也执拗地不肯老去。像是怀着什么极深的牵念,把身边的时间都冻成琥珀,缄默而剔透。

S大的张让张教授,就这么活成了一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学术标杆。

身为标杆的爱徒,决不能给师尊脸上抹黑。

欢喜抖擞精神,从柜台后边拎出一块垫桌子的桐木板递到绿萝手里:“帮个忙,拿稳点。”

绿萝脑子直发懵,接过木板傻不愣登举在胸前。眼睁睁看着欢喜站在一步开外的距离,突然侧身弹跳,抬腿就是一个漂亮的前回踢,木板从中劈裂。

“咔嚓”一声脆响,伴着凌厉腿风飒飒,令喧闹的角落骤静。

欢喜仍保持着标准的攻击姿势,四肢那么清瘦,蓬勃而有力,似年轻的猎豹。街灯昏黄的一束光照在她身上,长发从颊边流泻,把面孔分成明暗两端。眼睛里闪着一点戏谑的狡黠,唇角微微上挑,何等意气飞扬。

绿萝俩胳膊都震得有点发麻,难以置信地望住被踢成两半的木板:“你妹啊!”

体育生她妹下意识往人群后面躲:“你你你要干什么?大家都是文明人……”

欢喜活动活动手腕,笑眯眯说:“不干什么,就是想给你安利喝了奶茶要买单的文明法则。空手道三段了解一下?我觉得昨晚交流得还不够深入。”

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发出阵阵欢呼。

紧接着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体育生气壮山河一声吼:“奶茶我一口也没喝!”然后抛下护花重任,扭头就跑。壮硕的身形居然也很灵巧,五秒不到就消失在梧桐街尽头。

雷鬼妹子面孔陡然惨白,被孤零零撂在人堆里,快哭了。

她实在拿不出四百多块奶茶钱,翻遍了兜才勉强凑齐一半。哭唧唧求情:“我明天再给你补上行吗?”

本来事情到此了结,也勉强能流传成一段佳话。可那会儿欢喜年轻气性大,非是不能轻易作罢。

“没钱啊?行,那我请客。”

妹子刚松一口气,就听欢喜接着说:“你这些钱只够付其中十六杯,还有十一杯算我请,什么时候喝完什么时候走人。”

自己点的奶茶,跪着也要喝完。雷鬼妹子喝到第五杯已经吐得涕泪横流,第七杯的时候开始怀疑人生,勉强灌到第八杯时终于撑不住,据说喝出急性肠胃炎,进医院挂了三天吊瓶。

沈欢喜和宋绿萝,也在这场患难中结成一段铁血闺蜜情。

后来绿萝回忆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眼睛里总闪着崇拜的光:“那会儿我就觉得你特别帅,我要是个男的,都能当场以身相许。”

欢喜捏一把她的圆圆脸,随口打听:“那体育生可真怂,考什么体育项目进来的?”

绿萝想了想:“好像是女子田径,叫牛娇娇。”

“可说呢。”欢喜恍然道:“跑得是挺快哈。”

逼人喝奶茶喝到住院这事,就在她脑子里彻底翻篇了。

艺高人胆大的沈欢喜自此一战成名,名字在学院的警告处分宣传栏上贴满足足一个月,还被取了个绰号“沈三段”。因学校三令五申,大一大二阶段不允许校外兼职,所以这事说小不小,后果还是有的。

学院处分可以消除,跟全校通报处分不是一个等级。这次从轻处理,还是张老费尽口舌说情的结果。

那年圣诞前夕,欢喜的处分终于取消,不记入档案。校联谊舞会上,她死活把坐在角落剥花生米的张让拽进舞场中央,搅乱一池柔靡春水。欢喜向来对西洋乐无感,跳舞就更一窍不通。舞步全无章法,踩在他脚背上的角度和力度变幻莫测,完全没有避开的规律可循。

然而他耐心很好,十分得体地引领着节奏。欢喜头回知道,有人能把慢狐步跳得这样庄重优雅。老派的韵律,仿佛穿越旧时光。

她熟悉了调子,抽出空仰头看他。那天张让戴暗红围巾,干枯玫瑰色衬得嘴唇略苍白,呼吸间有醇香酒气。正微微仰着脸,表情静定温柔,有一点天真的自恋。

鬼使神差地,欢喜直觉看到年轻时候的张让,必定也曾跟玫瑰岁月里的某人共舞过这一曲。她这么想着,便问出口。

张让一时竟有些恍惚,低下头来看了看欢喜的脸,又朝四周张望,仿佛不知今夕何夕。沉吟片刻,说:“我以前有一个学生……”然后顿住,后半句怎么也无法说出。

舞曲适时终了,欢喜目送这个落寞的背影重新隐入昏暗角落。视线若有若无扫来,眼眸里暮色弥漫。他像她生命之初缺失的父亲或兄长,一个坚定引领者,严苛的良师益友。但或许在旁人眼里,又不全是这样。

惊呼声四起,舞池小小骚乱。上海难得下一场快雪,静谧又浩大。张让推门而出,潮湿的冷风灌入礼堂。欢喜追出去,见他站在雪地里点支烟,似一尊雕塑。雪沫子落在蓬乱的头发上,彻底染成霜白。

张让训诫学生时,爱说的一句话是:“我已经老了。”倒不是倚老卖老,因后半句常常是:“若我不是这么地老,也会忍不住去做你们现在做的事。至于对错,只该交给时间来评断。”有些人的苍老,是骨子里与生俱来,却无法被命运妥善安放。

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她大概也能像绿萝那样顺利毕业,穿着学士服在阳光灿烂的草坪上和张老一起拍纪念照,扮鬼脸被大声骂,然后继续念他的硕士研究生。

可奶奶说过,人生没有如果。只能承担起自己做出的选择,然后向前看。

就像缂丝,不到最后,谁也无法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它和刺绣完全不同。后者可以边绣边看图案如何成型,而缂丝在手作的过程中,从正面看不到任何形状。只有通过镜子看反面,才能知道作品的样子。

后来镜子被欢喜亲手打碎,并决定永远对所知晓的一切保持缄默。

这个梦被医院的来电吵醒。医生独有的冷漠语调,带着消毒水味儿,彻底驱散困意和那一点酸楚的怅惘。

睁开眼,漫天乱雪消逝无踪,窗外是个沉闷的阴天。欢喜挠着头拿过闹钟,时针指向九点二十七。

她猛地翻身从床上跳下来,十分钟解决掉洗漱,抓起帆布包冲出门。

换两趟公交才赶到医院,可巧综合大楼的电梯正在维修。爬了十几层楼缴完费,刚进住院部就听见良爷爷在里面给奶奶唱昆曲《长生殿》。正唱到:“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

欢喜站在病房门口,迟迟不忍进去打扰,想他俩这些年来真是挺不容易。

王玉良只比郭碧漪小三岁,却矮一个辈分,他得管奶奶叫“师娘”。

奶奶六十高龄收养欢喜,在这之前,已经孀居了二十六年。欢喜只在黑白照片上见到过她的丈夫沈安南——上个世纪享誉盛名的“明缂丝”圣手,缂丝鼻祖沈子蕃后人。

跟旗袍世家出身的郭碧漪情定联姻,本是一场完满的天作之合。可惜两人成婚后并没赶上几天安稳日子,青春年华都在风风雨雨中度过。唯一的独子沈清平也在动荡年月不幸早逝,郭碧漪思怀亡夫不愿再嫁,后来机缘巧合收养了欢喜,才不至晚年膝下凄凉。

欢喜高考那年,噩运再次给了这个善良坚强的老人一记重击。脑动脉瘤破裂令奶奶失去行走能力,从此身体便每况愈下,只能在轮椅上生活。

王玉良原本是定州王氏缂丝的后人,却成了沈安南的关门弟子。从十七岁起跟着学徒,完整继承了这门手艺,出师后还和沈安南一起研发出双面异色缂丝。恩师家破人亡后,一直以徒弟的身份对师娘悉心照拂,从不逾越本分。

眨眼几十年过去,送走了老伴,儿女也都长大,各自在外奔忙。同辈亲朋相继过世,只剩这两个孤寡伶仃的老人互相扶持,是彼此所有经历的见证者。

静水流深的坦荡和默契,更像亲人。大辈子从指缝溜走,恩与爱却还浮在半空。或许这就是老一辈人对待感情特有的内敛含蓄,已经不必说破求证,也不需要俗世眼光的认同。

像良爷爷、郭奶奶这样的非遗手工匠人,本就是清贫自守的代名词。在繁花似锦的时代洪流里,固守着无人问津的角落。十年学徒,十年打下手,十年操刀,再坐上十年冷板凳,用最简单而顽固的方式,去传承一门寂寞华美的手艺。

追求极致的结果,就是高处不胜寒。

“一寸缂丝一寸金”的织中圣品,被称为“用刀刻的丝绸”,一件缂丝龙袍起码要耗时四年。高高在上的皇家御贡织物,从不曾飞入寻常百姓家。因此这门手艺向来只以家族形式代代相承,且只传男不传女。

做缂丝,意味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人力,却难以很快获得回报。王玉良从苏州刺绣研究所退休前,最年轻的手艺人也已经四十多岁。根本找不到肯来学的年轻人,愿意了解的都所剩无几。有些人心血来潮学一阵子,不仅学费全免,每天还有五十元补助,都觉得太累太枯燥,坐不住宁可回厂里上班。

就连王玉良的两儿两女,也没有一个愿意继承,更别提孙字辈。

在他们最年轻的时候,没赶上好的时代发扬传统手艺。如今连那点风雨飘摇的根基也快要散去,王玉良常落寞地感慨,缂丝最好的时代,或许永远也不会来。

身为沈氏的遗孀,奶奶从未放弃。对老手艺人来说,这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使命。

为了让沈安南的“明缂丝”不至失传,良爷爷便把师承所学,对欢喜倾囊相授。毕竟年事已高,眼神越发不济,上课要戴两副老花镜。老人坐久了腰疼,手也控制不住地容易抖,教起来尤为吃力。

欢喜五岁那年,个子还没有缂丝机高。他就这么颤巍巍地把小姑娘抱到机台前,问:“织缂就像做人,讲究的是脚踏实地,表里如一,丝丝入筘。只要有一点没缂好,就要全拆了重来。你怕不怕苦?”

欢喜咧着嘴摸了摸那幅的百蝶穿花图:“奶奶说,毛毛虫变成蝴蝶很辛苦,美的东西都很苦。”

结果因为刚吃完苹果没洗手,百蝶穿花图就此报废,被奶奶罚用毛笔抄十遍《笠翁对韵》。她趴在桌子上泪汪汪抄了一整天,心想碰缂丝果然苦。

小小年纪的欢喜,就这么被带进一个古老斑斓的陌生世界。练书法、画工笔、做缝纫、学苏绣,扎扎实实打基础。在第一次尝试把经丝缠到木机上之前,她已经为此准备了七年。

长时间弯腰低头做织造,对关节和肌肉的劳损都非常大。奶奶为了给欢喜强身健体,又让她去学空手道。上大学后,选的是织染艺术设计专业,开始接触到大量传统纺织技术。她就是在一堂缂丝交流课上,认识传说中才高好几十斗然而脾气孤傲难以接近的张让。 t0DVMXBw46uEekNgyHLpp12rBWwRztYmdXJm3A6RLl1fF2tH8s1LAMoUoMzNvTB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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