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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折戏
荼蘼未曾了

午夜的电话铃声很惊促,甄真从浅梦中醒转,发现两人睡倒在同一张床,心中很茫然。

病床那么窄,几乎用了交颈而卧的姿势才能勉强睡下。当然什么也没发生,却是密无罅隙的肌肤之亲。连越睡得很熟,呼吸很热。胳膊和腿全搭在她身上,面孔埋在白得发灰的旧棉枕里,头发凌乱。微微的汗气蓬勃,领口还残留着“小偷玫瑰”的幽艳气息。不知怎么,竟想起意外来时,他扑进帐篷里的那刻。

甄真甩一下头,打开手机。还是无从辨认的陌生号码。他也醒了,伸过头望一眼,说:“不要接。”镇定又不容置疑的命令式语气。

她略迟疑,终于听话地摁掉,调成静音塞进枕头底下。

确实已经无话可说。回忆能够被倾诉,当下的痛苦和失望却令她失语。况且此时此刻,与上海远隔千里,就算发生了什么,她也无能为力。

雨小了很多,外面刮着风,愈显得室内静暖如浓春,把骨子里瑟瑟的寒意逼出来好些。

她慌扑扑地跳下床,手忙脚乱整理衣衫头发。连越见她紧张得这样,存心要逗个趣,先在嘴角薄薄抿起个笑容,又仰着脸,用孩童般无邪的语气问:“甄真,你爱我吗?”

甄真大骇,脱口道:“不爱。”

他便装作痛心疾首状,娇弱地捂住胸口嘤嘤:“你怎么能不负责任呢?千年修得共枕眠啊!传说中那个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到底还是不是一句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了?”

她绷紧的肩膀松懈下来,“这辈子亏欠太多,把份额用光了。你要是不着急的话,下辈子再报?”

连越坐起身,给她倒了杯水,突然沙着嗓子说:“你看,爱其实是很原始很简单的东西,不爱也是。如果它变得特别复杂,一定是试图控制它的人,理解错了什么。”

闻言,甄真轻轻侧了脸。她暂时还做不到这般洒脱,不过可以体会他的用心良苦。

连越知道她不会回答,停一停,不甘心地续道:“人生很短,甚至可能长不过一只金刚鹦鹉。未来变幻莫测,与其和发生了的事较劲,不如抓住眼前的快乐。”

甄真苦笑:“什么事到了你嘴里,总是变得很简单。”

“一点儿也不难。”他神秘地眨眨眼,“比如我手机里存了好几百集蜡笔小新,你过来陪我一起看。”

说着从兜里摸出手机,发现屏幕一闪一闪,居然有好几十个座机号未接来电。

说话间,电话又打进来。他接通听了几秒,脸色霎时变了。

“……怎么了?”甄真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晃,小心地问。

连越不答,举着电话的胳膊松垂下来,只盯住桌子上一小块忽浓忽淡的光斑,不知在想什么。

她再问一遍,语气渐急:“你说话呀,到底——”

他打断她,嗓子有些发颤:“欢喜出事了。”

电话是陆童打来的。

他们在回程的路上突降暴雨,一段盘山路被泥石流冲毁,车子也不争气地抛了锚,进退两难。震区很多地方失去信号覆盖,手机成了没用的摆设。继续留在原地,随时可能爆发新的泥石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陆童急得脑壳秃,心一横决定把车撂下,跑回县城报信。欢喜带着天天没法挪动,智能就近找了个背风处等待救援。天气太恶劣,沿途连一辆车都看不见。他跑出去好远,在加油站找到一家小卖部,先借电话通知齐伯,又打给厂里让派车来接,回到县城以后才来得及告诉连越和甄真。

他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留在医院等消息。

甄真猛力推开窗,外面风雨如晦,浓黑的夜色像雾一样淹得漫无边际。她思绪一团混乱,被担忧和自责占满,绞紧手指在地上团团乱转,“我应该劝她留下来住一晚的……怎么就让她走了呢?明明天气坏成这样……”

连越挣扎下床,忍着腰疼硬是把她拉回去,按在椅子上坐稳:“你别添乱。厂里已经通知到,肯定会及时搜救,我们等着就是了。你想啊,欢喜那么坚强,体力好胆子又大,是打不死的悟空……她不会有事,不会的。”

是安慰甄真,也是说给自己听。

越是担心什么,所担心的那件事反而大概率会发生。自从黄昏骤暗,江知白就一直心神不宁,总有不太好的预感。他在齐伯的帐篷里心神不宁地待了一下午,帮着劈柴做饭,一连煮了好几锅没放调料包的方便面,终于被刘阿婆成功劝退。

淅沥沥的小雨逐渐变大,天色刚擦黑的时候,齐伯的儿子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帐篷,浑身裹满稀泥,大伙儿一下子都没认出这是谁。他抬起袖子擦一把脸,说邻村接到县里的电话,送他们几个进村的司机载着欢喜和天天赶夜路回来,遇到泥石流,现在情况不明。

江知白的心猛然下沉,脸上却板得很平,捞起外套边穿边往外走,甚至还多余地理了理扣子。可是自己知道自己的恐惧和慌乱,手指半天都找不着正确的扣眼,全部系错了位。

心急火燎地跳上齐伯调来的唯一一辆柴油车,咬紧了牙关头皮阵阵发麻,不敢想象被雨夜的泥石流困在山里,是怎么样的景况。

齐伯的儿子把油门踩到最大,朝事发地点突突突颠簸而去,时不时回头安慰他,“莫要自己吓自己!我看那个女娃儿鬼精得很,一点都不娇气,吉人自有天相嘛。”

他还说了些什么,江知白没听清。两手紧紧地攥住车斗,皮肤被雨水淋湿,有一种泛青的冷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麻烦你,开快一点。”然后一路都没再说话,生怕开了口,每个不好的猜测都会应验。

冷雨噼里啪啦拍打在脸上,水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挤走肺里最后一丝空气……仿佛旧日的梦魇重现。大自然最令人敬畏之处,是它的残酷和暴虐,容不下任何侥幸幻想。

他们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抛锚的商务车,早就熄了火,歪歪斜斜趴在被冲毁的路段另一头。车身脏得不成样子,驾驶室那侧的车窗被从高处滚落的石块砸碎了,碎玻璃碴溅得到处都是。她们没留在车里是对的,谁知道这段坡道什么时候会再冲下一波泥石流。

江知白咬着手电筒爬进去仔细检查,好在没发现血迹。欢喜的背包和车里的备用雨衣都不见了,从不离手的保温杯却掉在座位底下,看样子走得很仓促。他听见自己胸腔深处砰地一声响,太阳穴又猛烈地跳起来。

雨那么大,把脚印子全冲掉,行迹很难辨识。加上江知白,村里一共来了四个人,两两一组钻进附近的野树林,打着手电到处找。说是山路,其实根本也没有路,不过挑着顺脚的地方踩,茂盛的蕨类植物很容易把人绊倒。雨天很不好走,一步一滑算幸运的,稍不留神就给摔得没脾气。

气温下跌得可怕,连个过渡都没有,呼吸已经有了雾。夜这样深茫,看不见一丝光。青黑色的树影纵横交错,像兽的爪。欢喜带着天天,就困在黑黢黢的荒野某一处。春天正是蛇虫鼠蚁复苏的时候,连当地人也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时间越拖越长,她们遭遇意外的可能性成倍扩大。

手电筒的光只能勉强照到面前两步远,每叫一遍她的名字,他的心就揪紧一下。喊到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无边夜色里,连自己也觉得陌生。

但是没有任何回应。

他这辈子都没叫过这么多次她的名字,脑海里不可抑止地联想到种种可怕后果,特别后悔没有陪她一起。

辗转到山坡后面,忽然发现前方有微光,人影乱晃。江知白激动地跑过去,被树根挂住鞋带,差点就滚下山坡,万幸被齐伯的儿子一把揪住,手电筒却滑跌到几十米外的沟里。结果那几个人是陆童带着搜救队在往山上跑,两拨人意外汇合。

搜救人员继续辗转到下一个山坡,他们陆童身边还跟着个面生的小伙,据说是秦经理的助理,被野地的冷雨浇成了落汤鸡,一步不敢再乱挪动。他打着哆嗦召集大伙商量,意思是情况比预计的还要糟糕,非专业人员这么瞎找也不是办法。不如等雨小一点,或许可以调来搜救犬辅助救援。

江知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就在所有人束手无策的时候,他猫着腰顺山坡往下滑,要去捡回他的手电,说:“你们等搜救犬吧,我自己找。”

齐伯的儿子没犹豫,脱了碍手碍脚的雨披追在后面,“找不回天天,老汉怕是要扒了我的皮。未必我们几个大活人还不如狗?”

助理面子下不来,喘着气粗呛声道:“哎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陆童把雨披往地上一摔,对着助理咆哮:“有完没完!有力气吵架,没力气找人?!”

正不可开交,突然听见齐伯的儿子在土坡断层底下大喊:“都过来!找到喽!找到喽!”

也是歪打正着,江知白的手电掉落在距离她们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欢喜紧搂着天天蜷在一个土窝子里,眼睛紧闭,嘴唇青紫全无血色。天天在她怀里失去知觉,身上裹着唯一一件雨披,脸色苍白得像泡皱了的纸。齐伯的儿子吓惨了,不停拍打天天的脸。小姑娘又累又冷,只是昏睡过去。惊醒后半睁开眼,瑟瑟发抖地咳嗽,眼泪马上掉下来,“齐叔叔……欢喜姐姐不跟我说话了,我很害怕。”

江知白冲过去抱起晕厥的欢喜,瘦小的身体,肩胛单薄得可怜,轻飘飘几乎感觉不到分量。他托起她的脸,却发现手掌黏糊糊,摊开一看是被雨水冲淡成粉红色的血迹。光线太暗,很难分辨是哪里受了伤。他不敢再碰到她的头,于是伸手圈住她的肩,手臂环过腰际,脸颊贴在她的颈项,感觉到脉搏缓慢而温柔地跃动。

一点温热融化在皮肤上,他不确定是自己的眼泪还是她的。这个拥抱如此妥帖绵长,仿佛练习过无数次。

欢喜的判断原本没有错。有植被且地势稍高的地方,树木根须抓土较牢,轻易不会再次滑坡。所以她带着天天往上走,然而天天年纪太小,体力十分有限,暴雨里走这样的山路实在是不能完成的任务。一大一小磕磕绊绊爬了没多久,天天扭伤了脚,她只能就近找个暂能容身的土窝子避一避风,等待不知何时会来的救援。

她俩被连夜送往县医院救治,幸运的是天天除了脚上的扭伤外,没检查出别的伤损,CT显示没有骨折。欢喜身上的磕碰可以忽略不计,好在脑袋没摔着,额角的擦伤已经消毒处理过,颈窝里的血迹有可能是体能透支状态下流的鼻血。

经医生诊断,她们的发烧高热是淋雨加上低温引起,挂两瓶退烧药再观察一下应该问题不大。

暴雨终收势,却远没有放晴,空气中漂浮着若有若无的雨丝。病房里漏进几丝冷风,甄真赶紧过去把半开的窗户关严。

欢喜依旧昏迷不醒,额角包着一小块纱布,面庞异常苍白。嘴唇是乌青的,干得皲裂,身体埋在薄薄的被褥下面一抖一抖。甄真去问护士多要了床被子给她盖好,站在病床前,神色怃然,“万幸把人平安救回来了。天天烧得那样,睁开眼就要找欢喜姐姐,好不容易才哄睡。听说你们找到她的时候,她一直抱着天天,晕过去都不肯松手。”

江知白拿棉签沾了温水,一点点涂润在欢喜干涸的唇上,低低说:“她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

这一路走来,经过很多在城市里完全想象不到的磨难和考验,也让他们对彼此有了更多了解。她坚强、固执又英勇。看起来平凡,却和那些温室花朵完全不同,更像是一株沙漠里的仙人掌,又或者她最爱种的不夜城芦荟。

“那你呢?”甄真看进他眼睛深处,毫不避讳地反问。

他的手停了两秒,头缓缓抬起。甄真继续说,“要是再晚一点,她有可能冻死在山里。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什么?”

她被噎得一愣,“没人能替你答。”

沉默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甄真叹一口气,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连越现在站起来走路都费劲,我得回西院照顾他。这边你多看着点,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清晨六时刚过,欢喜渐渐恢复意识。睁开眼,很茫然地躺了一会儿,算不清楚今夕何夕,本能地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疲惫和松弛一股脑席卷而来,浑身都说不出地酸痛乏力。

不等眼神聚焦,先四下里扫一遍。到处是素白的墙,白的被褥白的床,渐渐反应过来自己在医院。窗帘缝里露出一小片淡灰色的云影,也无风雨也无晴。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才发现手背上还插着针头。床头的架子上挂着两瓶透明药水,冰冷地往血管里注入。

她歪过头便看到床沿上趴着一个人,头发乌亮浓密,又长又乱。江知白把脸埋在臂弯里,还在熟睡,呼吸很绵长。

多像一种守护,然而她已经不能再靠近他的心了。欢喜抬起手,悬在距离他头顶两三处的半空,迟迟不敢落下。突然就感到一阵空泛,没着没落没依傍的,仿佛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却找不回来。

雨夜的记忆很混乱,她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从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野树林里到了医院。只模糊记得,又冷又难受的时候,连呼吸都快没力气。最后一丝残留的意识,仿佛听到江知白在耳边一叠声唤她的名字。真的是他吗?应该是吧,不然他怎么会第一时间出现在病房。天天还把脚扭伤了,小姑娘十足坚强,一直不肯叫疼……

“天天!”她终于反应过来,慌张地四下找来找去,急得大喊:“天天呢?!”

江知白从浅眠里惊醒,下意识按住她,“天天没事,你不要这么紧张。她在儿童病房,和外婆在一起。”又急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捉住她的手检查后发现针头没有松脱,才缓缓松一口气,“你终于醒了。”

护士听见动静,进来给量了个体温,看着额温枪上的数字说:“还有点低烧,要多喝水。”

欢喜抚着钝痛的额,以为自己人事不省地大睡了三天三夜,一问才知也不过十几个小时,算是有惊无险。

护士交代完注意事项后离开。她这才意识到,病房里只剩他俩面对面,没有人挡在中间了。走廊响起婴孩的哭叫,不知道什么人穿着拖鞋踢踢踏踏走过,商量早饭吃什么。欢喜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好吵。”

他一步步走近,在床边缓缓蹲下,一只手掩住面孔,低低道:“对不起欢喜。”

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道歉。

欢喜听完了没什么表情,耸耸肩说,“帮倒杯水好吗?我够不着。”

江知白回过神,赶紧倒了杯开水。拿在手里觉得太烫,又兑成温的,才递给她。欢喜接过来,很小心地避免碰到他的手。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光,才心满意足地抹抹嘴角。这么长时间的高烧,确实渴坏了。

她把空杯子递回到江知白手里,诚恳地道谢,“真是麻烦你了。”又补一句,“还有昨天晚上,真的特别感谢你们,冒那么大的雨跑去找我和天天。”

他慢慢把手收回去,低声道:“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他还想说什么,欢喜摸了摸空空作响的肚子,皱着眉自言自语:“好饿。”

她已经两天一夜没吃东西。江知白看一眼表,说:“你等一会儿,我去食堂买早饭。”

他走了有差不多十几分钟,带回来两份粥和煮鸡蛋。刚到病房门口,欢喜正在讲电话。犹豫片刻,刚要推门而入,却听见欢喜压低了嗓子说,“萝卜你是认真的吗,那么想让我去手望啊?” TQJGeXs3NpTBKsPCDN/w9lVD3NUlG0qbMfMDNgZv9wVS8xtVC6YT+qvNg3E7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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