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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折戏
越玄妙越危险

天天的外婆是个温厚和气的老太太,医院里的护士提起来都夸。这段时间病人多,医护人员都很忙,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老人家很体谅,宁愿自己忍着不适也怕给人添麻烦。

天天见到外婆很高兴,这么多天以来,头回笑得这么欢快。她对陌生的环境很新奇,却不像其他熊孩子一样到处乱跑,也不会动辄发出无意义的尖叫,她赖在外婆怀里钻了一阵,搬张板凳坐在病床前,东看看西望望,吃护士拿给她的苹果。病房里的老头老太太都很喜欢这小丫头,夸她乖巧懂事。

老人家把荷包从天天身上摘下来,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皱纹堆叠的眼角泛起泪光。

她告诉欢喜,在蜀锦和蜀绣大规模发展的七十年代末,清江村出过许多织锦娘,几乎是“家家女红,户户针工”,她也曾是其中之一。到了八十年代,除了蜀绣厂专业从事刺绣的工人外,附近几个农村郊县加工刺绣的绣娘更是多达七、八千人。

欢喜只学过苏绣,对蜀绣几乎全无了解,当即表示很感兴趣。外婆知道他们这趟从上海远道而来的目的,便取出掖在贴身内兜里的针线包,在一块旧手帕子上绣给她看。

刺绣的原理都差不多,又根据针法的不同,演化出技巧和流派的区别。譬如苏绣按针法可以分为乱针绣与平针绣两大类,用纯蚕丝线。蜀绣则要繁杂得多,是“四大名绣”里技法最丰富的一种,光针法就有12大类,细分下来还有132种之多,80道“衣锦线”更是蜀绣独有的绝技。

苏绣的绣线套接讲究不露针迹,才能达到晕染逼真的效果。蜀绣则汲取了这种精华,不同之处在于图案的轮廓更加平齐光亮、丝路清晰,边缘如同刀切一般齐整。

蜀锦最大的特点之一是色彩极致鲜丽,这种技法如果添加在缂丝上,面料拼接时的渡色便不会显得过分突兀。

真是无心插柳的意外收获。

外婆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穿针引线都费劲,但坚持要自己从头到尾演示每一道针法的工序。笑眯眯地问她,“幺妹儿,你会不会双面绣?”

欢喜点头说学过,外婆很惊喜,“那就好办。”

老人家不识字,讲不出教科书式的“粗细相间,虚实绳索合”,只会一针一线从实践里教,“这个雀儿的毛,要绣得好看,每层的颜色都不一样。头一层有长有短,用密针;第二层稀一些,盖一点在第一层上面;第三层的针脚就要搭在第一层的线尾上……”

欢喜本就有扎实的绣功基础,没过多久已经练熟了常用的晕针、铺针、滚针、沙针等针法。两个多小时以后,开始尝试上手更难的螺旋针、丝毛针和虚实覆盖针。

千针万线密密合,网罗成一个绮丽幽深的世界。只要触摸到丝线,便会产生一种仿佛天然的链接。有的人天生就擅长做某件事,这种冥冥中神秘的感知力,人们通常称之为天赋。她在手工操作方面极聪明,想要专心致志地研习一门技艺时,可以掌握得又快又好。

用心去捕捉,用手指思考,就像摄影……一个晃神,绣针冷不丁扎破了指尖。刺痛把她的散乱的思绪拉回眼前,殷红的血珠瞬间冒出来。

外婆“哎呀”一声,“莫急莫急,手头要稳到点噻。痛不痛?”

欢喜摇摇头,把手指含进嘴里,尝到腥咸的滋味。这就是心不够清静的惩罚吧,她想。

在学会动心以前,她的世界何其清晰明快,自由而平静。之后如同素绢上沾染一滴墨,再怎么冲洗也只会留下深深浅浅的灰,从此有了明暗交织的质感。

她渴望重回简单的世界,于是低下头,在刚才找漏的针脚处小心地再穿过一针,正好覆盖在那一丁点血痕上。要摒除一切杂念,做起事来半心半意最要不得。

外婆有点累了,倚在床头缓声道:“现在还看得上这行手艺的年轻人不多喽……又耗时间,又熬眼神,想教都莫得人稀罕。难得你这么肯用心思,就多学一点嘛。等我老太婆不在了,以后会的人呐,越来越少……”

天天拿着护士长的iPad看了好几部动画片,已经偎在床角沉沉睡去。欢喜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看看时间是下午五点。

老人想留外孙女在身边多待一会儿,吃过晚饭再走。欢喜想着还要去探望连越,便放心地把天天留在医院,说好七点后和陆童一起回来接她。

天天听见动静,从午睡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细声细气地叮嘱:“不要忘了来接我。”

外婆故意嘟着嘴吃醋,“有了姐姐就不要外婆啦?”

天天听了,便转回头在外婆脸上吧嗒亲一大口,正色道:“不一样的。外婆不教我绣花,我就不生气。要大方一点。”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外头起了点风,欢喜走进幽绿长廊时带着周身的凉气。她想了想,决定先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头脑。五个水龙头坏了三个,流出的水很浑浊,有种奇怪的呛鼻气味,像铁锈。

她把手上的灰尘冲干净,又掬起几捧浇在脸上。冰冷的水珠沿着发梢滴滴答答往下掉,欢喜看着镜子里的面孔,忽然觉得有种陌生感。

用沾湿的手指在镜子上画一张笑脸,盖住了自己的面容。看了半晌才发现,原来快乐和不快乐的区别这么明显。

身后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水房很空,荡起落寞回音。

欢喜忙回过神,却见甄真一手插着兜倚在门边,眼神里是洞彻的闪烁。

她甩了甩头上多余的水珠,如常地笑着打招呼,“你也在啊?我刚要过去。”

“来打点水。”甄真举起手里的电热壶,说:“你看起来,瘦了很多。”

欢喜原来有一张线条分明的脸,腮边的婴儿肥褪得只剩一点点,显出憔悴,但很美。

她本来想说,变了很多。那是心知肚明的一种变迁,经过真正的失望和伤怀,就会有一张这样的脸。疼痛也是爱情本身。像古代的犯人,在眉心烙下黥痕,是被摧毁过的印记。

两人沉默的朝病房走去,还没到门口就听见连越用夸张的咏叹调在跟护士妹妹调情:“爱情在法国是一场喜剧,爱情在意大利是一场歌剧,爱情在英国是一场悲剧,爱情在中国……你知道是什么吗?”

细软的女声很甜美,“是什么呀?”

“是一段相声。”

接着便响起咯咯欢快的娇笑。

欢喜的手尴尬地停在门把上,拿不准是不是要马上进去当电灯泡。甄真听得直翻白眼,低低咕哝一句:“明明是戏剧家张广天的论调,就怕流氓有文化。”

欢喜无限同情地望着她,诚恳道:“你这些天也不容易。”

甄真叹口气,“理解万岁。”顿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感。

两人推门而入,欢笑声便戛然而止。小护士有点羞赧,换过吊瓶后又叮嘱了几句便低着头离开。擦肩的时候欢喜看了她一眼,也是个清秀朴素的女孩。护士服外面罩一件洗旧的淡蓝毛衣开衫,个子不高,短发小圆脸,有川妹子细腻的白皮肤。

甄真把水壶插上电,扫一眼矮柜上摊开的电影杂志,不咸不淡地挤兑他:“看不出你还有现学现卖的本事。这么有才,不去收费说相声可惜了。”

连越趴在床上,语调委屈巴巴,“怎么才回来啊,你就把一块人人垂涎的小鲜肉丢在盘丝洞里,留给一群女妖精调戏。我跑又跑不掉,只好耍嘴皮子拖延时间,总比牺牲色相要强吧。欢喜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欢喜噗呲一笑,“我这人最不爱讲道理,再说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呀。”

甄真拿杯子的手顿了顿,还是一副百毒不侵的表情,把温开水直直戳到连越眼前,“药不能停。”

连越精神还不错,就是面庞消瘦得厉害,两颊都凹进去,乍一看以为瘦脸针扎错了地方。好在五官够精致,温润的轮廓变得更立体,多出几分英气。乱糟糟的头发很久都没打理,有种伍迪艾伦式的颓废风采。值得庆幸的是,发量是伍迪艾伦的三倍。

他边喝水边打量欢喜,心里多少是吃惊的,只不动声色捺住了,并不多嘴。她和江知白那点捕风捉影的情愫,只要不是个傻子,多少都能瞧出端倪。旁敲侧击地向甄真打听过几句,她倒也没刻意隐瞒,更坦言对后续并不看好。

如今担心果然成真,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欢喜的样子已经说明一切。

在连越印象里,欢喜是个明媚爱笑的女孩,脸上从来没有半点心事的样子。眼睛里满是雀跃的信息,不笑的时候也不黯淡。

现在再看,很容易就能发现不同。她沉默了很多,笑容也是,整个人都沉静下来。颔首的姿态,举手投足的力度,都有了微妙的变化,调子低了好几度。这是一段感情在身上留下的痕迹,让她出落得更动人,有种含蓄而陌生的美。

这样的欢喜,不需要窥探、询问和安慰。于是他坦荡地从床头摸出个大桃子丢过去,“悟空,吃桃。都瘦成个猴样了,以后怎么保护你师父?”

欢喜扬手接过,笑嘻嘻塞进嘴巴里咬一口,“师父每天要被女妖精抓走八百回,把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啃光了也打不过来呀。”边吃边凑到甄真身旁,去看她刚从包里拿出来的蜀锦样料。

蜀锦的特点是先染后提花,也就是用染好色线来织出图案,前后共有二十多道繁琐工序。优质的扁金线和彩丝经纬交错,柔韧耐磨,既有复古的华丽,也有现代的摩登。压轴的那块,有着如火如荼的花色,双面底色不同,一面银红缎底,一面金色底,纹样取名“惊鸿”。

欢喜用手细细抚摸面料上的纹理,叹道:“真美。”

连越伸长了脖子,怡然地指点江山,“你们不觉得颜色饱和度有点太高了吗?喏,尤其那个紫花,补得人脸上黄里带绿,跟海南岛蕉农似的。还有还有,落日橙那块,这么热情的花色,也只有穿在江知白那种白得像面粉缸里捞出来一样的人身上才好看,普通人怎么hold得住?”

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自悔失言,恨不能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偷眼看过去,欢喜倒没觉得怎么,依旧保持着很得体的微笑,认真吃手里的桃子。

甄真深吸一口气,笑容温柔得令人遍体生寒,伸出一指禅在连越背上不轻不重地按下去:“首先,能买得起高定走秀主打款的,都不是普通人。”

连越扯开嗓门鬼哭狼嚎:“痛痛痛……姑奶奶饶命啊!”

“其次,是谁整天叨叨日常生活也需要优美的仪式化?”她换个地方再按,“我看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嘛,还有哪里皮痒,说出来我给你松松筋骨。”

“你这是恩将仇报!还有没有天理了?不带你这么玩的,欺负病号算什么本事?悟空……悟空你倒是管管啊!”

欢喜不忍睹卒,只得扭过头假装看不见灾难现场。

收拾完连越,甄真云淡风轻坐回来,重新翻开色卡,对欢喜道:“我这段时间对照顾病人,也有了点心得体会。觉得你以前说过的话,其实很有道理。”

欢喜受宠若惊:“我金玉良言可多了,你指的哪一句?”

甄真说,“一揍解千愁。”

欢喜忍俊不禁,笑着将下巴搁上甄真的肩膀,眼角却瞥向连越,“欢迎加入野蛮部落。”

有些关系看似水火不容般复杂,实则很单纯。这趟艰苦旅程,真的改变了很多事,也让他们都变得更成熟宽容。

饭后天色渐暗,风声越发凛冽起来,把窗玻璃吹得啪啪作响。大堆铅灰色的云翳堆积在天幕,远山起伏的轮廓已经淡得难以分辨。

陆童打来电话催促,欢喜便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接天天,先走了啊。”

连越嘴里还叼着甄真喂给他的排骨,有气无力挥挥手,“有空记得打电话,多关注一下为师的生命安全。”

话没说完,就被一口热汤灌得双眼反插上去。连越是个雅致到骨头缝里的少爷脾气,何曾受过这么粗鲁的对待,当场又要表演梨花带雨。

真是幅愿打愿挨的和谐画面,欢喜放心地掩上门。

天天依依不舍地跟外婆道别,说好过两天还要再来,才一步三回头地被欢喜抱上车。小家伙沾着椅子就开始迷糊,似落定一段心事,睡梦中也不再有惊厥抽搐。

走了还不到半小时,入夜便下起一场雷雨。浓云压得低低的,雨刷一刻不停地摆动,视线还是模糊不清。整条公路暗得像隧道,只得减速慢慢往前挪。

雨势越来越狂恣,空气变得湿寒。雨点被风捎进来,打在窗台一盆万年青的叶子上,溅起水花沾湿了甄真的袖口。她皱眉往外看了看,有点担心,“这种鬼天气,陆童开车安不安全?山里那段路肯定不好走,欢喜还带着天天。”

连越听得肺腑一颤,赶忙掏出手机,“我给她打个电话,实在不行就回来找个宾馆住一晚,明天再走也一样。”

结果拨了半天没动静,机械的女音一直提示用户不在服务区。换陆童的号再打,直接是关机状态。

一道闪电当空劈下,照得夜如白纸,紧接着滚过沉闷的雷声。

“什么情况?”连越脸色越发难看。

甄真想了想,说;“你别慌,我打给村委办公室。”

反复拨了十好几次,还是断线状态。其实这种事常有,他们几个住在清江村的时候,要和外面联系也相当困难。

两人面面相觑,她稳住神,“不会有什么事的,最近不是老下雨么。她那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再说还有陆童在,会照顾好她俩。”既是安慰连越,也是安慰自己。

话虽如此,到底放心不下。甄真看似冷漠,实则责任感大过天。一路上凡事冲在最前,时时都紧绷着神经。既然把他们带了出来,就要一个不少地带回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发了许多短信都石沉大海般毫无回音。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等。连越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拿遥控按开了电视说:“过来坐,你转来转去我眼睛都花了。”

甄真坐下来,说好吵,接过遥控把电视调成静音。地方台正放一档娱乐综艺,国内风头正劲的魔术师,戴一顶花灰呢子软帽,从观众席中邀出一位活泼热辣的女郎,当成道具表演纸牌读心术和人体悬浮。

主持人表情浮夸,肢体动作夸张得不得了,仿佛在演一出热闹哑剧。室内晃动着蓝荧荧的光,照得人面孔一片幽暗,眼睛却湛亮。

埃及式样的金棺打开,女郎凭空消失不见,数不清的蝴蝶从里面铺天盖地飞出来,在绚丽的舞台中央迷乱人眼。

连越倒了杯水捧在手里慢慢喝着,挑眉道:“你说他怎么做到的?不可思议。”

“魔术就是无中生有。”甄真抽一下嘴角,语气很冷淡,“无非是借助灯光、道具和各种事先设计好的机关。剥开了看,人人不过一副血肉之躯,有什么稀奇。”

“啧,活得那么没有幻想余地,你不累的吗?”

她却不再争辩,低垂着头,眉眼掩在光影底下,不知想起什么。良久,露出个恍惚的笑。

没有幻觉的人才能不再恐惧,远离渴望,惊怖,颠倒梦想。她无时不盼望着挣脱这桎梏,然而不能。

魔术究竟是什么呢?售卖幻觉,麻醉悲伤,抵抗虚无。表演它们的人,是连自己也要狠心骗过的幻想家。越玄妙就越危险,也带来无与伦比的刺激和酣畅。要心无旁骛地编织这场盛大的谎言,甘愿押上性命,浪迹天涯,一次失手可能就是身首异处的结局。

手机铃突兀地炸响,两人都惊了一跳。甄真赶紧拿起来看,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号码。

风雨大作,信号很不稳定,到了走廊上更是连一格都没有。她对着听筒“喂喂”了好半天,只得重新回到病房,站在窗帘后面才能勉强听清。

发黄的布帘微微颤动着,不知是风灌进来还是她整个人在抖。连越瞧着不对,撑住床沿半坐起身。 hQ6RL28lXSfaSSD4Rtu/H2NQltUtX1rsTN1atxZcRWP+KfRCs0NJzlrrN9hfkC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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