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能地用力往外推搡,大声尖叫。下一瞬,树干重重砸在帐篷上。眼前陷入一片漆黑,马灯碎裂的响声特别刺耳。连越闷哼一声,她同时感到一股沉重的冲击力向下压迫,胸腔里仅剩的空气被挤得一丝不剩。
帐篷彻底塌掉,两人像被埋在暗无天日的罅隙里,四肢连半丝活动的空间都没有。甄真强迫自己定了定神,有点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来得猝不及防,他硬生生扛住了这次凶险的撞击。
风声还在野地里四处冲撞,树干折断的动静引来村民,叠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处狭逼仄的空间里却极安静,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连越?”她试着把胳膊抽出来,在他脸上摸了一下,“你说话啊,别吓我……”
紧张、激动和惊恐搅成了脑子里一团乱麻,她嗓子有点哑,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什么。又连着叫了好几声,他才清醒过来,喉结滚动一下,在她上方轻声说,“……树干好重。我现在不敢乱动,没办法爬起来。”
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甄真小心翼翼朝他背后摸索过去,隔着帐篷触到坚实粗糙的轮廓。她被他严严实实压在身下,找不到发力点,也不敢胡乱去推动那树干。这么重的东西砸在背上不是闹着玩的,一个不小心,可能会给他造成更严重的损伤。万一伤到了脊椎……她不敢继续想下去,心头一阵又一阵抽紧,呼吸变得很乱。
连越打起精神,反过来安慰她:“别怕啊,很快就会有人来了。你要不要紧,伤到没?”
两人视线相撞,心头都是一栗。
“我没怕。”她摇摇头,咬着嘴唇挤出几个字,嗓子却有点哽,心想完了,这下他更有理由编排自己爱犟。
甄真向来主意大过天,泰山崩在天灵盖上都不犯怵的性子,从来也没这么束手无策,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怎么办。如果他伤得很严重,必须马上送到县里才有医院,医疗水准能不能处理很难说,板车翻山越岭那么颠簸,他是否承受得住?
想尽千百种最糟糕的可能,心都揪起来了。突然发现连越反应有点奇怪,虽然只能保持这个姿势动不了,还是徒劳地把脸转过去,试图尽量拉开一点距离。
她终于想起自己现在的状况,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的血液立马涌上脑门,身子都僵了。好难堪,脸上滚烫,脚背绷得笔直。为什么不马上来一场地震,天塌地陷也好过这么丢人。
村民们终于赶到,一起喊着号子,七手八脚把树干抬起来搬开。江知白边掀起帐篷边喊甄真的名字,却听到底下传来连越的回应。他怔一怔,顾不上去想为什么连越也被埋在里面,直到清理掉帐篷,才发现状况有多尴尬。
村里条件所限,洗澡基本只能跳进河里,要么就自己走回县城找家宾馆解决。这些办法对两个女孩子来说,显然都不太现实。甄真把帐篷关那么严实,是因为她烧好了热水,打算在里面简单擦洗一下身体。
而连越飞扑进来的时候,她才刚刚脱完衣服,浑身上下只穿了套聊胜于无的内衣。村民们手上电筒乱晃,照得眼睛睁不开。唧唧喳喳的议论立刻静下来,所有人都搞不清眼前这是哪一出。
“散开!都散开!”
连越边喊便翻身滚落,立马脱掉T恤往甄真身上一扔。他还能动弹,撑着胳膊也勉强可以坐起身,想必伤得没想象中那么严重。可甄真已经顾不上这些,两手死死捂住那件T恤,僵在原地纹丝不动。
江知白反应了两秒,立即跟着脱下外套盖在她光致致的腿上。
赶到近前的欢喜腿一软,咣当跌坐在地,“我的老天爷啊……”
老天爷忙得很,没空管这种闲事。村民们识趣地散去,免不了低声议论几句,脸上神色暧昧。齐伯留下话,他不走远,先检查一下人有没有受伤,需要帮忙就叫一声。
那盆热水早就碰洒了,泡得帐篷内一塌糊涂,想收拾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始下手。江知白扶着一瘸一拐的连越走到五米开外回避,欢喜从震惊中缓过神,把呆若木鸡的甄真从帐篷里拉出来,手忙脚乱帮她穿好衣服。
甄真顶着一头糟乱的短发坐在杂物堆里,迟迟地看她,突然悲从中来,抱着腿把脸深埋进膝头。
这是个一言难尽且不可描述的晚上。
赶夜路回镇里更不安全,连越试着活动了一下说感觉没大碍。江知白从齐伯处讨了些药酒来给他擦,破皮的地方先用创可贴暂且应付。欢喜跟那顶被砸得七歪八扭的帐篷较劲,费了半天工夫才勉强重搭起来,再把水擦干,凑合用几天问题不大。
甄真不知道该怎么短时间内把这件事消化完,在小河边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转得人眼前一阵阵发晕,想安慰她都组织不出语言。劝点什么好?说你也就穿着内衣和连越在帐篷里叠罗汉又不是全裸,其实没被看到多少?连欢喜这么神经大条的人,都觉得实在是太丢脸了,好惨一女的。
连越挨那一下子,身子骨并不轻松。却担心给大家再添麻烦,表现得尤其活泼好动,自告奋勇要亲自起灶做顿晚餐。江知白苦劝不住,只得由他折腾。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是掌勺,其实没什么可做的。从山外运回来的大米和食物都分发给了村民,他们留下的食材除了土豆就是蘑菇,刘阿婆特意送来些乒乓球大的芋艿和洋葱,还有四枚家养鸡下的蛋。
连越挨个问一圈,打算先做个老少咸宜的醋溜土豆丝。甄真到底见惯风浪的人,强迫自己冷静了半天,终于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还叮嘱他少放点醋。
大风吹散了云层,繁密的星斗悬垂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城里很少能看到。连越兴致高昂,挽起袖子咔咔就是干。过了没多会儿,突然面带羞赧地问:“那个……醋溜土豆条行吗?刀有点钝。”
江知白还在给帐篷加固,随口道都可以。欢喜抱着肚子哀嚎:“弄熟了就行,你的亲徒儿马上就要饿死了。”
又过了一会儿,连越惶惑地继续问:“你们觉得,醋溜土豆片怎么样?”
已经没人搭理他,只有甄真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垂着嘴角说好啊。
当连越第三次问出,“有没有人想吃醋溜土豆块”的时候,欢喜已经意识到这会是一顿硬核黑暗料理,伸手不见五指暗无天日的那种。
果然最后他端出来一盒黑不溜秋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菜,还别出心裁地在上面放了两朵小野花摆盘。
一直嚷嚷肚子饿的欢喜对这份精心炮制的晚餐很谨慎,还是江知白舍身取义先尝了一块,表情竟十分悚然,让人顿时生起不好的预感。
甄真歪着脑袋瞅了瞅,确实刀功了得,土豆块有大有小,个个都横看成岭侧成峰。她愣了半天下不去筷子,艰难地说:“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这是想要灭口吗?”
连越从来嘴上不吃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怼,“你懂什么,君子远庖厨,就讲究个即兴发挥。”
这才是他们日常的正确打开方式。欢喜绷不住第一个大笑出声,冲淡了空气里浓浓的尴尬。
说是苦中作乐也罢,各人咬着腮帮子硬吞下去两块,凑合填饱了肚子也就别无所求。这一天过得实在跌宕起伏,最要紧是好好休息。
谁知到了后半夜,江知白突然火急火燎地把她俩叫醒,说连越看起来不太好。
他的伤其实远没有表面上那么不痛不痒,刚睡下没多久就发起高烧,半睡半醒间不住发出痛苦地呻吟。甄真和欢喜赶紧穿上衣服过去查看,当场都惊呆了。
连越整个后背肿得老高,只能趴着不能平躺。衣服摩挲伤口会疼,便一直裸着上半身,睡袋都拉不上。欢喜打开手电的照过去,发现从肩胛到后腰都布满了青紫的淤痕,溃破的地方红肿发亮,像被开水烫了似的渗出稀淡血水,找不出一块好皮。
甄真捂住嘴,声音满是惊惶,“这么严重?你怎么还瞒到现在!”
江知白低声道:“他死活不让说,非要强撑。开始还疼得没那么厉害,本来打算等天亮了再去卫生所检查,可我觉得再拖下去恐怕会更糟,只好把你们都叫起来。”
欢喜搓搓手,说:“离天亮还早着呢,现在就得送他去医院。你们先收拾一下要带的东西,我去问齐伯借牛车。”
连越被他们的说话声惊醒,下意识要钻进睡袋里,一动又是钻心彻骨地疼,忍不住“哎”一声。甄真按住他,“什么时候了还矫情,被多看几眼能少块肉么!老老实实趴着!”
手电被扔在角落,光很暗,她眼睛里含着一点水波,闪啊闪地,突然啪嗒滚落一滴在他脖子上。连越烧得稀里糊涂,几乎以为是幻觉,想看得更清楚些,她却把脸转过去了。
他伸手抹一把,指缝间果然湿乎乎的,努力抿唇笑了笑:“我这么个冰清玉洁的大小伙,你看完要负责任的啊……”
甄真没听他说什么,焦躁不安地满地乱转。心里太慌张,没走几步脚又绊在背包带子上,险些摔一跤。江知白眼疾手快扶住她:“你冷静点,再出点意外要怎么办?他脑子还是清醒的,皮外伤应该没大碍,先别自己吓自己。”
事到如今,想多了也没用。江知白在她肩上拍了拍,彼此都试图尽量缓和气氛。可连越背上狰狞的伤口无可回避,她心里火烧似的,眼眶一阵阵发酸,却不敢让人看见。
山坡下响起笃笃地马达声,齐伯听闻连越伤情有变,想方设法借来一辆柴油车。几个人折腾一宿,直到把人送进县医院,已经是次日晌午。
拍完片子,甄真总算松出口气。连越的高烧是外伤引起,万幸没伤着内脏,最严重的是右边肩胛处有轻微的压缩性骨裂,需要卧床静养。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怎么也得躺上小半个月。县城医院不大,里面住满了在地震里受伤的患者,护工一时也不好请,许多病床只能排在走廊上。惨白的灯泡整晚照着,到了半夜哀声四起,景况实在凄惨。
陆童把这事汇报给了秦经理,好不容易想办法给安排出个小病房。甄真决定留下亲自照顾,暂时不能一起回清江村。等连越情况稳定些,再抽时间两头多跑一跑。
县里条件总归比村里好太多,齐伯的意思是就让她踏实待在医院,免得心里记挂男朋友,山路上来回奔波也容易出事。
甄真一听这误会大了,急急地要解释,连越恰在此时醒来,哼哼唧唧要水喝。江知白拽了拽欢喜的袖子,悄么声儿地掩上门走出去。
再一路颠簸回到村子,黄昏又至。
少了两个人,两顶帐篷显得更宽敞。临睡前,江知白特意交待欢喜,有事就大声叫他的名字。
实在太累了,这晚她睡得特别沉,没发现江知白的帐篷灯亮了一整晚。
山间的晨曦也是柔和的,日光并不刺目,随处都是可以入画的美景。欢喜伸个懒腰,感觉精力体力都恢复得差不多了,钻出帐篷准备洗漱,却发现江知白坐在那口放摄影器材的铝合金大箱子前发呆。
接连几天吃不好睡不好,他脸色有点苍白。淡金色的阳光浅浅镀在眉眼间,瞳仁里糅满了碎金的芒。
仔细看,才发现他的姿势有点奇怪。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试探着伸出去,指尖悬垂,一点点地靠近那箱子。手指刚触到,又飞快地抽回,仿佛被烧红的铁块烙疼。
她直觉这是不能被打扰的一刻,人突然面对即将揭晓的秘密,都有某种本能深处的逃避。而江知白毫无疑问是个精神上的独夫,一个藏着很多秘密的人,且完全没有与人分享的打算。欢喜刚要往回退,脚下一个不留神踩到半截枯树枝,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从沉思中醒过神,回身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欢喜把头发随意扎个马尾,走近了蹲在他身旁,说:“这箱子怎么了,你不会盯着它看了一晚上吧?”
江知白摇头笑笑,在密码盘上转了几下,咔哒打开了箱体。里面是全套的高级摄影器材,各种光圈的长短镜头上流转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他问她:“你会拍照片吗?”
欢喜指指自己鼻子:“我?我连傻瓜机都用不明白。”
“我教你啊。”习习微风撩起他额前的长发,拂在她脸颊上,有点痒。
欢喜很讶异,想都没想就摆手拒绝:“真的不行。这玩儿意我拿起来就手抖得厉害,能拍出什么像样的片子啊?再说——”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脑子里突然闪过甄真的话,最好不要向他打听和摄影有关的往事。而这些器材,原本是为连越准备的。像他这样爱好广泛的公子哥,平日里消闲的都是攀岩、潜水、马术之类。热衷户外运动的玩家,多少都会一点摄影。谈不上多专业,关键时刻也不露怯,应付这次考察的资料拍摄足够了。
问题就出在,连越英雄救美把自己砸个半死,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连带着甄真也抽不开身。于是这堆昂贵的设备明珠蒙尘,拍摄的重任顿时无人来扛。
现放着专业学摄影出身的江知白,却沦落到要她这么一个门外汉来负责拍摄。欢喜心里未必不好奇,可转念一想,不去死乞白赖地挖掘别人难以启齿的秘密,是最基本的善良。
他还在试图说服她:“没你想的那么难。这些设备都很好,用它们拍照,就算不讲究技巧,随手拍出来的片子都有大片效果。你那么聪明,不妨试试,或许会觉得很有趣。”
江知白看起来是打定主意绝不会碰一下相机,可这件事终归要有人来做。
“谁让我是悟空呢?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欢喜凑上前,顺应天意地把相机捞在手里翻来覆去摆弄。太空银徕卡机比想象中还要沉很多,手工拼嵌褐色的小牛皮,工艺之精密严谨,让它本身就足以称之为一件艺术品。
“哎,你刚夸我什么来着?我没听清,再夸一遍说不定能学得更快哦。”
他一愣,“……我哪有夸你?”
“明明就有!你夸我聪明伶俐善解人意貌美如花还特有艺术细胞,一定能拍出超好看的照片。”
他听完,嘴角似笑非笑地抿一下,“伶俐和善解人意貌美如花还特有艺术细胞这一串,你自己加的?这么有想法不去出本书可惜了。”
欢喜一手撑着腮,特认真地看他,“你也很有发现美的眼光。”
他偏过头,被这种厚脸皮的精神所折服,刚想调侃两句,就听见她说:“你头回这么直接地夸我,我觉得很开心。”
山风清凉,草木婆娑。他教给她的第一句话是,摄影是个玩转光和影的游戏,无论人像还是风景。
欢喜眯起一只眼,对住取景框看了又看,问:“那什么样的照片才是好?评价的标准又在哪里?毕竟每双眼睛对光影的捕捉和理解都不一样。”
他认真想一想,说:“某种程度上,没有标准可言,因为视觉带来的丰富性和震撼都无法量化。我只能告诉你,我对把握镜头的理解。”
江知白从包里掏出本摄影杂志,指着封页上哈尔斯曼的作品给她看。
那是哈尔斯曼早期的黑白人像摄影,他说:“你看这三束光,呈三角形打在模特背上,模特只需要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侧脸明暗特别清晰,就能传递出浓重的悲伤。每条鱼尾纹都是一个瞬间,能让人看到她身上全部的时光,不需要通过后期去抹平。”
镜头构图再讲究,也只是在胶片上拓印一张空洞的画像。而一个真正的摄影师,必须通过敏感的心理学直觉,去探索个体深处的灵魂。
欢喜摩挲过封页上模特的脸,果然有种哀艳清寂的感觉,叹道:“艺术真是绞杀我等凡人脑细胞的一把利器。”
“你不要把它当成艺术,摄影不是艺术。你随便当它什么都行,只要把镜头后面的东西看做——”他谨慎地选了一个词,“生命。”
生命,这真是个太严肃的命题。因它稍纵即逝,只存在于被捕捉到的某一个瞬间。按下快门的那刻,已经永远成为过去。
它的美,是在浮沙之上建造海市蜃楼,在海水里书写诗句,一边发生,一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