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得到第一手设计资料,远赴雅安芦山的实地考察必须立马提上日程。
欢喜没过九点就赶到机场,行头简约至极。70公升的背包几乎空了一半,软软地瘪塌下来。除了日常换洗衣裳,再加电脑和绘稿工具,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非拿不可。
航站楼前送机的人特别多,车位全都排满。公司的商务车停不下,几个同事把装摄影器材和露营装备的铝合金大箱子从后备箱扛下来,交接完以后就走了。
隔老远都能听见甄真崩溃的抱怨:“连越你搞清楚,我们是去工作不是去旅游!米兰走秀也用不着带这么多衣服吧?!这些大包小包全得托运,还有那么多装备要怎么拿?”
连越坐在他的28寸大行李箱上悠哉悠哉嚼口香糖,嬉皮笑脸道:“实不相瞒,就这已经是我精挑细选尽量精简以后的成果了,到当地以后可以再雇人嘛。”
“你不嫌累我还嫌耽误事!”
他仰起脸,笑得无辜又天真:“我不嫌累。”
甄真拿他毫无办法,一想到接下来还要和这家伙朝夕相处十几天,简直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欢喜走近了看,连越的行李阵容相当可观,除了身下的大箱子,另还有两个大小拉杆箱外加登机挎包一只。他本人么,和公子哥儿出门春游差不多,空着两手只负责玉树临风。刺绣飞行夹克,脚踩最新款小脏鞋,歪歪戴顶棒球帽,似足甜心牛仔。
甄真轻装简行,只带了一个拉杆行李袋,正扶额望着面前的大堆家伙事发愁。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火药味,一点就要炸。
徒弟是要来干嘛的,这种时候再没点眼力劲就太说不过去了。欢喜活动开胳膊腿,直奔最大的那口铝合金箱子,“别急别急,我带的东西少,能拿动。”
刚酝酿起洪荒之力,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抢先提起了那口箱子,“我来。”
欢喜便转头,看见了江知白。
他这身打扮像个背包客,穿泛白仔裤和手工做旧连帽衫,袖口很长,盖住半个手背。风和日丽的晴天,一样把帽兜拉起来罩在头上,长长的刘海连眉眼一并遮去。
“你怎么……”她脚底晃了晃,几乎以为自己眼花。
江知白漫然点了点头,“这趟我会跟着一起。”
有日子没见,他好像瘦了些,好在精神不错。也可能是欢喜今日心情大好,看谁都山青水绿。
“他是来帮忙的,一路上有得麻烦人家。”甄真没好气,“你能把连越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给解决掉一半就不错了。”
远赴雅安芦山的实地考察,说好听了是采风和调研,实则辛苦又危险。震区情况复杂多变,谁也料不到会遇上什么突发意外。衣食住行只能因陋就简,人身安全很难得到保障。甄真手底下带的都是一群姑娘,没人愿意放着办公室不坐,跑到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讨苦头吃。
都说旅途最是考验人品,细致、耐心、责任感和规划能力都缺一不可。多少密友搭伴出游一圈,回来就形同陌路的比比皆是。甄真的神经之粗粝和五官的细腻形成鲜明对比,凡事不爱求人,出差也总是独来独往。这次竟然未雨绸缪地安排了江知白同行,可见对连越的靠谱程度已经彻底不抱希望。
他们排了半个多小时队才办完托运换好登机牌,安检过后只需要找到登机口等着就行。
连越走在最前,吹着口哨晃晃悠悠。一首很老的美式乡村民谣《Oh susanna》,调子很欢快。歌里唱的是一个来自阿拉巴马的少女,在大雨的晚上带着斑鸠琴赶到路易斯安那,为了寻找她浪迹天涯的情郎。烈日当空,心却冰凉。嘴里吃着荞麦饼,眼中却有泪晶莹。噢苏珊娜,请别为,别为我哭泣。
两口铝合金大箱子都落在江知白手里,欢喜没来由地满心雀跃,又跑前跑后张罗着给大家买早餐。细心地记住每一个人的口味,甄真只吃0卡路里油醋汁青木瓜沙拉和矿泉水,连越要金枪鱼三明治和鲜榨橙汁,江知白万年不变的全麦吐司,美式咖啡不加奶也不加糖。
先把甄真那份单独拿出来,她正在听电话,用口型说“谢谢”。连越去了洗手间,估计照镜子又要老半天,只能先给他放在椅子上。江知白没有接,打量了她很久,突然开口问:“你的呢?”
“啊?”欢喜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这些食物里并没有自己的一份。
“可我就只有两只手,拿不了那么多……没事儿我不饿,等着中午吃飞机餐就行。”
他没说话,低下头拆包装纸。欢喜打开背包翻出本厚厚的书,坐在旁边安静翻看。没过多久,面前递过来一块面包。
他从自己的吐司上掰下一大半分给她。欢喜很意外,对这种难得一见的照拂感到很不适应,一时忘了去接。
“拿着啊,没下毒。”他态度很坚持,嗓音确却还是淡淡的。
欢喜说,“哦。”木木地接过吐司咬一大口。合上书页的时候,江知白顺带瞥了一眼,封面上写着《清风徐来——故宫博物院藏清代宫廷成扇》。
连越从洗手间神清气爽地回来,脸上的肤色起码又提亮了一个色号。看见欢喜手里的大部头,眉心动了动,凑上前道:“哇哦,做织女可真不容易,平时都得看这种天书?”
欢喜叼着面包,俩腮帮子塞得鼓囊囊像只仓鼠,“所以要偷偷摸摸地看,为了给你们凡人留一点面子。”
很奇怪,她在连越面前能一秒恢复伶牙俐齿,插科打诨顺畅得不得了。一和江知白搭话,舌头就像糊住了似的,说什么都觉得不合宜。
话刚说完,仿佛听见江知白短促地笑了一声,鼻音很轻很低。用余光偷瞄一眼,他的帽兜太大,挡住整个侧脸,什么表情都瞧不清。
连越哗哗翻了两页,“你的缂丝都是照着这些古董做的?”
欢喜摇头,说:“缂丝也不全是复刻古物,想自己做原创,图案花纹都要重新设计。这本书里展品比较齐全,里面有很多可以借鉴的传统元素。比如汉代的柿蒂纹、明代西番莲、唐代宝相花、春秋的山水缠枝……稍微加点变化就可以演化出无数种纹样。”
甄真清了清嗓子,开始交待各种注意事项。一行四人,分工很明确。甄真是领队,统筹全部行程,联络接待和当地厂商;素材拍摄和面料选购部分全由连越搞定;欢喜要全程待命,对这版设计做出及时调整;江知白则负担较重的行李装备并照顾两个女生。
连越拽下半边耳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江知白还是老样子,吃完东西又抱着胳膊睡过去。
欢喜想来想去觉得奇怪,往行李架上塞背包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不是专业学摄影的吗,为什么这次要让连越来拍东西啊?”
人声嘈杂,也不晓得他究竟听清没有。江知白背影顿一顿,忽转过头来,神秘的样子有点夸张:“你还不知道啊?”
她被他弄得心口惴惴,好像临到考场却忘记刷题被抓个正着,“为……为什么我应该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小明的爷爷为什么能活到九十九?”
欢喜被他噎得英雄气短,闷着头钻进舷窗边的位置坐下。这次行程仓促,没订到连号的机票。隔壁是个从头到脚精致得一丝不苟的年轻女孩,刚坐定就迫不及待从包里掏出化妆镜补粉。
江知白的座号在后面一排靠外,和连越只隔着一条过道。刚把随身的包放好,还没收拾完就被一个满脸学生气的男孩缠着换座。言辞恳切得不得了,且换的还不是自己的,是那女孩的位置。小情侣出门在外,能多腻歪就有多腻歪,恨不能一秒都不分开。
女孩子对换座这事可有可无,远没有她男朋友那么热切,倒有点嫌麻烦的意思。回头瞅了瞅,又要求坐在靠窗的那边。嚷扰一阵,终于还是换了。
江知白重新落坐在欢喜右手边,两人瞪着眼互望了几秒,也没找出什么可说的。窗外云海翻涌,是三月春阳焙出的好天光。
那对小情侣在后头唧唧哝哝,没有半刻消停。用四川话骂人很爽,川味土情话听起来就更别有韵味。
“哎,幺妹儿。”
“爪子?”
“喂你吃个牛肉干噻。”
“一天到晚过场多哦,吃成肥咚咚的啷个办嘛。”
“我偷熊猫把你养到起啊。”
“瓜娃子,哈戳戳的。”
……
年轻就有这点好,天大地大只看得到眼前那个人,再枯燥的行程也能有滋有味地调笑着,好不热闹。
江知白从兜里掏出眼罩刚要戴上,机身恰在此时传来一阵剧烈颠簸。
广播用中、英文来回播报,飞机遇上强气流,嘱乘客系好安全带,万勿起身走动。空乘推着餐车正走到近旁,所有乘客几乎是第一时间按住餐盘,生怕饮料菜汁泼洒在身上。
受台风云团影响,飞机开始猛掉高度。行李架挡板被颠开,一口箱子猛地弹出来,眼看就要砸到正在下方的连越。空乘扑过去抱住箱子,垫着脚尖吃力地硬往上托。
连越看不过,正打算解开安全扣帮把手,挡板咔哒一声给怼上了。空乘抓着扶手踉跄几下,被惯性甩得站不稳当,只得直接往连越腿上一坐,说:“这位先生,麻烦抱紧我。”
连越当仁不让,立即伸出胳膊把人紧紧环抱住。
如果飞机在航行过程中遇到中等以上气流干扰,空乘没能及时找到固定住自己的东西,很容易发生危险,就可以选择坐到离自己最近的乘客身上,并要求对方抱紧自己,是完全合法的。
连越在四周艳羡的眼神的里保持上身笔直,就这么正襟危坐了差不多五、六分钟,直到飞机重新变得平稳。
于是那天分发完午餐,他比所有人多得到一点优待。漂亮空乘把一颗包装精美的糖果放在他面前桌板上,伸手比了个请用的姿势,笑靥如花地说“谢谢”。
欢喜吃饱了,用手指戳戳江知白的胳膊,“哎,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他把眼罩掀起一道缝,“说。”
“能跟我换个座位不?”
“为什么?”他有点意外。
她笑眯眯:“我害怕啊。万一还有气流怎么办?”
他知白看了她一会儿,慢条斯理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真遇上气流,你坐哪儿都一样。”
“这不是重点……你刚才都换过一次了,怎么就不能跟我换呢?”
“因为我不觉得你会怕这个。”
她理直气壮了一会儿,终于舔了舔嘴唇扭捏道:“我也想抱漂亮小姐姐。”
江知白:“……”
欢喜没再给他拒绝的机会,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就往外走,“来嘛让一让,我先出去你再起来哈。”
刚挪到他身前,机身突然接连往下沉了两次。欢喜塞在那么狭窄的缝隙里,只能勉强保持直立,没办法控制平衡。气流来得毫无防备,把她整个抛进他怀里。
准确地说,是重重跌坐上去。江知白下意识抬臂揽在她腰间,双手交握扣紧。两人前胸后背贴得纹丝不透,连心跳都能感应得清清楚楚。
她一下涨红了脸,完全惊呆。这什么情况?飞机晃得厉害,过山车一样时升时落。欢喜尝试了好几次想坐回自己位置上,奈何被他牢牢抱住动弹不得。颠簸那么频繁,看似简单的动作操作难度实在有点大。
这场气流比刚才的更麻烦,飞机在云层里起伏跌宕,刚有点平稳的征兆,又迎来一轮更夸张的下坠。欢喜五脏六腑都跟着七上八下,脚尖抻直了也够不着地,这种落不到实处的悬空感让头脑一片空白。
江知白也很不自在,脸上还保持着不动声色,可她稍稍一动,他耳朵就热起来。欢喜鼓起勇气扭过头偷望一眼,他把唇抿成一线,狼狈地别过脸。半晌,忍无可忍道:“老实待着,别乱动。”
欢喜只好假装心无旁骛地坐定在他腿上,胳膊腿缩了又缩,尽量减少接触面积,绷得浑身肌肉都发僵。
度秒如年地捱了不知多久,广播终于传来气流警报解除的通知。四周很安静又仿佛很嘈杂,江知白松开胳膊推了她一下,欢喜这才臊眉耷眼地溜回自己的座位,第一件事就是系上安全带。
接下来两个多小时航程,她一直靠在舷板上装睡,连洗手间都忍着没上。因为但凡要出去,就得从他身前跨过。
抵达双流机场时是下午一点半。这个时间有点尴尬,不早不晚。当地蜀锦厂派来接机的司机陆童开来一辆七座别克商务,先把他们领到定好的酒店休整,晚上七点还有接风宴席。
小伙子才二十出头,车技却相当纯熟。他告诉甄真,从成都到芦山有168公里,原本开上两个多小时也就到了。但现在特殊时期交通管制,成雅高速是运送救灾物资的主要道路,不允许民用车通过。他们要想过去,只能绕到羊石厂走新津大件路,一直到彭山才能上成乐高速。路况不确定的情况下贸然出发,一旦遇上突发意外,半夜很可能露宿在荒郊。
从车窗看外面沿途的风景,欢喜总算明白了什么叫“花重锦官城”。毕竟天府之国,空气里都是烈火烹油的食物香气,和各种植物的芬芳混在一起,慵懒闲适。连越掏出手机,边查美食攻略边和陆童聊天。甄真走南闯北惯了,没他们那么多新鲜劲,把头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江知白难得没有睡觉,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张本市地图聚精会神地看。
下榻的酒店条件很好,推开窗就能看到悬铃木和广玉兰油绿的枝叶在风里招展。自从接到连越的电话,欢喜就兴奋得整宿没怎么睡,一大早还得赶到机场。本来想在飞机上休息一会儿,谁想到会闹那么出乌龙。连路奔波下来,着实又困又乏。她连行李都没打开就把自己扔床上补了一觉,脸深埋进胳膊里,闻到领口沾染的檀木味道,莫名觉得安心。
睁眼黄昏已快落幕,天际线上渐变的云影越褪越淡,灰蓝浅橙都淹没进混沌里。陌生的城市灯火初上,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
欢喜爬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找到宴厅包厢的时候离七点还差半刻,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
甄真扬手向服务员要来两个生鸡蛋磕在杯子里,蹙着眉看了几秒。摇一摇,甩开腕子就要往嘴里倒。欢喜看得目瞪口呆,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大马金刀的做派。
江知白眼明手快给拦住了,低声问她:“药没带?”
甄真顿一下,“最近吃这几次,都不怎么管用了,只好用土法子。”
“别勉强。”他从包里翻出一瓶酸奶递过去:“喝点这个,一样护胃。”
酒席上总有各种不成文的规矩,桩桩件件和“面子”或“诚意”联系在一起,算是源远流长的糟粕文化。什么地方的饭局都不过那么回事,更何况商务宴请,喝酒是免不了的。甄真跟在唐舜华身边多年,擅饮的名声早就传遍江湖,虽是女孩子,也没法做到滴酒不沾。
她积劳成疾的老胃病早就经不起折腾,每次应酬之前都会提前吃保肝解酒药。连药都不顶事了,只好硬着头皮喝点生鸡蛋。黏糊糊又腥气,一看就恶心。可没办法,捏着鼻子也得往里灌。
说话间,对方一行三人推门而入,十分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