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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折戏
冰山棱角

蓝绍纶正好回头,立即认出她俩,起身露出一口灿白牙齿,看口型是在叫她的名字“沈欢喜”,又敲了敲玻璃唤她过去。

他的女伴也转头望过来,微笑很得体。非常年轻的女孩,一张细白瓜子脸,短发BOBO头既乖巧又时尚。

欢喜松一口气,不是甄真。可是,为什么不是甄真?蓝绍纶究竟几时回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旧浪迹在酒吧醉生梦死,玩些小把戏哄陌生女孩欢心。他身后那些麻烦都解决了吗。

一个突然消失很久的人又突然出现,多少让人觉得不安。正想时,蓝绍纶已走到面前,嘴角一撩,笑了。他自唇下蓄起一小圈新生的髭须,连着鬓角也毛茸茸,修剪得整齐,不显得邋遢。这类胡须很难蓄得好看,在他脸上却另有性格。

不等绿萝开口问,蓝绍纶大手一挥,“那天是我不对,还差点连累你们。不过那些糟心事都过去了,这里绝对安全。”他望向欢喜,把手指插进头发里耙了耙,“能否允许我以沈欢喜小姐的名义,赠送每人一杯酒,当做赔罪?”

调酒师很有默契地拿出一堆高脚杯,没等欢喜回答,蓝绍纶突然面朝大厅,高声道:“沈欢喜小姐请在座的诸位每人喝一杯‘卢旺达日出’,祝大家周末愉快!”

四下响起口哨和欢呼,还有零落的掌声,有醉意酩酊的男子拍打桌面,豪放高呼一声:“谢啦!”

欢喜把到嘴边的疑惑咽了下去。就这样吧,旧事翻篇不提,生活总要朝前看。她和甄真本就不熟,既然要离开明唐,就更犯不着打听他们的闲话。只要蓝绍纶搞清楚分寸,不再强行把自己拉进这摊破事,也没必要每次见面都不依不饶。

他摸了摸刺扎扎的下巴,得意道:“怎么样,好看吗?听说个子不高的人留胡子会比较威严。”

欢喜淡淡笑一下,反问他:“你看圣诞老人威严吗?”

几十杯鸡尾酒一一端出吧台,送到客人们手里。都安排妥当,蓝绍纶又和绿萝寒暄了几句,回座位继续和他的女伴调情。

绿萝见欢喜情绪不高,也跟着犯愁。凑近了说:“明摆着背后有人在给你使绊子,你们老板瞎啊一点都看不出来?”

欢喜喝一口苏打水,汽泡在口腔噼里啪啦炸开,有股直窜脑门的清醒劲儿,“老板没有主持公道的义务啊,她的责任是解决问题,外加维持公司正常运转。这事儿吧,说到底还是怪自己不够小心。技不如人,栽了就得认。”

绿萝对她的看得开一向深有体会,又酝酿了半晌,提议道:“你以前不是最爱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森林那么大,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对吧?要不你干脆来我们公司应聘得了,我去人事那儿打听清楚最近招人的情况,给你内推一下。”

欢喜低着头想了想,有点犹豫:“不大合适。”

“哪里不合适?你过来上班,咱俩还能经常见面。手望也是大公司啊,还是跨国集团,不比明唐差。”

欢喜苦笑,“大客户刚从我手上丢了,还是被手望半道截的胡,转头我就进了对手公司,怎么看都很难不让人误会。我无所谓被怎么议论,只是不想连累连越,让人说他识人不明,亲手带了个白眼狼。他现在……”她顿一下,“日子也不比我好过。”

“这都什么年代了,上个班也讲究从一而终啊?”绿萝牙根都酸了,眼角瞥到角落里一个红裙烈烈如火的女孩子,正在和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贴面喝酒。身量那么伟岸的男人,在这团火焰前面姿态低得如一团泥巴,真是神奇。现在的人一个比一个看得开,像欢喜这种上世纪保守的道德标准反倒显得异类。

她拿起杯子碰一下,爽快地替姐妹拍了板,“想那么多没用,我觉得连越能理解。人活着总要吃饭嘛,公子哥也得体谅民间疾苦。就这么定了,你来手望和我一起,咱俩——”

话没说完,脑后响起一声嗤笑,“原来这就是你打的好如意算盘?”一杯“卢旺达日出”被重重拍在吧台另一端,“沈欢喜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简直又当又立!”

光线幽暗,欢喜一下子没认出来浓重彩妆下的人到底是谁。绿萝认出来那是刚才在角落里耳鬓厮缠的红裙女孩,用眼神问欢喜:“你认识啊?”

红裙子气势昂扬,看似不经意地步步轻移,目光短兵相接的刹那,带着一种“很高兴看到你今天这么丑”的表情昂首走来。

欢喜瞪起眼打量对面的人,缀满亮片的小吊带萤火虫一样闪来闪去,搭配最新的热门色号人鱼姬眼影,除了林佩还能有谁。

她低声对绿萝说:“你也认识。”

不折不扣地说,林佩算得上是个美人。在这种环境里尤其触目,然而不够耐看。她的美像网红蛋糕上的奶油裱花,流水线尺子里量出来似的大双眼皮尖下巴,是一种窠臼里的漂亮。

够着了美人的门槛,自然也配齐了美人的傲慢。她向来有收集仰慕者的爱好,把各色男子扑克牌一样拿捏在手里,视心情揉圆搓扁,无限快慰。那西装革履的男人还在往上痴缠,她伸手在他脸上贴了一下,大声说乖,“等会儿再找你。”

就势把那男人拂开,抬手掠了掠头发,耳朵上的流苏碎钻耳线垂到肩膀。就这么站在欢喜面前一步开外的距离,眼光烫人,“气走Lucas果然是你早有预谋,下家早就找好了啊,难怪有恃无恐。还等不及地庆祝上了,这么大方请所有人喝酒?亏得连越还费尽口舌想保你,把采采都拉去垫背。你倒好,扭头就奔了对头的公司,还想怎么解释?!”

呵,来了。欢喜抬起头平静地看她:“我跟你解释得着吗林小姐?你现在跑到我面前来说这些的立场是什么,你既不是我同事,又不是我上司,兴师问罪也轮不着吧。”

“就凭你欠我的!”林佩也高高昂起下巴,“你以为你去了手望就能有好日子过吗?这种职业道德还指望货卖两家,啧啧。我告诉你,《V.G》的单子是我谈下来的,跟程嘉人的合作要是吹了,这笔账就得算在你头上!”

《V.G》是林佩调任AE后拉到的第一个大单,如果因为春夏系列出状况而终止,将影响到她的业绩。但她何以底气十足地断言,自己哪怕去了手望也同样不受待见。脑海中一闪念,想起江知白的告诫。这两件事之间,莫非有什么联系?听绿萝说,那个叫孙维光的人,原本也是业内小有名气的设计师,从工作室做到中型规模的公司,后来被手望收购,才带着整个团队投奔了这座靠山。

林佩还在喋喋地骂,一句比一句难以入耳。事情就这样慢慢变得不堪忍受。欢喜一只手揣在衣兜,紧握成拳,心头涌起些不善。

绿萝听不过,站起来用力啐一口,“我呸!全上海的设计公司都你家开的?你是手望的老板娘?撒的哪门子泼!”

吵吵的动静太大,吸引了很多目光,都等着看这三个女人一台戏要如何往下唱。

欢喜从高脚凳是跳下来,一只手仍抄在兜里,另一只手抓起吧台上的科罗娜空瓶掂了掂。她其实没想好究竟要干什么,当场把人揍一顿?不至于。不过吓唬吓唬吧,只要能掐断这嗡嗡烦人的聒噪。没等走到林佩跟前,斜刺里钻出个人影拦在中间。

蓝绍纶气息蓬勃如兽,高高眉骨压在眼睫上,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灼灼而多芒。也不多劝,只低道:“人是我送的酒招来的,我解决。”

他转过身去面向林佩,还是那副痞气的笑容,只眼神一瞬变得不同,有种神经质的柔情。

一看到他,林佩整个人都微微提着劲儿,抱着胳膊高傲地不肯率先开口,却也不打算拒绝听一听他接下来可能要说的话。

那么久不见,蓝绍纶倒是一点也不生分。仿佛回到最初在伊人跟前殷勤的日子,用沙哑暧昧的嗓音俯向耳畔道:“这么漂亮的嘴唇,用来吵架,可惜了。”

他是她未曾征服过的野马,女人内心深处的不甘。而一个纵惯情场的浪子,恰恰很懂得如何挑逗和猎捕这种漂亮又浅薄的生物。

欢喜只觉胸口憋闷,拉起绿萝头也不回地走掉。

绿萝余悸犹存,掩口唏嘘不止:“好个绍伦,舍身取义啊这是……快快收了那妖孽吧,要真能修成正果,也算造福一方。”

欢喜对蓝绍纶实在难有好感,闷声道:“两个都不是善男信女,能修成什么好果子。”

半夜睡不着的原因很多,要么有心事,要么肚子饿。欢喜拧亮台灯,一线暖黄的光映在地上。窗外夜色极深,暗影铺天盖地压进房间。

她下了床胡乱裹件毛衣,脚上套两只不成对的棉袜溜进厨房煮泡面。边吃边打开电脑,把发到求职网站的简历又更新了一遍。每隔五分钟刷一下,留言箱空空如也。噫,当真惨淡,连那些招聘销售的面试邀请也不见踪影。

几口热乎乎的汤下肚,稍觉聚拢了些精神。欢喜捧着碗吸溜面条,腾出手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沈望”两个字,按下回车。

相关结果共有194.000个。她想一想,加上“Sven”再搜一遍。

跳出来的新闻链接,全都和手望集团有关。粗略扫几眼,她心头又惊又热,泡面的汤汁溅到毛衣上也未察觉。

刷刷往下翻,把所有零碎的信息拼凑在一起,几乎就是沈家三代人联手打造出手望商业帝国的编年史。

“手望”最初是在海外注册的独立原创品牌,以本土缂丝为核心工艺,距今也有将近五十年,比她的年纪翻一倍还多。直到九十年代初,缂丝行业在国内重新兴起,那种狂热,经历过的人都难以忘记。

奶奶曾说起,那时的市场几乎完全是一年空白。没有根没有正统,混乱中生机蓬勃。苏州的缂丝工厂越开越多,手艺参差不齐的学徒遍地都是,还有数不清的家庭小作坊,专门承接工厂来不及做的外包活儿。价格越炒越高,依旧供不应求。

手望就是在那个节骨眼上杀入中国市场,重金聘用老缂丝艺人,借政策扶持批地造厂房,兼并大大小小的工厂……最终在上海成立集团本部,一路做到国内服装设计公司里的行业龙头。

缂丝疯狂地出口,最大的外销渠道是日本。这是一种本土文化对外的征服和扩张,手望要做的,就是里应外合然后独占份额。没人有资格指出这是错的,因为没有一个对的标准。

一寸缂丝一寸金,巨大的利益驱动,令缂丝的产量愈高然而质量江河日下。这是个考验慢工出细活的手艺,必须用时间、审美以及纯熟的经验来完成。盲目追求量产的结果,可想而知就是口碑的彻底崩盘。

后来粗制滥造的成品太多,远远达不到日方对品质的严苛要求,缂丝的五彩泡沫开始破灭。就像往烧红的烙铁上狠浇一瓢冷雪,订单遭遇滑铁卢式的解约。大量积压的缂丝织物堆积在仓库里,价格一跌再跌,还是无人问津,连成本都收不回来。

这些卖不出去的缂丝面料,最后被剪得七零八落,拿来做成荷包、香囊、手机袋等旅游纪念品在景区论堆卖,“织中之圣”的风光落地不再。

市场开始恢复冷静,许多趁热捞金的工厂纷纷倒闭,技艺不精的学徒们也各自另谋生路。这次雪崩,却成了手望集团逆流而上的契机,并奠定了在缂丝这一行里无人可以比肩的地位。

三年前,沈望带着“本缂”技术学成归来,将宋缂丝和日本的“本缀”相结合,进一步完善了手望集团的核心经营技术,更在高端产品设计里融入了日本传统工艺“西阵织”。那是他的全盛海盗时期,风头之劲所向披靡。

短短数年,手望的高端缂丝艺术品不仅远销各国,在国内的市场拓展也愈见成效。这位年轻的集团少董,手握股份比例超过三分之一。

这个发现太重磅,让人心里惴惴的。那么一个看起来斯文又安详的男子,竟然是缂丝行业内地位举足轻重的领军人物。

商业都市里,半空掉下块广告牌,砸到的十个人里起码有九个经理,还有一个是总经理。有那么一瞬间,欢喜觉得自己挺厉害,居然一石头就砸中了身价过亿的总裁大人。

这得是什么样的手气啊。她有点惭愧,皱着眉毛喃喃自责:“哎呀,我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好歹也是同行。”

沈望把个人资料保护得很好,网络上能找到的照片只有一张清晰度不太高的侧脸半身照,背景是不知哪里的雪山。欢喜把图片放大,一眼就认出来他高挺的鼻子和薄而锐的嘴角,远没有真人好看。

回想起在凤凰湖边扔水漂的夜晚,他那些异于常人的言行举止,看不出牌子但绝对做工精良且充满奢侈感的衣衫鞋履,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如今知晓沈望的真实身份,更觉得他不像现实生活里的人。关上页面,她依旧不认为这样的存在,会和自己的生活发生什么交集。

吃饱了,趁困意尚未来袭,欢喜打开Painter,面容在屏幕跳跃的光里沉静下来。这是一款设计师和时尚插画家常用的图形处理软件,没有一定的美术功底无法驾驭。

时间所剩无多,全用手绘一点点画线稿根本来不及。

接下来两天正赶上周六日,欢喜周五递交上去的辞职报告被连越以节假日为借口压下,迟迟没有签字。无非是三天拖成五天,没什么实质上的变化。但他就是不愿放人,好像多争取一刻就有多几分留住她的可能。

周末天气很好,气温一下子回升十几度。春风浩荡,花枝小心翼翼地抽展出嫩芽,窗外有鸟儿唧喳。连越担心欢喜一个人待着越发愁闷不乐,打过好几个电话,邀她出门踏青散心,看场票房最热的喜剧电影,或订好私房菜馆吃创意菜,统统被婉拒了。

欢喜说,“我还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非做不可。”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连越怎么问也问不出究竟。

她是真的很忙,一丁点时间都抽不出来。

关在阁楼上两天三夜,硬是把脑力劳动熬成了体力活。电脑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炭笔夹在耳朵上,涂涂抹抹的手稿埋了半张床,不知不觉一天便结束。实在累得精神恍惚了,就绕着老屋跑圈,跑到大汗淋漓回来洗个澡继续。一照镜子,眼眶都塌陷下去。

无谓再抱怨。她的渴望,在静默、隐忍与等待当中,撑开板结的冻土兀自生长。

周一上午,欢喜来到公司,径直推开连越办公室的门。他正在讲保罗·波烈的设计,那个一战时期发明了女士胸衣的男人,上世纪最著名的时装设计师之一。

连越乍一抬眼,不是不吃惊的。两天没见,欢喜像生过一场大病,整个人憔悴得厉害。

她没出声,做了个继续的手势,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等他讲完。等人都走光了,才郑重地把怀里抱着的文件夹并一本十六开素描簿放在他面前。

连越伸出手,在本子封页上停了两秒,迟迟没有打开,问:“这是什么?”

欢喜冲他眨了眨眼睛,“是阿狸的梦想。”

“嗯?”连越蹙眉,以为自己没听清。

她拉了把椅子坐下,累得整个上半身趴在桌面,认真地问他:“你知道阿狸的梦想是什么吗?”

连越在脑海里把女孩子感兴趣的各种玩意儿全检索了个遍,突然被戳中技能盲区,立即虚怀若谷地请教:“那阿狸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呢?”

“阿狸想找到一种会开鸡肉卷的花。”

世上真有能开出鸡肉卷的花吗?或许没人会相信,除了那只骑着竹马走天涯的小狐狸。

她低着头沉默了两秒,猛地仰起脸说:“我还是不能就这样算了。” sSfJxj2DyS9Nc46agiRXS6LrezMSBkdvBnyuOSTrFkEMBk/HjrgMcRkZwc07PE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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