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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折戏
猎手间的分歧

沈顾北的“不惜一切代价”,到了沈望这里,被理所当然地理解成了“必要的时候可以不择手段”。爷爷的话他不敢当成耳旁风,对郭碧漪还是有所忌惮的,但并不意味着跟沈家毫无瓜葛的沈欢喜也不能动。

爷爷年纪摆在那里,说难听点还能有多少时间去等?再说这东西对内行来说是个宝,在外行眼里,不过是一堆略有年头的丝织品,弄了来附庸风雅显摆一阵,转眼便束之高阁。他常年经手古董交易,这类土豪见得多了,总把暴殄天物当品味。

宝剑落入山野村夫手里,未必比砍柴刀更有用。沈欢喜一穷二白没背景,缺乏有力的靠山扶持和引领。意味着她的一己之力很有限,无法让缂丝精品打入高端圈子,让更识货的人看到。哪怕学艺再精,也只能做到小众范围内的自娱自乐,产生不了多少价值。

沈家不同,数代心血积累,论口碑论实力,毫无疑问更有资格把《绫锦集》上记载的玄奥传承发扬。这就是普通人跟天之骄子的差距,不是光靠机缘和努力就能弥补。

最重要的一点是,郭碧漪也已风烛残年,《绫锦集》留在这对祖孙身边,就像三岁小儿手持金砖穿行闹市,自然惹人觊觎。就凭一个刚毕业的小丫头,有什么能耐守得住。

第一个跃跃欲试的,就是沈妙吉。

一想到这个妹妹,沈望就头疼。他的生母早逝,沈立再娶的第二位夫人也是门当户对的富商之女,生下女儿自然爱若掌珠。妙吉自幼心高气傲争强好胜,总以沈家太子女自居。平心而论,妹妹确实很优秀,甚至可以说是万中无一的设计天才。天赋超群加上异常努力,比自己还早一年从帕森斯学院毕业。

大概身上流着沈家的血,妙吉小时候就对缂丝有天然浓厚的兴趣。深恨爷爷和父亲固守祖训,不肯把宋缂丝的技艺传给自己这个女孩。几次偷学不成反被训斥,硬是绝食俩礼拜粒米未进,把自己饿到奄奄一息。沈顾北毕竟疼爱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孙女,终于破例松口。因此她总是以竞争者的姿态出现,跟哥哥的关系很微妙。

妙吉想在国内市场大展拳脚,一方面为证明自己的实力,再则为了跟沈望分庭抗礼,首先要做的就是抢在他前面得到《绫锦集》。

有这么个强劲对手在侧,沈望不可能处处占据先机。

当他还在琢磨沈欢喜的背景调查试图寻找破绽时,妙吉已经设法参加了这一届的ChinaJoy,跟沈欢喜有了第一次的正面交集。

她想做的事,总能做得很好。不仅用化名直接上台参赛,还以绝对新人的身份拿了个首奖。

那件沈欢喜亲手缂绣的“子夜歌”演出服,是《绫锦集》未曾失传的最好佐证。古法姜汁染色,确实出自其中记载的“纹花线”戗织法。

目标既已确定,剩下的无非是如何设法让“沈家的东西”物归原主。这也是为什么孙维光能在除夕之夜出现在沈望私宅的原因。

接近沈欢喜,比预想的要顺利。她不是林佩口里那种粗鲁尖刻的市井女孩,也没有妙吉描述的那么上不得台面。言行举止都很接地气,不过确实看起来缺乏心机。是有些过分朴素了,不像精雕细琢的都市女郎那么赏心悦目,可能因为年纪尚小,孤老弱女的生活条件也有限,没能得到精心作养的缘故。

这样的一个在穷街陋巷长大的女孩子,饱尝生活的艰辛,有什么理由拒绝从天而降的财富诱惑呢?毕竟,改变命运的机会,不是人人都能遇到。在和她近距离接触之前,沈望确实抱有这样想法,和沈妙吉没什么区别。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能花钱解决的问题,都不值得多费心思。

可自从那晚湖边的交谈过后,沈望心里总有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开始隐约意识到,事情或许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简单。

沈欢喜整个人站在那里,是有刀剑般的锋芒感的。或许她自己尚未意识,也不大会运用这种气势。能够享受独处并自得其乐,说明是个不容易随波逐流的性子,也不会轻易对声色繁华动容。她很少说话,对外界的反应却很谨慎,也有足够的机敏。

都说见字如见人,字迹能在一定程度上看出落笔者的性格,是急躁还是沉稳,抑或潦草轻浮。那么缂丝也是如此。他仔细揣摩过那件“子夜歌”,手工技艺的精髓之处就在于,哪怕师出同门,也教不出一模一样的徒弟。心性不同则手法不一,每个缂丝艺人都有独特的经验和小技巧。欢喜的作品行云流水毫无匠气,细腻之处越见洒脱,对色彩和构图有着独特的理解。只有绝对的天赋外加从不懈怠的练习才能做到这一点。

看得出来她很爱缂丝,对这门技艺融入了很多自己的想法,绝不是浅尝辄止的玩票或被逼着应付了事。就像醉心武学的人都对武功秘籍趋之若鹜,《绫锦集》对她而言想必也很重要。

祖辈的纠葛,她究竟了解多少?是一无所知,还是早就被郭碧漪灌输了仇恨和对立,这些都还不清楚。

未知即意味着变数。沈望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宁可想多了,也好过轻举妄动失败收场。

吸引林佩的那一套,未必能在沈欢喜身上奏效。贸然提出要花大价钱买下《绫锦集》,很有可能会被她搬起石头直接砸进湖里去。一试不成,令她生了抵触和戒心,再试就难了。

沈望瞥一眼茶几上摊开的杂志,抿了抿杯子里的酒,说:“听闻令公子和沈欢喜很投缘,眼下正是顺风顺水的好势头。”

那是本明唐的新年特辑品牌画册,内页刊有唐舜华的大篇幅采访。高清镜头下的女企业家,真当得起古诗里的“颜如舜华”四字。

“这个女人啊……”孙维光去给自己倒了杯酒,对着光晃了晃,“从来都是得理不饶人的脾气。”他口中的“这个女人”,当然指的是唐舜华。

沈望耐心地静待下文,听见他把握十足地续道:“这事要是换别人去干,或许不至于。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不见得有闲工夫去揪着一个小姑娘为难。可要是让她知道有我在从中作梗,结果么不难猜到。”孙维光耸耸眉,“八年夫妻,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他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在沈望面前提醒自己的重要性,所谓知己知彼,还有什么比唐舜华前夫的倒戈一击更有利的武器。

“至于连越这小子……”孙维光仰头饮尽杯中酒,似乎不愿多谈这个儿子,“总之我这边不用担心,该做的准备早就做足了。只要你的眼线不出状况,不会有什么岔子。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能有多难对付?家里就剩个孤老太太,还是半残废,怕是脑子都已经老糊涂了。”

许久,沈望平静地替孙维光下了结论,“连越如果硬淌这滩浑水,恐怕只会火上浇油。孙先生,你的家事,我不便多言。至于那个‘半残废的孤老太太’,郭女士是沈安南遗孀,年轻守寡没有再嫁,算来也是沈家人。”他吐字极慢,眉眼间突然凝聚冷霜,“按辈分,我得叫一声大奶奶。”

“沈家人”那几个字被刻意加重,孙维光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得意过头,一时说话造次了。海外华人圈的风气如此,因为相对封闭,宗族观念极强。再加上沈顾北一脉向来非常保守,大多数时候比国内还要封建得多,很讲究长幼有序不可僭越那一套。哪怕关起门来内斗个你死我活,也决不允许自己家族的人被外人轻慢。

他一面懊恼酒后失言,心底却对沈望这种惺惺作态很是不屑。什么大奶奶?人前扮孝子贤孙博个好名声罢了,口里叫得多亲热,背后刀都给人架在脖子上。这也顺带给他提了个醒,东西确然非到手不可,办起事来却要时刻小心分寸,孤老太太千万冒犯不得。不过各取所需一场,何必白给自己惹麻烦?

该谈的都谈差不多了,沈望抬腕看了眼时间。这就是不留客的意思,孙维光打扫一下喉咙,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客套话,放下酒杯告辞。

被佣人李妈领出门的时候路过前厅,正撞见沈妙吉扶着旋梯走下来。一头栗子色长卷发,咖啡格子英伦小西装,马裤配长靴,个子很高挑,走起路飒飒带风。

孙维光有点意外,仍颔首同她打招呼,“沈二小姐,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妙吉恍若未闻,竟昂首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去。李妈尴尬地朝他笑了笑,孙维光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度地摆摆手,心想这兄妹俩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墙角的立式座钟咣咣敲响十二下,跨年了。

沈望有点饿,面前的黑漆红底托盘里码着杏花林的条头糕,信手拈起一块,莫名觉得失去胃口,又放回去了。

他把灯光调暗,撑住额头闭目养会儿神,忽然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心里一凛,知道来的是谁。这个不省心的妹妹,随时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去应付。

沈望直起身,果然听见门响了三下。还没等他应声,推拉门刷地就被打开了。妙吉在门口的一小片亮光里站了几秒,抬脚走进来。

离得近了,沈望才看清楚她嘴角挂着的那一抹嘲讽笑意。

他没心情寒暄,单刀直入问:“有事?”

夜色寂静,冷风从开了一线的窗外灌进来,吹得帘子飘飘拂拂。妙吉抽出张纸巾垫着,拈起孙维光用过的杯子哐啷扔进垃圾桶,很是嫌弃。

“为什么要重用这种人?他的眼神简直像爬虫一样恶心。”

他难得对她的话表示认同,补一句:“贪婪还自以为是。”又无辜地眨了眨眼,“大概是好砖出自坏窑口吧,听说他外甥赵海波这阵倒和你走得很近。”

妙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汗毛扎刺般竖起。他就是有这个本事,三言两便能轻易燃起她的怒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趁早死了这条心,让那姓赵的离我远点儿,叔侄两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她冷冷回瞪,仿佛听到那个名字和自己放在一起都是种莫大的羞辱。

沈望心里暗笑,他当然明白,眼高于顶的妹妹不可能瞧得上孙维光那个忠犬起来毫无底线的外甥。身为沈家的女儿,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没见识过?在赵海波班门弄斧之前,早已不知被妙吉打发掉多少掂着小心思试图在她身上捞到好处的家伙。真是不自量力,前景实在堪忧。

妙吉从小在锦衣玉食里长大,却并未被养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傻白千金。她懂得分辨人心的险恶,也能看明白那些追求者口口声声的爱慕,究竟是为她这个人还是贪图她能带给他们的前程。难得的头脑清醒目标明确,这也是他对妹妹唯一欣赏之处。

然而此刻越是令她不快,他反而越觉得有趣,心里带着点故意要装糊涂的促狭。

“真冤枉,这人我连见都没见过几回。他想要讨你欢心,同我有什么关系?其实吧,我也觉得姓赵的小子和你不大般配。不过现在也不是很讲究门当户对那一套,你自己瞧着高兴就好。”

话里的戏谑呼之欲出,妙吉就是再迟钝也察觉了。犯不着一本正经地辩驳,倒显得把这桩事多放在心上似的。便故作天真地反问:“可他能喜欢我什么呢,图我脾气大,图我爱花钱?放心吧,妹子我一时半会儿且嫁不出去呢,说不准还要在家里烦上好多年,大哥别嫌弃。”

“这么瞧不上他?唔,是我自作多情了。”他五官本就生得隽秀儒雅,作出惋惜姿态,眼底更像是蓄满了早春的暖阳,“你问我什么要用孙维光,大概和你不要赵海波的理由一样。只要给出足够的利益,他可以跪下来亲吻沈家每个人脚下踩过的泥土。”

妙吉撑着沙发扶手凑近,波斯猫一样的眸子微微眯起,狡黠的光一闪,“中国有句老话,杀鸡也用牛刀,用来形容愚蠢的无用功。圈子绕得太大,小心猎物中途跑掉哦。”

兄妹俩刚成年那会儿,就在加州申请了Hunting License(狩猎执照)。这种活动入场费昂贵,野生动物允许被猎杀的数量,渔猎局都有严格法律规定。各种猎物里,鹿群的数量最庞大,价格也不高。可沈望最中意的是作为加州标志的美洲黑熊,同样数量很多,但成功率低且相当危险。妙吉的目标则是珍稀的大角盘羊,发放的指标极少,威武硕大的羊角是狩猎爱好者炫耀的珍品。

去年秋狩季,妙吉以八只雄野鸭、六头麋鹿外加一对盘羊角的战绩成了当之无愧的猎人王,沈望却因为遇上一头难缠的黑熊耽搁掉太多时间。一头成年野生黑熊本身已经足够危险,更何况还负了伤,更加暴躁狂野。他不顾劝阻,硬是跟在负伤的黑熊身后追踪了半个月,斗智斗勇地角力,才终于将之狙杀。

为了解决这头熊,沈望不惜放弃了其余所有猎物,综合成绩看上去自然大失水准,这也是一场让妙吉引以为傲的绝对胜利,沈望却不这么认为。他的对手从一开始就是那头负隅顽抗的黑熊,而不是妹妹。

他做事一贯如此,是个绝对的务实主义,更在乎博弈的结果本身,中途不会轻易改换目标,也无所谓什么“猎人王”的虚名。

沈家所处的阶层,基本都有个共识,只要遵守狩猎秩序,大多数人并不将狩猎视为无道德的屠戮。这也是沈望性格里看似矛盾的地方,他迷恋这种看起来野蛮血腥的竞技,也耐得住艰苦去非洲参与反盗猎公益活动。在他的概念里,杀戮并不需要被完全禁止,只要限制在一定的规则范围内。理性的冷酷,比纯粹的争强斗胜之心要危险得多。

沈望优雅地挑眉,低下头替她把领口松脱的丝带结紧了紧,“中国还有句老话,锦上添几朵花,未必人人肯稀罕。雪中送的炭呢,分量就不可同日而语。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像孙维光和他外甥一样,所图全都写在脸上。”

“我不觉得沈欢喜和他们有多大区别,说不定胃口还小些。毕竟没见过什么大富贵,也不像有多大本事的样子。何不光明正大地出手,专爱在背后鼓捣这些鬼祟。”

妙吉正色起来,又恢复了她一贯的昂然和高傲,“听说那位林小姐,在夏威夷度假还不到一礼拜就刷光了三张副卡。啧啧,看来你挑女人的品味还是不怎么样,看人的眼光就更有待商榷。”

沈望笑吟吟地听完这番指摘,显然已经司空见惯了。这个妹妹很有些道德洁癖,向往成为光明正大的强者,对他的手段向来不屑。

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定地说:“你有你的做事方式,我也有我的。大家不必互相干扰,甚至用不着求同存异。光明正大没什么不好,但这并不能拉近你和目标的距离。”

“那就拭目以待,这次究竟谁会先拔得头筹。”说罢还大大方方地丢出一个痞气笑容,“我要走了,专程跟你说一声,别回头又上爸那儿告一状说我不懂礼数,没把你这大哥放在眼里。”

沈望心想,难道不是么?嘴上仍虚留几句:“这么晚了,出门不安全。明早再走也是一样,”

妙吉撇撇嘴,挑衅地扬起脸,“要不是为了和你一起给爷爷视频拜年,你当我很有兴致大老远跑来演一出兄妹情深?”

沈望脸上没有愠色,八风不动地又看了她一会儿。良久,道:“晚安。”

妙吉旋身而去,门不轻不重地合拢。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他重新给自己泡了盏茶,望住庭院里黑得不够彻底的夜。剩下的除夕要如何打发?连唯一能斗两句嘴的人也走了。妙吉在上海有自己的别墅,当然即使没有,她是宁可住酒店也不愿跟他在同片屋檐下多待的。

一个长久坚定的人,不见得不会寂寞。满屋清寂之光,让他想起月下的凤凰湖和骑竹马的小狐狸。小狐狸寂寞的时候会做什么呢?唱自己编的歌还是往水里扔石头?

当他觉得寂寞,就跟自己下棋。

沈望是个国际象棋高手,在楚河汉界方寸之地厮杀,是他最游刃有余的游戏。 mMqQNF58rwUffm90AEcX7sso2yUQeBPC8p3ZUqDtqoX7f103RgulQrFZ5Q3Ukw7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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