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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折戏
摁下了火花的开关

半夜挂完急诊,甄真的情况已经严重到需要注射吗啡止痛。

小护士给打完针,忍不住对连越斥了一句,“你女朋友可真能扛啊,连哼都没哼一声。你也是,这么晚才把人送来,再拖下去要出大事晓得伐!”

连越百口莫辩,偷摸瞥一眼甄真,她紧闭着眼也不知听到没有,只有睫毛轻颤了几下。

连医生也说,甄真这次犯病是冰冻三尺的结果,要注意不能刺激病人情绪,所有检查完成前,千万不能让她再陷入昏睡。

医院四壁惨白,到处都漂浮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等化验结果的时候,甄真蜷在诊疗床上一动不动,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见惯她平素雷厉风行独当一面的模样,训起人来更是毫不留情面。像一把出鞘的剑,还没靠近就能感觉到剑气嗡鸣。此刻看甄真病得半死不活,孤单脆弱如婴孩,才想起来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背井离乡在上海打拼,工作繁忙无亲无故,身体不舒服也只能硬扛,终于拖得这么严重。

凑近了看,才发现她把下唇全咬破了。血迹凝固成痂,一种乌沉沉的紫色,衬得脸色异常青灰。连越很难想象,要靠吗啡才能止住的疼痛究竟有多强烈,她是怎么做宁可到把嘴唇咬得血糊糊也不叫一声。这种程度的忍耐力,别说女人,大多数男人怕是也顶不住。

也许她早已习惯了凡事靠自己,知道依赖和抱怨没有用,所以再大的痛苦都咬牙经受。

“牛脾气,又臭又硬。”他嘀咕一声,掏出随身带的湿纸巾,想替她拭掉斑驳血渍。

动作很轻,还是弄疼了她。甄真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不耐烦地把脸转过一旁。

他叹一口气,绕到病床另一侧,用食指戳她的脸蛋,“医生说你现在不能睡觉。”

没有回应,又踟蹰着推了推她的肩膀,“醒醒啊喂,再睡下去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甄真微微缩了下,断续道:“我很累。想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不会死的。”

“那不行,多大的人了不知道遵医嘱?想睡就睡,医院你家开的啊!哎,你不是最喜欢和我吵架吗,正好我今晚有时间,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多可惜?要不这样,我先让你三句。”

嘴上不饶人,手里还是一刻没闲着,把枕头垫高好让她躺得舒服些。外表越坚强的人,一旦流露些许脆弱,更容易让人觉得可怜。连越毕竟是个心软的人,不能跟病号计较,他俩的恩怨只得暂且放到一边。

“三句都不行?五句不能再多了。过了这村没这店啊,还是我优点太多,你一下子找不到从哪里骂起?没关系,要实在骂不出口,用夸的也行。”

为了让她保持清醒,连越抄着兜在床前转来转去,各种没话找话。甄真不胜其扰,只恨自己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否则早就爬起来把他一脚踹出门。

“比如顺便感谢一下我大晚上见义勇为,涌泉之恩无以为报什么什么的……”

她气息奄奄地瞪他,“……你好吵。”

“你是说舌灿莲花?呃——这也勉强算个优点吧,继续夸。”

甄真勉力撑起半边身子,一下子用力过猛,不免吃痛呻吟,又重重跌回床上。他弯腰打量她,“很疼吗?”

其实问也是白问。她嘶嘶地吸气,浑身都战栗起来,却逞强说不疼,还费劲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世上怎么会有……像你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见她还斗得动嘴,连越多少安心了些,重新替她盖上被褥。手指不小心碰到脸颊的一小片皮肤,因为发烧的缘故,有点烫。

甄真没说话,昏沉沉闭上眼睛假寐。仿佛跑了很远的路,突然气力不支摔倒了,就势躺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从小到大,总是处处不甘人后,实在很疲累。就像一只丑小鸭,水面上看起来悠闲自在,水下的双掌却在拼了命地不停划水。

连越很会照顾人,一举一动都仔细妥帖。微微蹙着眉,一双眸子在刺目的灯光下沉静柔和,看起来似乎也不像平常那么讨厌。她觉得自己可能孤单太久了。不管心里的目标多远大,背着那么沉重的包袱只身行路,终究需要一些温暖和关怀。

而关键时刻施以援手的,居然是连越,真讽刺。

那天晚上,甄真的电话每隔几分钟就响个不停。她条件反射地要跳下来摸手机,全然忘了自己重病在身,手背上还留着输液针头。

连越眼疾手快从她包里翻出手机,把来电全给按掉,直接关机,然后命令她回床上休息,“地球没你就不转了?真耽误了什么公事,责任我担。”

点滴挂完大半瓶,甄真略缓过来些。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说:“你不明白……”

他吊一下嘴角,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明白什么?工作重要还是命重要?进了医院还由着性子折腾,我看你是活腻歪了,聪明面孔笨肚肠!”

话是说得有点重,心里却捺不住一丝暗搓搓的痛快。要不是赶上这摊子事,哪有机会这么名正言顺地当面训她。

甄真难得没有跟他针锋相对,愣怔半晌,摇头苦笑了一下。

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人的悲欢却是无法共通的。含着银匙出身的公子哥怎么会懂民间疾苦呢?跟在唐舜华身边这么些年,甄真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工作上。公司就是她的朋友、恋人,甚至是家。被割裂的往事,像身后拖着的沉重阴影,逼得她只能不断前行,不敢停下,不敢松口气。

背后空无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还有个不见底的深渊,大张着口,随时要把人吞没灭顶。

她没力气再和他争,抢又抢不过,只得闷闷地躺回床上,抓起被子蒙住头。翻来覆去半个多小时,终于不大安稳地睡熟了。

连越还得拿着单子去缴费和领药,跑前跑后又是一通折腾。忙完这些,累得筋疲力尽。

想想有些可笑,这种男朋友该做的事,竟然被自己给包圆了。

有什么办法,谁让他撞上了呢。连越打心底里瞧不上蓝绍纶那种做派,粗鄙且缺乏风度。他认为女孩子都是需要呵护的,不管她们嘴多硬,有多大本事应付生活的砥砺。

其实仔细琢磨一下,甄真和欢喜都不是印象中常见的那种女孩子。就算有着同样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定,本质上却有很大区别。

甄真像一张绷得太紧的弓,对世俗成功有着近乎病态的狂热。自信过头就显得刚愎,不懂得退而求其次,过分的要强往往刚极易折;欢喜的心思就纯简得多,凡事尽力而为但绝不拧巴。从不在衣食住行上追求所谓的“精致生活”,身体好,能折腾,骨子里有一股蓬勃的生气,再糟的环境都能活得风生水起。

这个一言难尽的晚上,他突然非常,非常想念她。窗外冬夜沉沉,欢喜这家伙此刻在干什么呢。大概在陪奶奶烤火聊天,又或者守在织机前鼓捣她的缂丝。

医院空调温度不高,连越裹着外套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熬了一宿。直到天色发白,听换班的医生说甄真没什么大碍,才找个代驾回家补觉。

他顶着一头乱发,在镜子前照个没完,觉得自己像朵缺水的花,就快要枯萎了。不住地唉声叹气,还掀起一点面膜对欢喜说:“你看,皮肤都没有光泽了,是不是要长皱纹?完了要变丑了,熬夜真是毁人。”

欢喜凑上去看了两眼,明明白净细腻,比自己的皮肤柔滑多了,忙安抚道:“你良心大大的好,不计前嫌助人为乐,心灵美的人怎么会丑?”

“嘁,拍马屁的功夫见长。”连越撇了撇嘴,“我这人肤浅得很,只追求肉体美,心灵这么深层的东西关照不过来。”

欢喜觉得跟他大喇喇地讨论肉体,多少有点尴尬,开始转移话题:“为什么没休息好一定要敷面膜?”

“因为要补水。”

“为什么敷完了还要洗掉?”

“不洗掉的话,脸会变得紧绷又干燥。”

“那为什么不再敷一片面膜呢?”

“……”

对话陷入死循环,连越愣着两眼,“我觉得你可能生错了性别。”

欢喜打扫一下喉咙,指指影棚里头,“第二版设计挺好的。尺寸做足放量以后,整体效果显得特别——”她歪着脑袋,想了个有点矫情的词,“空灵。”

连越耸了耸肩,“我进去盯着点,你要没什么事就先去我办公室歇会儿,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

为了赶制演出服上那些绣花,欢喜也连着熬了好几天。试装拍摄起码还要两个多小时,她听话地去连越办公室休息,歪倒在沙发上很快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脑袋被人揉醒,连越沙着嗓子叫她,“起来,干活儿。”

欢喜看他脸色,简直比敷着面膜还黑,才知道第二版设计又被江知白给否掉了。

还能怎么办呢,大概除了甄真,没人能说服得了这尊河神。可惜甄真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躺在医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病养好。

连越拿出手机,发了个容量高达50MB的文件,“他提的意见都在里面,你体会一下。”

欢喜惴惴地打开邮箱,入眼就是一大堆古墓出土文物照片,每张图下都有详细标注,指出谬误所在。

第二版“水龙吟”追求工笔山水意境,放弃了初版的唐风,采用宋制服饰为原型。宋朝的男装,形制大体是沿袭了唐代的样式,却与传统融合得更自然流畅。

这种改动本来无可厚非,问题出在那些花纹设计上。

江知白说,宋朝服饰的特点,和其他朝代不同,虽然也普遍提倡奢华,但多是从面料上精益求精,只有王公贵族才能使用绫缣五色华衣。而越有身份的人,譬如官员或士大夫,穿戴的配色就越清淡简朴,身份低微的平民才爱穿红戴绿,满身都是绣花。

COS演出服追求华丽的舞台效果,用了参加盛大典礼时才穿的“冕服”形制,加上这么多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刺绣,确实有点不伦不类。

连越在国外耳濡目染的都是现代设计,对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服饰发展也颇为精通,中式传统方面就力有不逮。术业有专攻,没有人能面面俱到。这是他第一次尝试涉足这块领域,文化差异造成理解有误也在情理之中。但江知白指出的问题有理有据,硬要较起真来,意味着这版设计只能全部舍弃,连修改的余地都没有。

他抄着两手站了片刻,开始认真思考一种可能性:“吹毛求疵到这种程度,你说他会不会是穿越来的奇葩?”

欢喜苦恼道,“就怕流氓有文化。”

两个人对视一眼,长吁短叹。难办也得办,他们必须抓紧时间设计出第三版。

这一忙活又是整个下午。

六点过一刻,连越实在扛不住了,说要回去缓缓,明天再继续。欢喜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会儿,挥挥手让他先撤。

强撑到晚上八点半,她正打算收拾东西下班,没成想又接到连越的电话。听声音像是刚睡醒,迷迷瞪瞪地说素材工艺书忘带了,让她给找出来送家里一趟。

欢喜记下地址,把整个办公室里里外外翻个遍,连沙发底下都掏过,也没发现工艺书的影子。再打过去问连越究竟放哪儿了,他也说不上来。想了半天,干脆提议她去洗手间看看,很可能忘在那儿了。

欢喜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是说,男洗手间?”

“不然呢?”连越百转千回地打了个呵欠,“我像是会去上女洗手间的变态吗?”

她忙否认,“那不至于,最多就像个女装大佬。”

“沈、欢、喜!你到底还想不想顺利通过试用期?”

欢喜对他的起床气表示惹不起,“行行行我这就去……I真是服了YOU。”

这个决定着实有点艰难,她追着问一句,“真的落在洗手间,你确定?”

“不确定,所以才让你去找一下。”

连公子理直气壮挂了电话,欢喜只得硬着头皮往男洗手间走。还从包里翻出棒球帽扣在脑袋上,鬼鬼祟祟活像个偷地雷的。

好在时间不早了,该下班的基本都已经走光。她踮着脚在门口探头探脑听了半天,洗手间里毫无动静,应该是没人,这才蹑手蹑脚溜进去。

洗手间是否干净整洁,是大环境文明程度的体现。明唐不愧为业内时尚标杆,企业文化十分注重人文关怀,洗手间的设计堪比五星酒店,连母婴室都配备齐全。

欢喜确认过墙上的礼帽标识,推开门就目不斜视地直奔休息化妆区。

深咖色的疯马皮本特别扎眼,孤零零摆在大理石台角落,上面还落了一大截白檀线香燃尽的香灰。她长出口气,赶紧拿起来抖落干净。寂静空间里,拍拍打打的响动特别大。

工艺书好歹找着了,心头一松,倦意便排山倒海袭来。欢喜摘掉帽子,顺手用冷水洗了把脸。余光一瞥,在梳妆镜前发现一只黑色的圆柱瓶子,跟固体胶水差不多,盖子都没拧上。拿起来瞅瞅,原来是用剩半瓶的固体碎发膏。

也不知谁是粗心大意落下的东西。欢喜把碎发膏放回原处,掏出纸巾擦脸。包里东西太多,面巾纸怎么也摸不到,只得一股脑全倒出来翻找。

刚擦完脸,兜里电话突然嗡嗡振动。

接起来一听,绿萝在那边兴高采烈汇报近况,她已经实习期满,正式成为手望的初级设计师。

这算是三个月以来唯一的好消息,实在令人振奋。

绿萝最近顺风顺水,感情事业双丰收,整个人都温柔了很多,“好一阵没见,亲爱的我可想死你了。快说说,你那边怎么样?”

“我这还没出新手村呢,血已经快掉光了。”欢喜惨笑,咬着唇犹豫了数秒,说:“萝卜,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

话音未落,一只落在门柄上的手僵了僵,又轻轻收回。

江知白在间隔里左右张望一番,再次确认这是男洗手间,顿时懵在当下,完全搞不清状况。沈欢喜为什么会出现?

如果这时候推门而出,双方势必陷入更大的尴尬。该从从容容打个招呼吗?哎你也在?对啊对啊真巧……男厕喜相逢,那画面简直不敢想。看样子她以为洗手间里没别人,搞不好受到惊吓大叫一声,万一再被突然进来的同事撞见……他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不愿一而再地让自己成为八卦话题主角。思来想去,决定等她走了再离开。

主意打定,只得无奈地坐在马桶盖上干等。早知道卸完妆换好衣服就该直接离开,何必多此一举来洗手间收拾头发。新换的造型师把发胶用得异常凶猛,跟不要钱似地涂了好多,脑袋比顶着钢盔还难受。

懊恼一大圈,最后还得怪到欢喜头上。明明是她神经病一样莫名其妙往男洗手间里闯,为什么不好意思回避的人要是他?行得端坐得正,却被堵在厕所里像什么话?

女孩子煲起电话来没完没了,每多捱一分钟,他的怒火就成倍增长。 mcONKHRoll5ENkQEAF/VPFgXfRoBfd4t2qKN7M7aj4pZcdWsfeONXUMQXmqDU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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