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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折戏
睡莲的前世今生

这么面面相觑半晌,欢喜还是一动不动。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你真的好重。”

欢喜一个激灵,翻身滚回地上站稳,讪讪地挤出个笑,“那什么,我帮你换块毯子……这个别用了,潮乎乎的全是汗。”

说着上手去拽他身上的毛毯,没拽到一半,他想起什么似地,赶紧摁住,神色有点不自然,“不忙,等会儿再说。”

“不麻烦的,扔进洗衣机里就好。”

男人早晨刚睡醒,总有些尴尬的状态还来不及消退。她是真不懂还是没常识,死活较上劲了,非是要把毯子给拽下来不可。

他实在没办法,一使劲又把她整个给拽回来,不偏不倚跌进怀里。这一下用的力很大,欢喜被他一双胳膊扣得有点疼,瞬间懵了。

他费力地别过脸,“我身上的衣服也都汗透了,你要不要全扒下来一起洗?”

欢喜连挣扎都忘了,定了半天的神才嗫嚅道:“你怎么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就不怕我不小心再把你看光了?”

“又不是没看过。”

她心又慌起来,腿还麻着,胳膊更是软绵绵使不上力气,两颊热辣辣烧到耳朵根,支吾了下说,“不合适吧……你还是自己慢慢欣赏比较好。”

“知道不合适,还要赖到什么时候?”他唇角一撇,语气里满是嫌弃。

欢喜有点愕然,好像终于想起来自己压根不受欢迎这件事。她其实心思很单纯,认定的事就非做到底不可,譬如给他退烧。

江知白有点懊恼把话说重了,正不知该怎么转圜,她撑了一下身子,手脚并用爬起来怏怏地告辞,“你退烧了就好,没什么事我先走了。甄真只给批半天假,今天还要上班的。那什么……你记得后天回来拍画册啊,说话要算数。”

操劳一整晚,实在倦得很。

啦开门的瞬间,听见他在身后唤了一声,“等等。”

她愣怔了下,“又怎么了?”

“……谢谢你。”

欢喜后知后觉地回过身,指着自己鼻子问,“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你在谢我啊?”

这么一本正经强调是要闹哪样?他立即恢复了冷淡的神气,“我谢谢你那么忙,还抽时间亲自来伤害我。”

欢喜对这种持续的打击已经麻木了,自打认识起,就从没见过江知白半个好脸色。她虽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可以冷血到这个地步,也觉得没必要太纠结。总之跑这一趟还算顺利,只要他践行承诺回去完成工作,以后井河不犯更好。

没有沈欢喜在一旁咋咋呼呼花式打扰,耳根终于清静。他打算去洗个澡再继续睡回笼觉,拧开灯暖才发现浴室镜子上赫然挂着个标志性的笑脸。看起来是用手指在水雾上画的,弯弯的眼睛,两边嘴角翘得老高,简单四笔不多不少,却有种朴拙憨态的治愈感。

洗完澡,浴室里水汽蒸腾,镜子变得更模糊,那个笑脸却愈发清晰。一闭上眼,又大又圆的笑脸就在脑子里晃,他再也睡不着。

这种情况着实罕见。除了工作,江知白没什么别的喜好。放弃了摄影,更没兴趣呼朋唤友热闹交际,除了家里医院两头跑,所有时间都花在睡觉上。那件事发生以后,不管任何时间,随时随地,躺着坐着,喧闹也好寂静也罢,他都能毫无障碍地迅速入睡。

养父江敬川曾一度以为他罹患“睡莲症”,检查从国内做到国外,都显示身体机能没有任何问题。于是又逼着他去看了长达半年的心理医生,然而收效甚微。

江知白不认为这是种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对睡眠如此渴望。他只是沉默地配合,该抽血抽血,该化验化验,跟每一个江敬川委托的知名心理医生谈话。维持着无可挑剔的礼貌,然后在进行心理疏导时沉沉睡过去。

回头想想,那段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昏天暗地,整个人像被锁在一口巨大的铁盒里,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当他好不容易折腾完这一大圈回国,楚光云连墓地都已经选好并下葬。江家为养女操办的葬仪,听说方方面面都很隆重。尽管前来吊唁的宾客都心知肚明,墓地穴里根本死不见尸,只是个衣冠冢。

江知白当时只有十九岁,心里却很明白,江敬川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不愿让他有机会再触景伤情。

在任何人眼里,江敬川不责怪他就算仁至义尽。亲疏有别,丧女之痛摆在眼前,哪怕只是个养女,也完全没必要仁善到如此地步。楚光云从小在江家长大,而当时的江知白在名义上,仅仅只是江敬川司机的儿子。

一老一少虽然都姓江,细究起来却是天差地别。都说江知白的亲爹老江窝囊了一辈子,能和江氏酒业的创始人江敬川攀上远亲,简直用光了祖坟所有青烟。然而这缕青烟有点稀薄,只够烧到让老江在濒临破产的边缘当上江敬川的私人司机,鞍前马后一干就是十几年。

好在儿子江知白争气,长得讨人喜欢不说,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孩子”的典范。十七岁那年,江敬川慷慨地把他送去瑞士留学追求摄影梦,也半开玩笑似地说过将来要认做义子。

再后来……老江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知,江敬川便顺理成章成了江知白唯一的亲长,还主动承担了植物人老江的全部后续治疗。

受江家这么多年来里外关照,也就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江家世代经商,往上追溯起来颇有渊源。江敬川收义子,排场再低调也办得礼数周全。挑了个合适的日子,在自家的蓬莱会馆里设了宴席,知会亲朋,也邀请了生意圈子里举足轻重的伙伴。都是些媒体上隔三差五出现的熟面孔,江敬川谋事长远,带他一一引见,算是在所有人面前承认了这个干儿子在江家的地位。

这种比天上掉彩票还罕见的好运,难免招来些隐晦的闲言碎语。宾客们毕竟还是有所顾忌,矛头拐了十八道弯,最终着落在老江身上。像在分享什么香艳低级的趣事,表示兴趣的同时还不忘鄙夷,以免折了身份。

他们好奇像老江这种掉进人堆里都找都找不出来的普通人,一辈子一事无成,却能娶到那么漂亮的老婆,还生了个自带攀龙附凤技能的小白脸儿子,真是东边不亮西边亮。话说得刻薄又恶毒,江知白那会儿年轻气盛,当场就要跟人理论,差点动起手来。

没惹出更大的祸事让场面更难看,全靠江寄余及时出面化解。

江知白对这位有情有义的干爹,除了感激也有孺慕之情。但隔了这么一层流言,总不好过分亲近。值得庆幸的是,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和江敬川独子江寄余的关系倒没什么变化。哥俩从小到大一直兄弟相称,比亲手足还更好些。

回国后,江知白嗜睡的毛病丝毫未见好转,动不动睡得人事不省,除了老江,凡事都不再挂心。他以此为借口拒绝进入江氏工作,选择了被绝大多数人视作不务正业的Cosplay职业表演。

本来只当谋生,没想到误打误撞成就了河神之名。干这一行,表面看起来光鲜,收入不见得有外界猜测的那么丰厚,但也差不到哪去,好处是时间上更自由——可以满足他近乎夸张的睡眠需求。

只有睡着了,才能短暂地脱离现实世界。清醒只会带来痛苦,做人难得糊涂。

江知白从来没想过,一个普普通通的笑脸涂鸦,竟然老在眼前挥之不去,彻底驱散了睡意。

可能人多少都有点趋光性,潜意识里并不甘愿一直留在灰暗阴冷的地方。七年过去了,他想有些改变,哪怕一点点也好。

睡不着就容易浮想联翩,他走到窗前往外看,视线很快就捕捉到那个身影。

天光已经大亮,沈欢喜的模样很好辨认。

冬日的清晨冷得寒浸浸,她守在一个烧麦摊前搓着手呵气,脸冻得红扑扑,两脚还在地上碎碎地跺来跺去。被江知白赶出门后,才终于能伸个懒腰舒展一下筋骨,拘束了大半天,手脚都不灵光了。

老板掀开蒸笼,热腾腾的白气一下子全冒出来。她掏出自己缝的小钱包,低着脑袋开始数硬币和小钞,一块两块,数得极其认真。数完了,笑嘻嘻地把钱递给老板。

这一年手机支付开始盛行,年轻人身上就没几个带现金的,梅溪巷的早点铺大多开了几十年,如今也只有住在附近的老头老太太肯常来光顾。

欢喜饿得厉害,顾不上吃相。热粥出锅以后,立即端起碗喝了一口,烫得吸吸溜溜,水蒸气后面的小脸挤成一团,生动自然。

烧麦上桌,她几乎是一口一个的速度在狼吞虎咽。

玉兰烧麦店算得上梅溪巷家喻户晓的老字号,店主是江家隔壁老李叔的儿子,年纪三十上下,体重两百来斤。白白胖胖往店门口一坐,就是块“概不赊欠”的活招牌。

大概看欢喜是张生面孔,他闲来无事便忍不住上前攀谈几句。江知白在楼上抱臂观望,见小李还破天荒殷勤地送了两根油条,刚炸好出锅,丝丝冒着热气。

欢喜很高兴,把油条撕成小块,一片片地泡在粥碗里。隔得太远,也不知道素不相识的两个人究竟有什么可聊的。小李眉飞色舞,兴起处竟然伸手朝楼上指了指。

欢喜从粥碗里抬起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张望,江知白赶紧往边上躲了躲,藏在窗帘后面。等他重新探出头,欢喜已经吃完早点,看样子吃得很满意,笑容灿烂地对老板再三道谢。

可能她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热情慷慨自来熟。江知白突然莫名烦躁,哗啦一下拉合了窗帘。

就在他离开窗前的那一秒,欢喜在街边驻足,回过身眺望。当然什么也看不见,深蓝色的厚布帘子把窗口遮得密不透风。

在电车上眯眼小睡片刻,结果坐过了四站。一晚上没休息好,整个人没精打采,脖子肩膀又酸又痛。

紧赶慢赶到公司,发现桌上放了只巴掌大的盒子。看起来像礼物,卡片上写着沈欢喜收,也没留下落款,完全搞不清什么来路。拆开来看,里面是副扑克牌,手感比一般扑克要重些,涂银的切边很厚实。

究竟是谁脑子抽抽了,送这种奇怪的玩意儿,恶作剧?

正满头雾水,庄采采端了杯热可可昂首挺胸走过来,“早呀,辞职报告写好了没?”不等她回答又是甜美一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走了,我还有点怪舍不得的。”

欢喜早上吃得饱没睡好,比较放松没脾气,和颜悦色说,“那你想多了,江先生答应后天可以回公司。”

庄采采妆容精致的小脸立马垮下来,“怎么可能?他让你进门了?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诘问三连一连串扔下来,气急败坏的模样看了就好笑。

欢喜笑不出来,思索片刻反问她:“你给他送的那些煲汤,里面是不是放姜了?”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放得太少,没打开都盖不住那股子腥味儿。他鼻子敏感,所以不肯委屈自己吧。”

庄采采一跺脚,“你怎么这么说话?!”

“小姐,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虫,没义务去猜你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欢喜把扑克收好,手掌一摊,“想听好听的,给钱。”

庄采采顿了一秒,冷笑道:“谁腥谁知道,你衣服都没换,昨晚一宿没回家吧?在哪儿过的夜?究竟用的什么手段,真要光明正大会不敢说出来?”

欢喜对这种只会用反问来胡乱下定论的语言风格特别反感,和初中教语文的班主任差不多,有了更年期加持,每一句话都苦大仇深抑扬顿挫。可怕的是,跟这种人讲道理是完全行不通的,他们的大脑拒绝接纳任何新的信息,再愚蠢的推论都能做到逻辑自洽。

因早年见识过各种神经病,欢喜硬是锤炼出一颗八风吹不动的坚强心脏。她学着用对方的方式来沟通,“你是上个世纪的风纪主任还是宿舍管理员?我跟你说得着吗?”

庄采采气得嗓门直打颤,“他凭什么就肯听你的?!”

“可能因为我聪明伶俐貌美如花又懂得以德服人吧。”

连越站在后面扑哧笑出声。

两人望着庄采采愤愤而去,每一步都踩得特别使劲,八厘米高的鞋跟好像还折晃了一下。

欢喜遗憾道:“可惜隔间没有门,否则摔门而出的戏剧效果能比现在好很多。”

连越斟酌了一下,状似无意地问:“你昨晚真没回去?”

欢喜对上他的目光,表情平静,“你什么时候自甘堕落到跟庄采采一个水平了?”

她就像块顽石,看起来钝钝地不会伤人,却在内心画下一道分明界线。一旦有人触犯了边界,立即会感受到砥砺不化的棱角。连越酝酿了半天的迂回婉转,被这句话打得灰飞烟灭。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

欢喜仔细看了他两眼,“拜托了,我的身手你又不是不知道。要真遇上坏人,你应该担心坏人还健在否。”

连越郁闷的地方不在这里,“你怼人的德性我都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没有一次会边吵边脸红。我一直以为,你没有脸红这种功能。”

“四站啊师父!”她伸出四根手指在他面前晃呀晃,“龙门路到永嘉路,你跑回来你脸也红。”

欢喜在车上打瞌睡,不幸坐过四站地。往回折的时候早高峰正如火如荼,每一辆车都塞得密不透风,武林高手也挤不上去。地铁不挨边,打车更是想也别想。为了赶在最后一秒把卡打上,她硬是一路跑回公司。

这么一说连越心里才顺畅了些,笑道:“这么惨?看来晚上得带你去补一补。唐阁的炖鹿筋不错,我上午打电话过去留了位置。就当……”他想了想,“庆祝你不用引咎辞职。”

唐阁是上海唯一一家蝉联米其林三星的中餐厅,前阵子饱受各大美食杂志测评抨击,没想到越黑越火,一罐普通可乐也要卖出五十多块天价。欢喜有点吃惊,细算两人认识时间也不长,就请她去这么贵的地方吃饭,怎么想都令人不安。

她神色为难,“上次还说我请客,结果面钱也是你付的……”

连越料定她会拒绝,连说服的理由都想好了。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见欢喜摆出个更难以反驳的理由:“改天吧,今晚真不方便。奶奶出院,我得去接她。”

他点了点头,用很寻常的语调说,“这样,那就改天再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一声。”

欢喜忙道谢说不用,“我习惯了,一个人应付的来,再说还有良爷爷。”

这回他没再说什么,抄着兜往自己办公室走,口哨声似乎没有往常那么轻盈跳脱。

欢喜叫住他,问:“你上午是怎么知道我用不着辞职的?”

“我不知道。”连越停下脚步,上半身却纹丝不动,只微微偏过头说,“但我不会让甄真炒掉你。”

下了班赶去医院的路上,沿途都有戴圣诞帽的女孩在街边兜售节礼,卖小朵玫瑰和玻璃纸包起来的苹果。橱窗用白色喷漆画出圣诞树和麋鹿,原来今晚是平安夜。

欢喜小时候听奶奶说起过民国时候的圣诞夜,上海是全中国最摩登的城市,对这个舶来的洋节向来比较重视。她突然觉得有点对不住连越,掏出手机打算给他打个电话,说声平安夜快乐。

打过去第一遍无人接听。她有点纳闷,又重拨一次,他很快接起来,身边好像有很嘈杂的动静。连越说,“我现在有点急事要处理,晚点再打给你。”

话音未落,那边传来一个带着哭腔和怒气的女声,“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欢喜怔一下,刚想问怎么了,连越已经匆匆挂断。

那女声好熟悉,然而隔着电话听不大清,她一下子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本来想给他发条简讯,问问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都编辑好了,犹豫了半晌没按下发送键,最后又逐一删除。

连越身后风流债多,把脚趾头都算上也数不过来。这大概是他纾解压力的一种方式,欢喜记得他说过,他是个厌恶“执念”的人。

舍去执着,没有非谁不可,自然随遇而安。他的真爱是个玄学问题,说不定那厢正上演一场红粉大战。俗话说小作怡情,打情骂俏是红男绿女们相处的乐趣,万一打扰到他就不好了。 wHUdtZjXOGV3HCTrhkaL7BHrNnhd1q5yYel4+YZXHJKg6sdgW94jbhkdxaGzXE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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