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家的动机
与构成人类物种的所有其他成员一样,科学家也是被需求所驱动的:科学家有对食物、安全、保护、关心、群居、情感关系、尊重、地位、身份、自尊、自我实现和发挥自身特有或人类共有的潜能的需要。心理学家对这些需要非常了解,因为一旦这些需要遭遇挫折就会滋生精神疾病。
人类还有对知识的需要(即好奇心)和对理解的需要(即对哲学、神学、构建价值系统解释的需要)。对于这些需要的研究不多,但是我们可以通过观察发现它们的存在。
最后,我们所知最少的是对美和对称的冲动,以及对简洁、完满和秩序的冲动。我们将这些冲动成为美学需要。对表达、表现和追求尽善尽美的需要可能也与美学需要相关。
目前看来,似乎所有其他的需要、欲望和内驱力要么是为了实现上述需要的手段,要么是神经症或者某种学习过程的产物。
显然,科学心理学家最关心的是认知需求。在科学的自然历史阶段,正是人类持续不断的好奇心推动了科学的向前发展。同时,人类持续不断的对理解、解释和系统化的需求催生了更为理论化和抽象化的科学的产生。但是,只有后者提到的对理论化的需求才是科学产生的必要条件,因为单纯的好奇心在动物身上也十分常见。
但是科学发展的各个阶段也离不开其他动机的参与。人们经常忽视的一点是:最初将科学理论化的人认为,科学主要是帮助人类的工具。例如,培根(Bacon)曾期望通过科学来有效地治疗疾病和极大地减轻贫困。我们还可以看到,哪怕在古希腊科学中,尽管柏拉图式纯粹而非体力的沉思是一种牢固的传统,但当时注重现实和人本主义的那股力量也同样强大。我们常常看到,对人类的身份感和归属感以及对人类的强烈热爱,是许多科学工作者的主要动机。就如同全身投入的社会工作者或医学工作者一样,投身科学之人所抱的目的也是为了帮助人们。
最后,我们需要认识到的是一点是:任何其他的人类需要都可以成为投身科学,为科学奋斗,甚至为科学奉献一生的主要动机。当然,科学研究也可以作为一种谋生手段、一种威望的来源、一种自我表达的方式或一种满足神经症需要的方法。
大多数人一般不会只受某个最重要的动机的促动,而是不同程度地受到多种动机的同时促动。无论分析哪位科学家,我们最好这样假设:他的工作不仅受对科学的热爱的促动,也出于单纯的好奇心;不仅是为了获得名望,也为了谋得生计,等等。
理性与冲动的协同性
无论如何,将理性和动物性一分为二的做法显然已经过时了。因为对于人类动物来说,理性和进食一样,具有强烈的动物性。冲动与理性判断未必形成对立,因为理性本身也是一种冲动。总之,我们现在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对于健康的人类而言,理性与冲动具有协同性,且两者强烈地倾向于异曲同工,而非背道而驰。非理性不一定是无理性或反理性,它往往是亲理性的。意动和认知长久以来的分歧和对立,通常是拜社会和个人的病态所赐。
人对爱与尊重的需求与对真相的需求同样“神圣”。“纯”科学的内在价值与“人本主义”科学相比,既没有胜过一筹,也没有相形失色。人类对两者有同等的需求,且并不需要将它们一分为二。我们在享受科学的同时,可以轻而易举地积德行善。古希腊人对理性的尊崇并没有错,只是过于排他。亚里士多德没能发现,其实爱与理性都是富有人性的。
偶然情况下,认知需求的满足和情感需求的满足之间会产生暂时性冲突。这些情况为我们提出的是整合与协调的问题,而非冲突和对抗的问题。有时,纯理论科学家的纯粹、客观、公正的非人本主义的好奇心可能会危害到其他同样重要的人类需求的满足,例如对安全需求的满足。我在这里所指的不仅是如原子弹般显而易见的例子,更是一个普遍的事实,即科学本身包含着一套价值体系。毕竟,“纯”科学家的研究方式并不能到达爱因斯坦或牛顿那样的高度;他们更像集中营里“纳粹”科学家,又或好莱坞电影中疯人科学家的样子。对于真理和科学更完整、更人本、更超验的定义也许可以被找到。“为科学而科学”可谓同“为艺术而艺术”一样病态。
科学的多元性
就像对待社交生活、职业和婚姻一样,在科学工作中,人们也寻求多种多样的满足感。无论是老人还是少年,无论英勇之人还是羞怯之辈,无论出于责任感还是为了找乐子,人们总能在科学的诸多方面里找到适合自己的一面。有些人希望直接在科学中寻求人道主义目标,而另一些人则看中科学超脱个人感情、非人类的特质。一些人注重科学中分明的条理和缜密的逻辑,而另一些人则更重视内容,精确和优美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他们更希望了解的是形式背后更为重要的内容。一些人想扮演开路先锋的角色;而另一些人则更偏向定居者的角色,因为他们更愿意组织、整理并维护已赢得的领地。一些人在科学中寻求安全感,而另一些人则寻求冒险和刺激。正如我们无法给“理想的妻子”做出简单的定义,同样,我们也无法给理想的科学或科学家、理想的科学方法论、理想科研课题、理想的科学活动和科学研究等下出简单的定义。又如,我们认同一般的婚姻,但每个人对婚姻也有自己个人的选择和趣味。同样,我们对于科学也可以抱有多元论的态度。
对于科学,我们至少可以区分出如下几种功能:
1.寻求问题、提出问题、鼓励直觉、提出假设的功能
2.检验、检查、确认、否认和确证的功能;它可以试验和测试假设、重复和检查试验、收集事实并使事实更加可信
3.条理化、理论化和结构化的功能,以及不断提炼总结的功能
4.收集历史的博学功能
5.工艺方面的功能,即工具、方法和技术方面的功能
6.管理、执行和组织性的功能
7.宣传和教育的功能
8.可以为人类所用的应用性功能
9.可以为人类提供欣赏、愉悦、欢庆的功能,以及给人带来光荣和荣耀的功能
科学功能的多重性必然要求我们有所分工,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够凭一己之力兼顾以上所有的方面。分工劳动需要不同种类的人,不同的品味、能力和技术。
兴趣可以反映和表达不同的人格和性格,对科学不同领域的兴趣也是如此。例如,有人选择物理学而有人选择人类学。哪怕在同一科学领域,人们也会选择不同的细分方向,例如,有人选择鸟类学而有人选择基因学。在同一方向内对于主攻课题的不同选择也体现了兴趣对人格和性格的反映,只不过程度可能相对较低。例如,有人选择倒摄抑制而有人选择顿悟。此外,对研究的方法、材料、精确程度、适用性和实用性、是否贴近目前人类的关切等方面的选择也可以作此体现。
在科学中,我们都相互补充并彼此需要。如果每个人都倾向研究物理学而不是生物学,科学就不可能实现进步。因此,科学研究方面人们存在着不同兴趣乃是一件幸事,就像每个人喜欢不同的气候或者不同的乐器一样。正因为有人喜欢小提琴而有人喜欢单簧管或鼓,交响乐才得以产生。而广义的科学之所以产生,就是因为人们存在不同的兴趣。同艺术、哲学、政治一样,科学需要各式各样的人才(或者我更愿意说“科学可以包容各式各样的人才”),因为不同的人可以提出不同的问题,用不同的角度观察世界。哪怕精神分裂症患者可能都有特别的用处,因为疾病可以赋予他不同的感知事物的方式。
对科学而言,一元论的压力是十分危险的。因为,在一元论的影响下,“关于人类的知识”通常会变成“关于自己的知识”。我们过度倾向于将自己的兴趣、成见和希望投射在整个宇宙上面去。比如,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和社会学家已经通过他们对不同领域的选择表明,他们在诸多重要的方面有着根本性的不同。正因为这种兴趣方面的差异,我们可以合情合理地预估,他们在对科学的定义、方法论以及对科学的目标和价值观方面都会有所不同。显然,正如在人类世界的其他领域一样,在科学的领域,我们也需要保持同样的包容度和接受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