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大伙儿开始计划一次盛大的登山之旅。一大早就开始做准备,可是一个来电把事情弄得复杂了——我早先在路上结识的朋友埃迪,他还记得我之前提到过的一些人名,竟然瞎猫碰上死耗子地找到我,给我打电话。现在我有机会拿回当初给他的羊毛格子衫了。埃迪和他的女朋友住在科尔法克斯街道附近的一栋房子里。他想问我是否知道上哪儿可以找到工作,我估摸着迪安应该有办法,便让他过来了。迪安急匆匆赶来,我和梅杰正忙着吃早餐,他甚至都没坐热屁股。“我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其实几乎都没时间带你去卡马戈市场,但还是走吧,兄弟。”
“等等我在路上的朋友埃迪。”
梅杰觉得我俩所摊上一堆亟待处理的烦心事挺有趣。他来丹佛倒是悠哉游哉地创作。他对迪安表现得特别客气,迪安却爱答不理。梅杰对迪安大都是这样的口吻:“莫里亚蒂,我听说你同时和三个女孩睡觉,是吗?”迪安双脚蹭着地毯回答:“噢,是的,噢,没错,就是那样。”然后就看着手表。梅杰从鼻子里冒出一声冷哼。我感到很难为情便与迪安匆匆离去——梅杰断定迪安是个骗子,是个蠢货。迪安当然不是,不知怎的,我很想向大家证实这一点。
我们同埃迪碰面,迪安对他也是爱理不理的,于是在酷热难耐的正午我们搭乘电车横穿丹佛去找工作。想到工作的事我就心烦。埃迪还是老样子,一个劲儿地说个不停。市场上遇到一个人同意雇用我俩;凌晨四点开始干活,一直到下午六点。那人说:“我喜欢热爱工作的小伙子。”
“那你找对人啦。”埃迪说。但我对自己可没那么有信心。“那我都不用睡觉了。”我有自己的主意。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啊。
第二天早上埃迪去上班了,我没去。我睡了个安稳觉,梅杰买了食物放在冰箱,作为一种交换,我则负责做饭、洗碗。与此同时,我还可以参与各种各样的活动。一天晚上罗林斯家举办一场盛大的派对,他们的母亲正外出旅游,雷·罗林斯打电话叫来他认识的所有朋友,喊他们带上威士忌。然后他翻遍通讯录找女孩过来,大部分电话都是他让我负责联系,果然一大群女孩应邀出现。我打电话给卡洛想问迪安在忙什么,卡洛说迪安凌晨三点会去卡洛家。派对结束后,我就去了卡洛住处。
卡洛的地下室公寓位于格兰特街的一幢老式红砖房子里,附近有个教堂。先要进入一条小巷,走下几级石阶,推开一扇破旧粗糙的木门,穿过一个类似地窖的地方,就到了他家的木门面前。他所住的房间就像俄罗斯圣教徒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支点燃的蜡烛,四面渗出水汽的石墙,还有他亲手制作的一尊潦草粗略的神像。他给我读自己写的诗,诗名《丹佛之担忧》。卡洛在清晨苏醒过来,听见“粗野的鸽子”在屋外街头咕咕地叫;看见“悲伤的夜莺”在树梢枝头昏昏欲睡;这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阴郁笼罩着灰蒙蒙的丹佛城。在丹佛城的任意一处向西望去,可将雄伟壮丽的落基山脉尽收眼底,而连绵的山峦不过是“纸糊”的幻境。整个宇宙疯狂荒唐,极其诡异。在他笔下,迪安是“彩虹女神之子”,因其痛苦的普里阿普斯而饱受折磨。他把迪安称为“俄狄浦斯·埃迪”,一定要“刮掉窗格玻璃上的泡泡糖”。他在地下室对着一本硕大日记本冥思苦想,日记本上事无巨细,记录了迪安每日的言行举止。
迪安准时来了。“都摆平了,”他宣称,“我要和玛丽露离婚,再娶卡米尔,和她一起搬去旧金山定居。不过在此之前,我的哥们卡洛,你得同我先去一趟得克萨斯州找老布尔·李,你俩经常提到他,我却从来没见过这个行踪不定的家伙。之后我再去旧金山。”
然后他俩开始谈正事。他们面对面地盘腿坐在床上,直视对方。我懒洋洋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们从一个抽象的观点开始,展开讨论;还互相提醒对方再讨论先前忙乱中所遗忘的另一个抽象的观点;迪安表示抱歉,他承诺回头定会再谈这一问题,并且举例给出满意的解释。
卡洛说:“在我们横渡瓦滋湖时,我就想跟你说,我觉得你对小型汽车比赛很狂热,就在那时,记得嘛,你指着一个穿着宽松裤子的老流浪汉,说他长得和你老爸一模一样,记得吗?”
“对,没错,我当然记得;不但记得,我还想起来一连串的事儿,有件很疯狂的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本来都忘记了,现在你正好提醒了我……”于是又扯上了两个新的话题。他们进行了反复讨论。然后,卡洛问迪安是否诚实,特别在于迪安是否打心眼儿里对他忠诚。
“你为什么又提这一茬?”
“我想知道的最后一件事情是……”
“可是,亲爱的萨尔,你就坐在那儿一直听我们说。我们来问一下萨尔吧,听听他会怎么说?”
我便说道:“卡洛,你不可能弄清楚最后的问题,没人能办到。我们总是满怀希望,想知道最后一件事是什么,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
卡洛说:“不,不,不,你完全是一派胡言,是沃尔夫式的浪漫狗屎!”
迪安说:“我压根儿没那意思,但我们要让萨尔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老实说,卡洛,你不觉得萨尔坐在那里分析我们的谈话很了不起嘛?他这个疯子横穿美国,大老远地跑过来——本来萨尔啥都不会说,本来萨尔啥都不会说。”
“不是我不说,”我反驳道,“我只是不清楚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想干什么。我看谁都不能弄明白你们的想法。”
“你说话总是那么消极。”
“那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告诉他。”
“不,你跟他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笑着说。我戴着卡洛的帽子,把它拉下来遮住眼睛。“我想睡了。”我说。
“可怜的萨尔总是想睡觉。”我不吭声。他们又开始争论:“你借了五美分凑够钱买炸鸡排的时候……”
“不,大哥,是辣菜!记得嘛?在‘得克萨斯之星’。”
“我把它跟星期二的事弄混了。你借五分钱的时候说,现在听好了,你说的是‘卡洛,这是我最后一次麻烦你了。’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我都信你不会再麻烦我了。”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听我说完你再继续,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的好哥们,那晚玛丽露在房间里哭,而我转向你示意,语气特别诚恳,你我都清楚那是装的,也知道背后的目的,换句话说就是,我逢场作戏表明这一点——等等,我不是想说这个。”
“当然不是说这个!因为你忘了——但我不会再指责你了。我当时是说‘好的’……”就这样一句接一句,他俩聊了一整夜。黎明时分,我醒了。他们的谈话还没结束,正在争论最后一个问题。“我跟你说我必须睡上一觉,因为玛丽露啊,今天上午十点得去见她,我并没有全盘否定你刚才说的没必要睡觉,只不过,只不过,想提醒你一下,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现在的的确确、简简单单、纯纯粹粹地,不管还有什么理由,都绝对得睡上一觉明白吗,哥们,我的眼睛睁不开了,热乎乎的,痛极了,太困了啊,抗不住了……”
“啊,孩子。”卡洛说。
“我们现在得睡觉了。把机器关掉吧。”
“你不能关!”卡洛大喊。这时鸟儿开始啼鸣。
“现在,我一举手,”迪安说,“咱们就停止对话,咱俩都清楚只是停止对话,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要睡觉了。”
“你不能那样关掉机器。”
“关掉机器。”我发声了。他俩看着我。
“他一直醒着,听着呢。你有什么想法,萨尔?”我说我觉得他俩是十足的疯子,一整晚都在听他们谈话,就像是在看一块指针不停转动的手表,其机械装置达到了贝尔杜的最高标准,用世界上最小的零件构造而成的最精致的腕表。他俩都笑了。我用手指指着他俩说:“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你们两个人都会疯掉,但是如果你俩要继续,务必让我知道啊。”
我走出来坐电车回到公寓,巨大的朝阳从东边的平原升起,卡洛·马克斯诗中的“纸糊”山峦已被朝霞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