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你好”,该说什么?这个问题乍一听既幼稚又接地气,缺乏学术课题应有的深度。然而正是这一问题,问出了人类生活中所有主要疑问,道出了社会科学中所有基本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婴儿无法回答只能咿咿呀呀,儿童学习起了回答的“套路”,青少年把问题抛给同伴和长辈,成年人为逃离先前习得的“套路”而向更成功的人“取经”,老年人则充满智慧、阅历丰富,为这个问题著书立传,却也从未找到过答案。这个问题包含着社会心理学的首要问题——为什么人们要相互交流?以及社会精神病学的基本问题——为什么人们希望被他人认可?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回答了《圣经·启示录》中四骑士提出的问题:“要战争还是和平,要饥荒还是富足,要瘟疫还是健康,要死亡还是生命。”说完“你好”,该说什么?找到这个答案的人屈指可数,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未曾想过,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先要回答另一个问题——怎么向别人说“你好”呢?
这个问题是佛教、基督教、犹太教、柏拉图主义、无神论,甚至人文主义的精髓所在。禅宗经典“孤掌之声”,其寓意正回答了“怎么说你好”这一问题。而且不管你看的是哪个版本的《圣经》,这个问题也正是《圣经》中“黄金法则”的奥义。要想正确地说“你好”,就要做到“目中有人”,即意识到对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要明白自己将会对他人产生的影响,也要准备好被反过来影响。而把这个道理践行得最好的,当数斐济原住民——斐济人真诚的微笑,可堪比这世上最稀有的珍宝。他们的笑容缓缓绽放,充满了整张脸,而且久久不退,让每个人都能将它铭记于心。在别的国家,恐怕只有慈母和婴孩的微笑能与之相比,而在西方国家,想必只有性格极为开朗的人才能做到 。
本书将探讨四个问题:怎么向他人说你好?怎么回应?寒暄之后怎么聊天?而在这之前,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问题——那些不好好打招呼的人,都会做什么?我这里先简单回答一下,后面还会详细讲解。本书为精神病学教科书,首先是写给治疗师的,其次写给正在接受治疗的患者,最后是写给对本书感兴趣的朋友。
1.要想好好地说“你好”,首先,你要摒除那些从出生就开始在脑子里累积的“垃圾”,并且意识到,每一声“你好”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你可能要花数年才能学会怎么做。
2.要好好地回应,你也要摒弃脑子里的“垃圾”,意识到对方正站在那里,或从你身边走过,并且正等着你的回应。你可能也要花数年才能学会怎么做。
3.打完招呼之后,你要摆脱掉所有回到你脑子里的“垃圾”,比如悲伤的经历带来的不满;这种创伤记忆又会对当下产生消极影响。在这之后你可能一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说什么。但经过多年的练习,你也许会知道打完招呼,应该说什么。
4.这本书大部分都是在讨论“垃圾”问题。“垃圾”就是当人们不好好打招呼时,他们会做什么?我希望大家可以通过训练,挖掘自身沟通天赋,意识到什么是心理学概念上的“垃圾”。要想回答前三个问题,就要先明白什么是“垃圾”,什么不是“垃圾”。正在学习如何“打招呼”的人们所使用的语言,我们称为“火星语”,用来跟我们每天说的“地球语”相区别。而我们回看从古埃及、古巴比伦到如今的历史,正是“地球语”造成了战争、饥荒、疫情以及死亡,而对于幸存者来说,“地球语”也干扰了他们的正常思维。我希望从长远角度来看,人们可以正确学习“火星语”,从而消除那些灾难。可以说,“火星语”是最理想的语言,可以让万事万物展现其真实面目。
为了进一步向大家展示其重要性,我们假设有一个生命垂危的患者,他得了不治之症,而且已到晚期。病人名叫莫托(Mort),是一名30岁的男性,患有慢性癌症,以目前医学水平无法治愈,医生说可能只剩2年寿命,最乐观也不超过5年。他在精神问题方面的主诉是痉挛,症状表现为点头和抖脚,原因不明。在治疗小组里,莫托很快找到了病因,原来他在脑子里不断“播放音乐”,音乐像一堵墙一样屏蔽了他的恐惧,那些痉挛是他的身体在随着音乐打节拍。医生经过细致观察后,发现不是身体痉挛在带动音乐节奏,而正是脑中的音乐使身体随之抖动。到了这一步,包括莫托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如果通过心理治疗停止了脑中的音乐,那积蓄已久的恐惧就会像洪水一样冲垮他的心防,除非能把恐惧转化为更柔和的情绪,否则结果不堪设想。该怎么办呢?
看到莫托,治疗小组的成员们都意识到了“世人终有一死”。对于死亡大家都有情绪,都在用不同的方式逃避。但也就像莫托一样,无论在逃避上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大家都无法阻挡死神到来的脚步,而这些时间本能用来好好享受生活,这样一来,说不定成员们余下的20年或50年的时间,活得还不如莫托剩下的2到5年精彩。人生的质量比长度更重要,这句老话大家都不陌生,但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这句话就显得更加辛辣讽刺,让人感触更深。
在此之前,治疗小组成员达成过共识,活着的意义应在于最简单的事情——欣赏树木的茂盛,聆听鸟儿的啼叫,和他人道一声问候,全心全意、自然而然,谨慎而不浮夸、礼貌而不虚伪。大家都学习过“火星语”,他们乐于教给莫托,莫托也很愿意学习。同时,为了能做到上述事情,他们也一致同意,所有人包括莫托在内都应严格摒弃脑中“垃圾”。本来因为莫托的出现,大家开始产生了伤感,感慨于生命的渺小,但在意识到“世人终有一死”后,这些感伤自然地消失了。现在,成员们可以和莫托畅所欲言,而莫托也敞开心扉,他们终于可以平等交流了。莫托明白了成员们严格要求的意义,他们便可以严格要求莫托摒除“垃圾”,而反过来,莫托也能够要求别人摒除他们的“垃圾”。最终,莫托不再把自己看作一个癌症病人,又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比之前更加清楚其所处的人生困境。
莫托的故事是最能体现“怎么打招呼”这一问题的感染力和深度的,而在莫托的例子中,我们也能看到三个发展阶段。莫托刚进入治疗小组时,其他人不知道他已身患绝症,就以平常的方式向他“打招呼”。这时每个人“打招呼”的方式,基本上就是其父母教授、从小习得的,在日后的学习工作中不断调整,这也体现了大家对精神治疗过程的尊重和坦诚。而莫托作为新来的成员,他也用平常的方式回应了那些问候。因为莫托的父母希望他成为一个志向远大、热血奋进的美国男孩,所以他也假装自己就是这样的。但当莫托在第三次团体活动中,坦白自己患有绝症时,这让其他人感到不知所措甚至觉得受到欺骗、背叛。他们担心是否说错过什么话,让自己在莫托尤其是在治疗师面前丢脸,而感到生气则是因为莫托和治疗师没有早些坦白,他们似乎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他们之前用平常的方式和莫托“打招呼”,就像对所有人一样。而现在知道了莫托的情况,他们多么希望时光能倒流,用不同的方式再认识莫托一遍。
小组成员们也确实变得不一样了。之前的直言不讳,现在变成了轻柔而小心的话语,仿佛在说:“你瞧,我知道了你的遭遇后,对你多么体贴啊!”大家都不想冒犯一个将死之人,而使自己名誉受损。甚至于有莫托在场时,大家都不敢笑得太大声。终于,当大家知道莫托是能够摒除脑中“垃圾”的,情况便有了改善,气氛也不再紧张,所有人都可以第三次重新认识莫托,把他作为平常人来沟通。因此,三个阶段可以划分为:表面肤浅的“打招呼”,紧张同情的“打招呼”和放松真实的“打招呼”。
佐伊一直无法和莫托打招呼,直到她了解到真实的莫托。这个过程是不断变化的,每一周甚至每一个小时都在发生变化。她每次见到莫托都会更了解他一些,只要佐伊还想继续两个人的友谊,那她每次“打招呼”的方式也要随之变化。但佐伊永远无法完全了解莫托,也无法预测未来的变化,所以佐伊“打招呼”永远不会是完美的,但会在了解中不断完善。
很多病人初次见到治疗师时,会先自我介绍,和治疗师握手,然后再走进诊室。诚然,有些治疗师会选择主动握手,但我对握手这件事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如果患者非常热情地伸出手,为了避免显得失礼,我就会选择回握,但态度上不置可否,因为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热情。如果患者握手的方式是礼貌性的,我也会给予同等的回握,因为双方都明白,这一礼节不会影响到接下来的会谈。如果患者非常迫切地向我伸出手,我一定用坚定的回握来安抚他,让他知道我明白他的需要。但我的习惯是,走进等候室时,我脸上的表情和双手的位置,都向新患者表明只要他们不想握手,那握手就可以免了。这样是为了建立一种共识,即我们来这里是为着更重要的目的,而不仅仅是进行礼节性的互动,表明我们双方的诚意。当然,我不想握手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还不认识对面的人。我也不指望他们会和我握手,因为他们也不认识我。而且有些患者在治疗时是拒绝肢体接触的,因此不握手也是对他们的尊重。
但在会谈结束后,情况又会有所不同。这时我已经知道了很多关于病人的事情,相应地对方也知道了些我的事情。因此当他要离开时,我很重视和他的握手,而且凭我对他的了解,我也知道该如何和他握手。这个临别握手对患者非常重要——它意味着,我在他坦白了那么多“坏”事之后依然接纳他。如果患者需要安抚,那我的握手就可以安抚他,如果患者需要对自我的肯定,那我的握手就会激发他的阳刚之气。“握手”不是一个精妙设计后用来诱导患者的工具,而是我发自内心地给予他认可。在长达一小时的会谈结束后,我已经了解到患者最关心的问题。相反,如果他并非因为尴尬而是出于恶意撒了谎,或是想利用或羞辱我,我在结束时便不会与他握手:这样是让他知道,如果想要我站在他这边,他就必须有所改变。
如果患者是女性,那情况又有所不同。如果患者需要明确的信号,来确认我是接纳她的,那我会用合适的方式和她握手。如果我事先知道患者抗拒和男性接触,那我在结束时会用让她舒服的方式告别,但不会握手。这也证明了为什么不要刚见面就握手,因为如果还不了解对方,就在一开始和对方握手,这会引起患者的恐慌。事实上,我在会谈还未开始时,就已经冒犯甚至羞辱了她。尽管握手是出于礼貌,但我强迫她违背自己的意愿触碰了我,也让我触碰了她。
在面对治疗小组时,我也采用类似的做法。刚进门的时候,我从不打招呼,因为已经一个星期没见过他们了,我不知道他们现在状态如何,不知道他们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不管是轻飘飘地问候,还是热情地招呼,可能都不合时宜。但我非常重视结束时和每一位成员说“再见”,那时我已了解了他们的情况,知道要如何和每一个人告别。比方说有位女士的母亲在此期间去世了,那一开始亲切地和她打招呼就会显得不合适,她可能会原谅我的不知情,但我本可以避免给她增加这些压力。而且在会面结束时,我也知道要如何在她丧亲的情况下与她道别。
因为在朋友关系中人是可以得到“安抚”(stroking)的,在社交上,这种情况又有不同。在和朋友“打招呼”和“告别”时,从坦诚地握手到给彼此一个大大拥抱都是合适的,取决于朋友想要或需要什么。有时候你甚至可以开玩笑假装疏离,朋友也会笑着回击。酒贵陈酿,人重故交,友情是比金钱甚至生死更重要的东西。
前面我们探讨了“打招呼”和“告别”,那在这二者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就落入到一个关于人格和群体动力的理论框架(体系)中,我们称之为沟通分析理论。这一理论也是一种心理治疗的方法。为了能更好讲解这一理论,我们需要首先看一看其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