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家祖上自周朝开始,就是世代相传的历史学家和天文学家。虽然后来有过一段时间做武将(司马错),但到了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这一代时,又做回了太史令,算是恢复了祖传的手艺。
这份家世首先就帮司马家解决了最困难的原材料问题。由于有一代代积淀的先决条件打底,重拾祖业的司马谈觉得要干点什么,才对得起祖祖辈辈的这份得天独厚的职业。他立了一个志:要整理中华民族数千年的历史,要撰写一部规模空前的史学著作。
世代史官的司马家突然有了一个宏图大志的人,这是中国历史的第一个幸运。
司马谈做回太史令的时候,很年轻,正是长本事的时候。小司马迁跟随父亲回到了世界的中心——长安,开始见大世面。而且,由于老爹是学术型官员的独特优势,小司马迁又得以跟从老博士伏生、大儒孔安国进行学习。
小司马迁受到了当时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教育,在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城增长了见识。更难得的是,在司马迁形成人生观的这段时间,正是汉王朝国势强盛,卫青、霍去病大破匈奴的年代。司马迁在大国豪气和正规教育的熏染下,形成了他开阔大气、浑厚优美的文风。
功名看气概,作者没有抱负与情怀,写出来的东西就难称格局佳品。
良好的教育与伟大的时代,是第二个幸运。
司马谈在立志后,开始搜集、阅读大量史料,为修这部巨著做准备。但真干起来,他发现这活儿不是自己一个人能干得完的。
由于司马谈立的这个志向太过远大,他要串起有史以来的所有事情,这就要涉及政治、经济、军事、哲学等很多方面的问题,要横跨上千年的历史长河。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怎么也干不完了。
这个时代有很多巨人,太多的肩膀可以站。但那个年代,司马谈四目望去,一片漆黑,自己就是这个时代的最高点了。
司马谈一度消沉,但看到正在看书的儿子,他突然想出了点子,他要找“时间银行”搞一笔“父子接力贷”。
司马谈找到了司马迁,和他进行了深入的沟通,给他讲了家世渊源,父亲的苦心孤诣,以及身上肩负的历史使命,希望他能够发扬风格、肩负使命,早日参与这个宏大的工程。
一般来说,父母将自己的愿望加到孩子身上时,非常容易起到反效。而且,司马谈强加的这个愿望,还是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工程。但在这次关系到史学命运的谈话中,司马迁选择了无怨无悔的子承父业,并迅速地进入了角色。
后继有人,这是第三个幸运。
司马迁在一边读书,一边帮父亲打下手的过程中不断成长。在司马迁二十二岁的时候,司马谈觉得火候到了,叫来了司马迁对他说:“你已经读万卷书了,但书中的世界是有局限的,是没有温度的,世界这么大,你应该去看看。”
于是,司马迁开始了行万里路的征程。
带着目标的司马迁进行了一次为期两年多的全国漫游,实打实地搞了一次现场订正考察,获得了许多过去书中看不到的第一手材料。
他来到了汨罗江畔,触景生情地明白了当年屈原的愤懑。
他来到孔子的故里,感受当地的礼仪民风。
他来到江东之地,听到了项羽雄浑的“彼诚可代之”!
他来到易水河畔,体会到了荆轲耳边的风瑟萧萧。
这次的全国调研,为后来《史记》的真实性和科学性做了背书,也陶冶了司马迁的性情,提高了他日后山河大地般的文学表现力。
尝到了甜头的司马迁,日后又跟随武帝去过大西北,自己走过大西南,跨过山河大海,天地在我心间!
有一个懂行的老爹领路,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复杂的世界需要多维度体验,这是第四个幸运。
公元前110年,司马谈逝世,《史记》的重担彻底地交接到了司马迁的肩上。
之后的十多年时间,司马迁继续自己的修史工作。直到发生李陵投降匈奴事件,司马迁不再闷头搞研究,而是在凶险的朝堂上插嘴了。司马谈走之前忘了对司马迁进行最重要的嘱咐:少发表意见!
李陵作为将门之后,尤其还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居然投降了匈奴,这仿佛一颗炸弹,在汉朝内部炸了。瞬间李陵就臭了街,绝大多数人开始对他口诛笔伐。但有着独立“科研能力”的司马迁,展开了他的分析与论述。
司马迁认为:“李陵对父母孝顺,待士兵有恩信,常奋不顾身,赴国家急难,平日的思想作为,有国士的风范。李陵带去的步兵不满五千,但他深入敌人的腹地,与匈奴主力决战,并歼敌上万。李陵不肯自杀殉国,一定是为了牵制匈奴人好让手下突围。而且,他一定有他的主意,一定还想将功赎罪来报答陛下。”
虽然司马迁通晓古今天下事,却没有研究透人性。大势所趋之下,虽百口尚且莫辩,更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史官郎!司马迁被判进了监狱,受尽百般折磨。
不久,传言李陵带兵攻打了大汉。武帝大怒,杀李陵全家,司马迁因为错误的分析而被判处死刑。
后来证实,带兵的是另一个降将李绪。李陵得知全家被杀后刺杀了李绪,但没有对大汉动复仇的刀兵。
汉朝的死刑比较具备经济性,并非只有死路一条,还有两个价码,要么交五十万钱,要么接受宫刑(阉割)。这是《史记》问世遇到的最大的一次凶险。
在当时,绝大多数人在面临死刑的时候,都会选择去死,只有极少数人会选择苟且偷生,变成太监。有两个原因:一是辱及祖先,无颜面对世人;二是当时的手术水平和医护手段比较落后,再加上牢中的卫生状况极差,很容易感染,这种灭绝人性的刑罚的死亡率非常高。
这个时候,人们往往就会做权衡。一个是死,另一个是受尽折磨,然后还是很有可能死,即便侥幸活下来,也还不如去死。人们往往会选择来个痛快的。
司马迁面临这场横祸,在他无法凑出五十万钱的情况下,最终他选择了受辱。
人在有信仰时,是不可战胜的。他的信仰就是亲自完成那部“前不见古人”的三千年皇皇巨著!
后来,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还有一段话,我们同样很熟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这是一股多么伟大的勇气!这是一种多么强大的自我鼓励!忍着不死,只是因为大事未完!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完成自己肩负的历史使命!
这是第五个幸运,也是最大的幸运,司马迁在酷刑下活了下来,并坚定信念,誓要完成此书。
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即将走到生命终点的司马迁将《史记》全书完成,共得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余字。分别为:十表(大事年表)、八书(记礼、乐、音律、历法、天文、封禅、水利、财用)、十二本纪(记历代帝王政绩)、三十世家(记诸侯国和汉诸侯、勋贵兴亡)、七十列传(重要人物的言行事迹)。《史记》全文雄浑大气,摒弃了学术圈那种艰涩的学究文风,采取了更通俗易懂的著史笔法,言辞优美,内容翔实。
开民智的最好通俗载体,是史录!而史录,是需要让广大人民群众产生兴趣的!
截止到这篇文章,我们前面的所有内容,参考了《史记》中大量既真实又富有血肉的史料与记载。没有《史记》,上古到秦的这段历史就永远谈不上可考与研究。没有《史记》,在本系列中,像“长平之战”“巨鹿之战”“背水一战”“诸吕之变”“汉匈系列战”等脍炙人口的战役,全都不会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整个汉初波诡云谲,掩藏着大量见不得人的历史,如果不是太史公,根本不会流传于世。
太史公几乎是写藏头诗般地将种种线索藏于其中,并最终在千年后真相渐渐大白于天下。
班固在《汉书》中为了纪念这位祖师爷般的前辈,专门写了《司马迁传》,在赞语中说道:“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
“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司马迁的“实录”精神后来成为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
哪怕中国后面两千年的历史走向了专制到牢笼的皇权路线,但在这期间,无论是修前朝的史,还是记本朝的事,大量的史官依然秉笔直书,无愧于苍天!这使得中国历史最终没有变成一部又一部的“虚伪”之作。由此可见,开一个好头是多么的重要。
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一书中有专篇介绍司马迁,他认为:司马迁写文章“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因而《史记》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鲁迅的评价成为诸多《史记》评论中的不朽名言。
毛泽东同志在《为人民服务》一文中说过:“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作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
对于司马迁的评价,千百年来实在是车载斗量。其中,有一点比较罕见,就是对焦点人物的历史评价向来都是毁誉参半的,但太史公却是一个例外,对他完全是一边倒的赞誉之言。
历史是会说话的,有的人死了,但他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公元前99年的汉匈之战,既成了太史公的人生转折点,同样也是整个武帝一朝的标志性拐点。
这一年,连年的大战输血、酷吏欺榨,使得压抑了三十多年的老百姓终于群起反抗了。关东盗贼民变蜂起,大股数千,小股数百,攻城邑,夺府库,放囚犯,劫乡里。
武帝开始采用铁腕镇压政策,往各地发兵,成功地将大乱平息。后来,武帝又颁布了《沉命法》,规定:“各地凡有盗贼兴起,地方官不能及时发现或平息的,自二千石官以下直至小吏,主事者一律处死。”
从此以后,所有地方官员因为害怕被朝廷追责,开始自动将盗贼的消息屏蔽。小吏不敢上报,大官不听汇报,所有人都开始一致对朝廷欺瞒不报。各地的盗贼、乱民越来越多,社会风气越来越坏。
越来越复杂严峻的气氛,自江湖之远逐渐蔓延到了庙堂之高,促使并最终引爆了大汉朝的宫变第一案。
这场宫变最终打醒了已经狂飙了整整五十年的汉武大帝!无论是怎样的千古一帝,你的终章也要到来了。
轮台罪己,大帝你悔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