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光这句话说出口后,旁边的金日磾被逼得马上暴露了自己的政治短板:“臣外国人,不如光。”
都是高手,一点就透。
金日磾是当年霍光他哥打服的匈奴休屠部王子,非常传奇地成了武帝死后的帝国二把手,后面我会细讲。
武帝驾崩后,霍光拜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成了帝国的舵手,与车骑将军金日磾、左将军上官桀、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等人共同辅佐朝政。
注意上面的次序,很有讲究,一堆将军排在了前面,而丞相已经排到了第四位,因为前面三位都是录尚书事的。
还记得前面几章我们介绍的,武帝要干的宏图伟略太多,丞相已经无法领会武帝那跨时代的思路了,结果武帝不仅仅局限于拍板了,他直接把处理政事的权力拿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武帝在时,我说得比较委婉。现在他不在了,我就不哆嗦了,实际就是把相权彻底夺走了。
领尚书事,意味着把控天下政务的赏罚与方向。
霍光与车骑将军金日磾、左将军上官桀之所以排在了前三位,是因为分别掌管着军权,而且三人都领尚书事。
尚书经武帝一朝后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呢?
大臣有罪,由尚书弹劾;州郡官吏入朝奏事,要面见尚书;官吏的功劳评定升迁,要上报到尚书;丞相若有过失,由尚书弹劾,御史大夫选任,由尚书品定高下。
就厉害到这个份上。
当然,其实是武帝厉害,把所有权力都抓到尚书这里后,还得由武帝点头拍板。
但武帝去世后,拍板的就变成了他选的那位“周公”了。霍光之所以能排到第一顺位,除了总领尚书事外,还因为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官职。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卫青出塞七百里,夜围右贤王。右贤王独与壮骑数百溃围北去。卫青俘虏小王十余人,部族一万五千余人,牲畜百万。
这个功劳太大了,武帝拜卫青为大将军,以统率诸将军,位在三公上,卿以下皆拜。这是在韩信后,时隔八十年再度常置此官职。
但武帝时的大将军,跟“兵仙”的那个大将军概念可不太一样。
武帝朝夺了相权,将奏章的拆读与审议,转归以大将军为首的尚书台,也就是所谓的“内朝”中,大将军为一把手。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漠北决战后,因为卫青、霍去病的官位已经升到头了,武帝创造性地又在大将军前加了个大司马。这个大司马的前身就是太尉,当年周勃叉腰养老的那个武官最高虚衔。太尉是朝廷的最高武职,不常置,而不置太尉时,太尉职是归丞相的。
这相当于武帝又阉了丞相一把。
霍光此时的这个大司马大将军总领尚书事,相当于抓住了整个汉帝国的军权和政权。准确地说,他手中的权力,比当年刘邦和吕后的还要大。因为他手中的是皇权、相权的二合一!
虽然他现在无皇帝之名,但已经有皇帝之实了。
霍光虽然变成了摄政的周公,但此时却面临着一个问题:他并没有政治声望。
他之前那三十年仅仅是大老虎身边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秘书,没有一件具体的政务和战功是这个秘书干的。如今董事长把公司托付给了秘书,很多人不服。
武帝已经让皇权独占鳌头五十年了,所有的其他势力全都是渣渣,当年谁也惹不起他,好不容易新时代了,凭啥最终让你这个秘书给截和了!
这帮反对派中有武帝的儿子,也有托孤辅政的同僚,涵盖面比较广,不过都被霍光轻松拿下了。
之所以轻松,是因为这帮人的水平跟花了三十年才修炼成仙的霍光比差距过大。
你曾经付出的那些辛苦,永远不会白费。
让我们来看看这场不在一个水平的较量。
最早跳出来的,是武帝正根。这个人叫作刘旦,武帝第三子,确切说,他并非反霍光,而是反昭帝,或者说反他爹。因为上天似乎曾经给他开了一扇窗,但这扇窗让他自己给关上了。
公元前110年,武帝次子齐王刘闳去世,20年后,公元前91年,大哥刘据又身陷“巫蛊之祸”,兵败自杀。眼瞅老爹岁数越来越大,刘旦本来已经没希望的人生突然发生了大变数。
上面俩哥哥都没了,刘老三变成了刘老大,尤其刘老三这个排行在他们刘家是有特殊意义的,刘旦认为剩余兄弟中自己年纪最长,按次序排下来,太子的位置必然归属自己。
他是这么想的,但他爹却一直没照他的剧本走。武帝一直没有再立太子之意。
刘旦能言善辩,广有谋略,喜好招揽游侠武士,名声比较大。不过从后面他的表现来看,这个“广有谋略”可能是个黑色幽默。
他认为自己朝“类父”的方向发展是个好选项,却不知道市场的需求早就调转了方向。
但凡刘旦参透悟明白了武帝的政治动机,他就应该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然后人畜无害地忍着。表现得越超脱,越无所谓,越随便被摆布,他的皇位继承权才有可能会出现。
如果说刘旦的“忍功”能有霍光二十岁时的水平,那么这个皇位将有一定可能会落到他的手里,因为都是执行武帝的政治思路,让个成年的窝囊废装门面,还是比让权臣辅佐少主的风险小。
自幼并没有被武帝着重培养的刘旦,并没有他大哥那样的沉稳与得体,凤子龙孙成长起来的大棚环境让他如同温室的花朵,没有受过挫折,从未尝过疾苦,也就注定受不了委屈,扛不住忍耐。
世上并非所有的东西都得围着你转,你又不是你那梦阳入腹的太阳爹。
公元前88年,武帝病重,坐不住了的刘旦派使者来到长安,向武帝上书,请求宿卫宫廷,以备不虞。
刘旦的这封上书,彻底打碎了自己的皇帝梦。
“藩王宿卫宫廷”历朝历代都是要命的罪过,武帝大怒,立斩来使,紧接着又以燕王“藏匿亡命之徒”的罪名,削掉其封国三个县邑,以此给自己这个痴心妄想的傻儿子做出了回答。
武帝因此发出了历史上非常有名的地理偏见感叹:“生子应置于齐鲁之地,以感化其礼义;放在燕赵之地,果生争权之心。”
公元前87年(二月),武帝病逝,少子刘弗陵即位。
刘旦很不满,在诏谕玺书抵达燕国时,刘旦居然说文件上的玺封比以往要小,因此不仅不哭丧还对燕国的大臣们说:“这次的玺书规格比以前小,恐怕是长安发生了什么变故。”于是派遣心腹前往长安,借问丧礼为名,秘密探听朝中消息。
打听半天没得出个所以然来,刘旦认为小弟得位是朝中大臣操纵的结果,于是派遣中大夫至长安上书,请于各郡国设立武帝宗庙。
宗庙社稷,自古是政权的根本象征,是皇权传承的关键证明。
过去总管子孙后代叫“香火”,就是指必须是正根男丁传人,才有资格去祭祀祖先。断了男丁,祖先们在底下就断供了,太可怜了。
满世界设宗庙你是什么意思?你想祭你爹,你有资格吗?你拿朝廷当什么呢?
要是武帝,直接就让他伺候祖宗去了。
面对这个过火的试探,霍光自然没有同意,不过他给了刘旦一个大台阶:赐钱三千万,增加封邑一万三千户。
霍光的意思很明显,你就踏踏实实地在封国享福吧,别折腾了。
刘旦收到赏赐后却大怒:“我本来应当称帝,还需要别人的什么赏赐!”
刘旦开始不知死活地暗地勾结落魄皇族刘泽等,密谋造反。
刘旦开始召集各地亡命之徒,收聚民间铜铁制造兵器,还时不时亲自出外阅兵,出入僭用天子仪仗,左右的近臣全改名为“侍中”(皇帝侍从)。
性格不咋地,智商还有问题。
造反需要极其周密的积累与部署,可刘旦手中啥都没有,找的这几个人每个都是落魄失势的小可怜儿,还天天在那嘚瑟,就怕全世界不知道你要造反一样。
霍光后来将参与密谋的刘泽拿下,录完口供后将所有涉案人员除了匪首刘旦外全部灭族。
留刘旦一条命,霍光给出的理由是:他是先帝的孩子,要给面子。
这有两层含义:
第一,凸显了自己的政治合法性,我是先帝托孤的,我感先帝的恩。
第二,并非一味杀戮与斩草除根才叫巩固权力。
在政治的生态中,任何时候,当人们觉得你是个威胁时,是没有一个人会跟你谈感情的。但如果他跟你差得太远了,根本谈不上算是个威胁时,是可以打一下感情牌的。
有些人,一辈子会犯很多相同的错误。你的政治目的与政治声望,很多时候是需要利用这些人做阶梯的。
这就好比高明的管理者永远会留下一些平庸甚至万人烦的员工,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来在关键时刻,末位淘汰,杀鸡儆猴用的。
侥幸生还的刘旦并没有因此反省,作死的事后面他还干了第二次。
刘旦这位王爷的表现本来是应该被我一笔带过的,因为水平太低。但最终我还是决定把他第一次当傻瓜时的表现写出来,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很值得延伸出来讲一讲,虽然后面的这段话我犹豫了很久。
刘旦自始至终都把自己的欲望挂在嘴边上。他想当皇帝,他想篡位,他的所有想法都还没干,就都挂在了嘴边上。
他可能认为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自己是帝国第一的继承顺位,人们就会拥护他。
他认为他质疑玉玺大小,怀疑权臣密谋拥立,就可以团结封国内的己方实力,使大家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帮自己。
但实际上,未经修饰地表达你的欲望和想法,会让你变得一览无遗。也因此,所有人都不会敬重你、畏惧你。
在人性中有一个巨大的缺憾,就是人们对于外在的表现,有着巨大的相信度。
无论这个人的名声多么臭名远扬,当他对你表现得与众不同的时候,你总会认为,这个人可能被误解了,或者说你具有圣贤的力量让他在你这儿从良了。
因为人们会被外在的表现所欺骗,这也使得欺骗他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因为人脑在进化的过程中为了减少能量的损耗,使得自带程序中偏向于默认亲眼所见到的判断作为最后一道闸门。如果人对亲眼所见的事事怀疑,脑子就该炸了。
这也就意味着,你从此刻立志做一个有城府的人,从来都不晚。
千万别跟刘旦一样,把梦里的事天天挂在嘴边。
你说的话,永远要尽可能的少。
当你话少时,你的沉默会让人感到你举重若轻。
人是害怕冷场的动物,他们会为了打破僵局,把自身的弱点全都暴露在你面前。
要时时刻刻训练自己的谈吐,因为贵人话语迟。人们会对你不多的言语多加关注,甚至会揣测你每句话的含义。这都将有助于你创造出更大的权力氛围。
辩论赛的最佳辩手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好的说服者。
当你闭上嘴的时候,才能让你的追随者诚惶诚恐地拜倒在你的麾下。
你越是小心地控制住你的嘴,身边人就越是无法猜测你的想法和意图,你就越显得是世上最靠谱的那个人。
你的所作所为,会让人觉得跟着你也许真的能成。
千万别像刘旦那样,一张嘴就让人看出来这是个标准的傻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