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回到长安后下达诏命:收回皇后的印玺和绶带。卫子夫自杀。
事后清算时,谁也没帮的北军护军使者任安被武帝认为是骑墙派,腰斩;太子的众门客,一律处死;凡是跟随刘据发兵谋反的,一律灭族;各级官吏和兵卒凡非出于本心,而被刘据胁迫的,一律放逐到敦煌郡。
总之只要是掺和太子兵变的,全都没跑了。至此,太子一党,被彻底连根拔除。
太子败后,妻史良娣、长子刘进等家眷皆在长安被杀,刘据向东逃到湖县隐藏。包庇太子的人家境贫寒,只能靠织卖草鞋来奉养他。
有一位与刘据以前相识的富人住在湖县,刘据派人去联系,于是消息泄露。
八月初八,刘据的藏身之地被发现,地方官围捕刘据。刘据闭门自缢,两个随逃的皇孙一同遇害。
武帝终于将自己的爱子干掉了。他是复杂的,但他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因为他要的太多了。干掉太子是他最后一战的第一个环节。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太子是对的,当年和小舅子卫青聊天时,他就知道。
不过,最后几年武帝玩大了,只能把正确的太子牺牲掉了。国家确实必须要转舵掉头了,但这个过程,必须由武帝自己亲自完成!
太子被牺牲掉后,武帝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呢?
平反。
我被蒙蔽了!有坏人挑拨我们的父子之情!
我必须再把太子的形象树起来,不然我无法迅速顺理成章地开启后面的休养生息阶段。
早在刘据兵败逃亡还未死时,已经有不怕死的明白人出来说话了。有一个叫令狐茂的壶关人冒着被雷劈的风险上书武帝,帮武帝捋明白了几件事:
第一,江充是市井奴才,他纠集奸邪小人对太子进行栽赃陷害,使你们爷儿俩的关系阻塞。
第二,太子被陷害后无处申冤,他盗用陛下的部队,不过是为了免受迫害而已。
第三,江充这货有前科,他曾以谗言害死赵太子,天下人无不知晓。今陛下不加调查,就过分地责备太子,发雷霆之怒,征调大军追捕太子,还命丞相亲自指挥,致使智慧之人不敢进言,善辩之士难以张口。
第四,请您平心静气,不要苛求自己的亲人,不要对太子的错误耿耿于怀,结束对太子的征讨吧,不要让太子长期逃亡在外!
第五,我对陛下一片忠心,随时准备献出我短暂的性命,待罪于建章宫外。
这份奏疏递上去后,大杀特杀太子党的武帝并没有劈了令狐茂,而是没有任何表态。按说这是头号太子党啊,应该把他扔敦煌去啊!
没办法扔。因为人家已经帮武帝把罪全推到江充身上了,他们父子完全就是被小人蒙蔽了,这就是武帝后面迅速有台阶下的理由。他要是劈了令狐茂,后面就不会有人再上这种奏疏了。
不过,这篇奏疏上早了,太子还没死,现在我没办法表态。
等太子死后,武帝迅速重启了“巫蛊之祸”的各种罪证调查,并不可思议地发现了很多不真实的情况。这是中国司法史上的又一神奇案例。几乎所有“巫蛊之祸”陷害的被陷害的当事人(好几万人)都被杀掉后,武帝又奇迹般地发现了诸多冤假错案。
此时,一名叫作田千秋的守卫汉高祖祭庙的郎官,嗅到了武帝不同寻常的态度,上疏为刘据鸣冤:“做儿子的擅自动用父亲的军队,其罪应受鞭打。天子的儿子误杀了人,又有什么罪呢!我梦见一位白发老翁,教我上此奏章。”
给祖宗守灵的人戳中了自己的心事,这个台阶太好了。于是,汉武帝召见田千秋,说道:“我们父子之间的事,外人难以插言,只有你知道其间的误会之处,这是高祖皇帝的神灵派你来指教于我,你应当担任我的辅佐大臣。”
随后,武帝任命奏疏上得恰到好处的田千秋为大鸿胪,并下令将江充满门抄斩,将挑拨的宦官苏文烧死在横桥之上,所有逼死太子的人都被满门抄斩了。
当初参与谋害太子或与太子兵戎相见的人,像丞相刘屈氂等相关人物也以各种理由被杀或自杀,被诛杀牵连者甚广。
后来武帝特地修了一座“思子宫”,又在湖县建了一座“归来望思之台”。武帝再次用杀人如麻的行为艺术,表达了对自己孩子蒙冤而死的痛心,将所有的锅都甩给了曾经用过、此时被抛弃的那群人。
太子刘据的冤,随着田千秋的这封托梦上疏,以及武帝的迁怒清洗,最终画上了句号,只不过这个句号来得有些晚。“巫蛊之祸”波及的范围有些广,最终受牵连者达到了惊人的四十万之众。
太子冤死了,但冤死的又何止太子一个。所有人,都是木偶。所有人,没有赢家,包括后面牵线的那位。
给太子平反的同时,武帝走了第三步。
话说刘据刚死不久,和平了近七年的北疆在公元前90年再起波澜。一月,匈奴突然发动了两路侵袭,一路入侵五原,一路入侵酒泉,杀汉都尉各一人。匈奴人用这种幽默的方式,给正在享受人生三大悲之首的武帝随了份子。
匈奴人唤醒了已经不愿再起干戈的狮子,醒盹儿的武帝于当年三月,调集了十万骑兵、三万步兵,举兵三路向匈奴进攻。
这最后一战的大标题,变成了“赌徒的孤注一掷”。这个赌徒是武帝的舅子,是武帝同样要打掉的外戚隐患,李广利。
太子死后,储君的位置空出来了,事关后面几十年的荣华富贵,所有权力场上的角色都在动着心思。
李广利也不例外,因为当年带给他大富贵的那位倾国倾城的妹妹给武帝生下了一个皇子,后被封为昌邑王。李广利想把自己的外甥拱上皇位,为此他不断地寻求各种同盟。他找到了自己的儿女亲家,丞相刘屈氂。
李广利出征匈奴离开京城时,刘屈氂为李广利饯行。告别时,李广利对刘屈氂说:“咱们是亲戚,你有机会就在皇上面前建议立昌邑王为太子。昌邑王将来要是做了皇帝,你的相位也就可长保无忧了。”刘丞相认可了李将军的提议,这个利益共同体就此绑在了一辆战车上。
这二位在做春秋大梦,他们很傻很天真地认为真的有机会能把昌邑王拱上皇帝的宝座。但他们并不知道,在武帝最后的剧本里,根本没给他们留位置。
李广利出征后不久,后方就传来了消息,他和他的丞相亲家都要完蛋了。内谒者令郭穰密告丞相刘屈氂的妻子,因为刘屈氂曾多次遭武帝责备而心生不满,诅咒皇上早死。与此同时还牵出了刘屈氂与李广利共同向神祈祷,希望昌邑王将来做皇帝。
还是同样的配方,只不过咬人的“狗”又换了一批。
刘屈氂大逆不道,被处以腰斩,尸体游街,灭族;李广利的妻儿老小被逮捕囚禁。
打掉太子党,是武帝怕被翻后账。打掉昌邑王党,是武帝怕外戚势力大,怕军功上台的李广利在他死后专权,并偏离他定下的下一届国策。所有干扰我千古一帝剧本的人,都跟我一起走吧!
刘屈氂已经被灭族了,但李广利全家却暂时还活着,原因不过是因为他手中还有七万骑兵。
得到消息的李广利不知所措,他太知道武帝是什么样的人了,有部下劝他投降,回去也是个死。但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想搏一把,以大战功来赎罪。
脑子已经燥热的李广利拿七万好儿郎的性命,开始了人生中最大也是最后一次的豪赌。在并不了解敌情与战略部署的情况下,李广利盲目地挥师北进,深入匈奴腹地,寻找匈奴主力,并最终输掉了全部筹码。
李广利投降匈奴,并在一年后被一个先投降过来的叫卫律的人陷害,被匈奴人像牲口一样杀了祭神,远在家乡的亲属也被武帝灭族。昌邑王一党,也被清洗掉了。
此时的武帝,已经狂飙五十年了。他几乎是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完成了自己人生救赎的所有准备。
“巫蛊之祸”两年后,李广利降匈奴一年后的公元前89年,桑弘羊等人上奏,建议派士卒到西域轮台去戍边屯田,加强对西域的控制。
举朝震惊的事情出现了:这种国防性开支居然被武帝否定了,这是五十年来的第一次。随后武帝下达了历史上著名的《轮台诏》。
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
匈奴常言:“汉极大,然不能饥渴,失一狼,走千羊。”
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今朕不忍闻。
今边塞未正,阑出不禁,障候长吏使卒猎兽,以皮肉为利,卒苦而烽火乏,失亦上集不得,后降者来,若捕生口虏,乃知之。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我摘了一部分给大家,大体上的意思就是,认识到了自己多年来的穷兵黩武,对天下伤害极大,挺后悔的,今后禁止苛税与暴政,休养生息吧。
武帝在自己的终场哨响前,再次创下了人生中的最后一个第一次。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下“罪己诏”的皇帝,这个传统一直被后世沿用。
武帝临终前的性情大转变,给自己的历史形象加了很高的分。后世每当皇帝犯了祸国殃民的大错误时,往往会下一道“罪己诏”公开检讨。
回顾武帝的一生,他为后世的统治者留下了一整套的统治系统,几乎所有的帝王之术与执政敛财、征兵手段,全部在武帝一朝草创完成。
最后,武帝还留下了一个服软博同情的大招。后世皇帝采用“罪己诏”时,往往仅能搏个同情,根本没领悟其精髓之处。“罪己诏”的真正威力,在于武帝用这种强烈翻转的行为艺术,彻底奠定了下一任皇帝的执政思路——休养生息!
所有的干戈暴虐,在我这里打住了!是我自己悔的,是爷们儿自己悟明白的!下一任皇帝的思路也是我开启的!任何别有居心的人,都别想着再找我翻五十年的旧账了。后面盛世渐渐开启,厥功至伟的源头,还得找到祖宗我这里!
为了保证自己后续的执政思路,武帝精心选派了处理自己身后事的代理人。
武帝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春,武帝立八岁的刘弗陵为太子。武帝在死前顺便带走了刘弗陵的母亲,也就是那个“尧母”,理由是为防止子幼母壮再出现吕后当政的事,并命画工画了一幅《周公负成王朝诸侯》赐予了下一章的主角。
武帝选的这个“周公”,是给他当了三十年秘书,没有势力背景,从未出过差错的霍光。
说到底,武帝的最终政治托孤,是让没有派系的霍光(卫家已被灭门),这个用了三十年的踏实秘书,去执行自己布置给下一任皇帝的大政方针。
霍光,你是我培养了三十年的人,我相信你会做好的。
等刘弗陵亲政时,大汉已经休养了十多年,百姓应该已经缓过来了。
多年后,尘归尘、土归土,人们将会淡忘曾经血雨腥风的岁月。未来的人们,只会怀有被给予的感恩。千年后的人们仍然会歌颂武帝的功德。
因为人性是喜欢慷他人之慨的,人们只会在乎自己的手指破没破,肉价为什么涨了三毛钱,然后叉腰说别人对国家的付出是应该的、值得的。曾经付出过无数血泪的那数千万人的感受,后人根本不会懂。
公元前87年(二月丁卯日),汉武大帝驾崩于五柞宫,享年七十岁,在位五十四年。这位千古一帝在安排好一切后,终于离开了大汉百姓。
正如将他引出时,我写的那段文字,他是中国历史上争议性最大的皇帝,几乎没有之一。我们无法给他定性,也无法进行具体评价,因为他太复杂。他的复杂,并非千人千面的刁钻角度,而是一千个人心中,会有五百个人认为他英明、光荣、正确,另外五百个人则会骂他鞭笞万民、好大喜功。
对他的争论,我相信会永远持续下去。因为每当人们翻过这段历史,就会发现:
在他的治下,中国的领土扩大了一倍。
在他的治下,贯穿中国两千多年的盐铁专营制度正式诞生。
在他的治下,儒家的学说正式奠定思想领袖地位,并沿用了整整两千多年。
在他的治下,整个中原大地有史以来第一次全国性的恶性通货膨胀席卷千家万户,民不聊生。
在他的治下,中国的大名第一次响彻世界的各个文明,“丝绸之路”因强汉而耀眼夺目于世界的殿堂。
在他的治下,中国的政权彻底打赢了农耕民族对游牧民族的系列大战。犯强汉者,虽强必戮,虽远必诛!
在他的治下,能臣、酷吏乃至爱子,全都是他剧本中的棋子,为他的千古帝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在他的治下,“汉”彻底地成为一个民族的代号,他们开枝散叶、百折不挠、奋勇向前,时至今日成为世界第一大民族,并在这个世界上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这个血性到了极致的男人!
这个权谋到了极致的男人!
这个大福大报到了极致的男人!
这个复杂多变、难懂到了极致的男人!
给这片土地,这个民族,留下了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位千古一帝的奇男子,将永远成为一代代华夏子孙,翻开这两千多年封建历史长卷时所无法绕过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