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汉初的政府有两大项收入,一个是土地税,一个是人头税。人头税就是从十五岁到五十六岁的成年人,每年必须缴纳一百二十钱。土地税就是每年土地上的粮食产出,要按一定的比例给国家交租。
刘邦时期,名义上的土地税是十五分之一。不过,由于他看谁都不放心,没事总是打来打去,这点税就不够了,无论是徭役,还是地税,都大为攀升。到了吕后执政时期,土地税又被调整回十五分之一。
到了刘恒时期,为了减轻百姓的负担,在他登基的第二年将土地税再次减半,从十五分之一变成了三十分之一。而且,人头税也做了调整,减为三分之一,每年只需缴纳四十钱,丁男每三年才出一次役。
在越来越少的进项下,汉王朝却出现了民富国强的神奇盛况。这是需要特殊历史机遇的。
一般来说,古代政府的财政支出基本上是四个方面:官僚成本、欲望消费、苍天示警、军队支出。
前面我们说过汉初官僚系统简约,文帝本人更是出了名的节俭,既不盖宫殿,也不扩后宫,更不玩各种艺术,所以官僚成本、欲望消费等支出,全都被很大程度地削减。但有两项是不能省的,军队开支和苍天示警。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十万之众,日费千金。黄河改道,千里蝗灾,随便来一个,就够中央政府十几年缓不过来的。历来战争就是名将的福音,财政的悲哀。不过,之所以说文帝有大福气,也在于在他长达二十三年的任期内,一直风调雨顺,而且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战端。上至老天爷,下至北方的匈奴和分封的诸侯,这段时间都安静得出奇。
刘氏的宗族们被文帝调理得很好,除不知好歹的侄子刘兴居和太过于猖狂的弟弟刘长外,全都变成了乖宝宝,而那两个人也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匈奴那边除偶尔挑衅一下外,也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有一次闹得比较大,匈奴人打到了长安边上,但也没出什么大岔子。之后,文帝也没做深究,该和亲继续和亲,匈奴也没再折腾。
对了,匈奴的那次大规模武装行动,让文帝发现了一名年轻的将领,他叫周亚夫。这个小伙子后来被他提拔重用,或者说没法不重用(周勃之子)。人家最终用实际行动报答了他的慧眼识才。
这是文帝的第一个大福气:康宁。
夸了这么多,我们接下来要翻转一下,说一下“黄老之术”的劣势,以及文帝在这背后的一系列行动逻辑。
并不是每个帝王都有福气能够不折腾的,因为往往树欲静而风不止。
战争决定着你是否有执行所谓“黄老之术”治国方针的关键土壤。因为“黄老之术”与“小政府”,在诸多美好外,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弊端。这个弊端就是财政弹性不足,整个国家对于突发事件缺乏应对能力。
举个例子,一个家庭每年能收上来一千斤粮食,每年自己吃和各种消费是五百斤,然后一年就攒下来五百斤。但是,这就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五百斤粮食会坏掉,所以并不意味着,一味节省就可以永远地保有这笔财富。
而且,更关键的是,这还是最理想的状态,因为中央政府往往都是挣一个恨不得花俩的,不找你多收就不错了。但有一年,你家的房突然塌了,你需要五千斤粮食才能重新建起来,这时你就急眼了,因为一年最多就是一千斤粮食的进项。
你家的房塌了,就是国家遇到战争的时候。
当战争打起来后,物资会以惊人的速度消耗,原有的“小政府”状态就会捉襟见肘。因为“大政府”即便有诸般不好,但它的战时动员机制却是非常靠得住的。只要国家有了突发状况,哪怕危机旷日持久,“大政府”都会有足够的政治力量与官僚资源,将各方面的资源不断抓上来。但“小政府”,就没这个本事。
“小政府”征税,由于征得少,老百姓的负担轻,所以官员不怎么费劲儿,因此官员也少。一旦要突然干大事后,老百姓们就不配合了,而且就那俩基层官员,根本不够用。用现在我们比较流行的一句话说,就是没有“一竿子插到底”。
少缴税容易,多加税就该骂街了。
和平时期,你好我好大家好,但一到国家有难,资源抓不上来,老百姓大难临头各自飞,中央政府就傻眼了。
所以,“黄老之术”是一种非常脆弱的、理想化的政治体制,有点类似于温室中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它并没有过久地存在于历史长河中,其实是有深刻道理的。文景二帝之所以名垂青史,在于他们康宁的大福气。这种福气,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之前我们说过,无论文帝干什么事,哪怕是错的,最后都会变成对的,但很快他就犯了一个大错。
此时政府开支的大头是用于防备匈奴。
大臣晁错看到了,此时通过休养生息,民间已经涌现出一批富人,他建议文帝采取买卖爵位的办法,允许富人通过捐献来获得一定的爵位,或者免除罪过。只要富人想办法把粮食运到边关,交给守军,就可以从皇帝这里获得爵位。
这种爵位带有免人头税、免徭役、减罪免罪的特权,但不减免土地税,只减免与人身有直接关系的税收,也没有一系列的政治特权。换句话说,就是个荣誉称号,类似于今天网络游戏、手机游戏中的各种“皮肤”或“光环”。它虽然带有炫酷属性,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不过,晁错的做法却是收到了惊人的效果:富人们对于这种奢侈光环很买账。
很快,在富人的帮助下,边关军队的粮食有了保证,不仅不再匮乏,反而变得充足。之后,晁错又趁热打铁,建议文帝卖爵位,让富人把粮食直接上缴到中央政府在各地的仓库。富人的捐献因此成为中央政府财政的一项可观收入。
文帝很快发现,富人的捐助再加上一定的税收,已经足够维持中央政府运转了。于是在公元前166年,文帝做了一件今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宣布不再收土地税了。
这种我有收土地税的能力,但我放弃了的情况,属于世界古代历史上的孤例,没有之一。这件事成为“文景之治”下夜空中最亮的星,文帝也因此跻身古代圣君排行榜的最前列。
这样真的好吗?不见得。
对于百姓来说,免税这种事肯定好,谁少交钱都会说好。但往深远想一下,我们就会知道,在古代取消土地税,其实是一个误国的方针。因为当时的财政主力就是土地税。
货物和货币可以藏起来,而且人随时可以跑,猫腻太多,收商业税的难度太高。(后来被汉武帝刘彻绕道攻克了。)唯独跑不了的,就是土地。所以,商业税对于政府来说,是不牢靠的,只有土地税是实实在在、稳定可靠的。据估算,土地税和人头税在当时占了政府财政收入的约九成。
当然,文帝不收土地税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汉初的这种“小政府”的官僚体制,不太容易将土地税收上来。因为官员少嘛!土地丈量、粮食清算等问题,搞起来都很困难。
在当年,所谓的土地税并非我盯着你家收了多少粮食,然后我收走三十分之一,哪有那么多时间盯着你。而是你家有十亩地,我按经验估算,估计能打九百斤小米,最终就找你要三十斤小米吧。
基层官员们只能粗略地算出每家要交的粮食,然后再挨家挨户去要。你打九十斤粮食,我要三十斤;你打九千斤粮食,我还要三十斤。但是,还是那句话,土地税属于主动税收,费人工,痛点高。你是青天大老爷,我交粮食时也是不愿意的。这就造成了很多麻烦。
但是,不能因为麻烦和此时国家财政充裕,就放弃了带来稳定收入的税收来源啊!现在是运营一个国家,不是过家家。
文帝靠着卖爵位的收入,直接就说不要土地税了,往好了说,是真仁慈之主;往坏了说,就是断自己的后路!灾、兵、疫、旱,碰上一个就让你够呛!这就相当于开着上千万元的车,却不买车险。
不过,人家文帝之后又裸开了十多年的车,什么事也没有。不光老司机技术好,命好也很重要。
但是,你命好仍然无法掩盖影响深远的弊端。当年商鞅干的那些事,那堆费了极大精力整理出来的土地造册,都没用了。
还是举个例子,你们村有一千亩地,你这个当官的每年往中央报税数目就是一万斤小米。由于你每年都进行收税,所有的民间土地交易、易主以及新开垦的荒地,你心中都是有数的。
但是,你把土地税免了,官员们十年都不用再去征税了。这片土地十年后的归属、地力等系统的数据就全不准了。
比如,原来全村有四百亩地,赵钱孙李四家一人一百亩,收税时你都很清楚。转过年来,你收税时,发现孙家落魄了,开始卖地了。
由于变化并不是很大,你相应做一些调整,这没什么问题。
但如果你十年不收税,土地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地主也许全都换了,而且各家的土地边界错综复杂,全都说自己只有十亩地。你知道是骗人的,但你要是真想弄明白各家的土地有多少,就需要重新丈量。这就极其考验基层官吏的能力和数量了。
后面为什么豪族起来后,国家的地就越来越少了呢?因为你说不清楚他家的地有多少,你还丈量不了他家的地!
商鞅的国家操作系统为什么这么好用呢?因为人家对整个国家的资源动员能力,做到了心中有数!每年征土地税,最大的意义实际上就是对国家的操作系统进行日常维护。你可以少征,但绝不能不征!
这么宝贵的国家操作系统,被文帝无心地抛弃了。放弃土地税,在古代几乎就是放弃了国家的统治基础,而且失去了重要的应急手段。
但是,文帝在位二十多年,却什么事没有!就是这么好命!服不服?
不仅如此,文帝之后还犯了个更大的错误。他实行的货币政策出现了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