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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篇一律与千变万化

梁思成

在艺术创作中,往往有一个重复和变化的问题:只有重复而无变化,作品就必然单调枯燥;只有变化而无重复,就容易陷于散漫零乱。在有“持续性”的作品中,这一问题特别重要。我所谓“持续性”,有些是由于作品或者观赏者由一个空间逐步转入另一空间,所以同时也具有时间的持续性,成为时间、空间的综合的持续。

音乐就是一种时间持续的艺术创作。我们往往可以听到在一首歌曲或者乐曲从头到尾持续的过程中,总有一些重复的乐句、乐段——或者完全相同,或者略有变化。作者通过这些重复而取得整首乐曲的统一性。

音乐中的主题和变奏也是在时间持续的过程中,通过重复和变化而取得统一的另一例子。在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中,我们可以听到持续贯串全曲的、极其朴素明朗的“鳟鱼”主题和它的层岀不穷的变奏。但是这些变奏又“万变不离其宗”——主题。水波涓涓的伴奏也不断地重复着,使你形象地看到几条鳟鱼在这片伴奏的“水”里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嬉戏,从而使你“知鱼之乐”焉。

舞台上的艺术大多是时间与空间的综合持续。几乎所有的舞蹈都要将同一动作重复若干次,并旦往往将动作的重复和音乐的重复结合起来,但在重复之中又给以相应的变化;通过这种重复与变化以突出某一种效果,表达出某一种思想感情。

在绘画的艺术处理上,有时也可以看到这一点。

宋朝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是我们熟悉的名画。它的手卷的形式赋予它以空间、时间都很长的“持续性”。画家利用树木、船只、房屋,特别是那无尽的瓦陇的一些共同特征,重复排列,以取得几条街道(亦即画面)的统一性。当然,在重复之中同时还闪烁着无穷的变化。不同阶段的重点也螺旋式地变换着在画面上的位置,步步引人入胜。画家在你还未意识到以前,就已经成功地以各式各样的重复把你的感受的方向控制住了。

宋朝名画家李公麟在他的《放牧图》中对于重复性的运用就更加突出了。整幅手卷就是无数匹马的重复,就是一首乐曲,用“骑”和“马”分成几个“主题”和“变奏”的“乐章”。表示原野上低伏缓和的山坡的寥寥几笔线条和疏疏落落的几棵孤单的树就是它的“伴奏”。这种“伴奏”(背景)与主题间简繁的强烈对比也是画家惨淡经营的匠心所在。

上面所谈的那种重复与变化的统一在建筑物形象的艺术效果上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古今中外的无数建筑,除去极少数例外,几乎都以重复运用各种构件或其他构成部分作为取得艺术效果的重要手段之一。

就举首都人民大会堂为例。它的艺术效果中一个最突出的因素就是那几十根柱子。虽然在不同的部位上,这一列和另一列柱在高低大小上略有不同,但每一根柱子都是另一根柱子的完全相同的简单重复。至于其他门、窗、檐、额等等,也都是一个个依样葫芦。这种重复却是给予这座建筑以其统一性和雄伟气概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它的形象上最突出的特征之一。

历史中最突出的一个例子是北京的明清故宫。从(已被拆除了的)中华门(大明门、大清门)开始就以一间接着一间,重复了又重复的千步廊一口气排列到天安门。从天安门到端门、午门又是一间间重复着的“千篇一律”的朝房。再进去,太和门和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成为一组的“前三殿”与乾清门和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成为一组的“后三殿”的大同小异的重复,就更像乐曲中的主题和“变奏”;每一座的本身也是许多构件和构成部分(乐句、乐段)的重复;而东西两侧的廊、庑、楼、门,又是比较低微的,以重复为主但亦有相当变化的“伴奏”。然而整个故宫,它的每一个组群,却全部都是按照明清两朝工部的“工程做法”的统一规格、统一形式建造的,连彩画、雕饰也尽如此,都是无尽的重复,我们完全可以说它们“千篇一律”。

但是,谁能不感到,从天安门一步步走进去,就如同置身于一幅大“手卷”里漫步;在时间持续的同时,空间也连续着“流动”。那些殿堂、楼门、廊庑虽然制作方法千篇一律,然而每走几步,前瞻后顾,左睇右盼,那整个景色、轮廓、光影,却都在不断地改变着;一个接着一个新的画面出现在周围,千变万化。空间与时间、重复与变化的辩证统一在北京故宫中达到了最高的成就。

颐和园里的谐趣园,绕池环览整整三百六十度周圈,也可以看到这点。

至于颐和园的长廊,可谓千篇一律之尤者也。然而正是那目之所及的无尽的重复,才给游人以那种只有它才能给的特殊感受。大胆来个荒谬绝伦的设想:那八百米长廊的几百根柱子,几百根梁坊,一根方,一根圆,一根八角,一根六角……;一根肥,一根瘦,一根曲,一根直……;一根木,一根石,一根铜,一根钢筋混凝土……;一根红,一根绿,一根黄,一根蓝……;一根素净无饰,一根高浮盘龙,一根浅雕卷草,一根彩绘团花……;这样“千变万化”地排列过去,那长廊将成何景象?!

有人会问:那么走到长廊以前,乐寿堂临湖回廊墙上的花窗不是各具一格,千变万化的吗?是的。就回廊整体来说,这正是一个“大同小异”,大统一中的小变化的问题。既得花窗“小异”之谐趣,无伤回廊“大同”之统一。且先以这样花窗小小变化,作为廊柱无尽重复的“前奏”,也是一种“欲扬先抑”的手法。

翻开一部世界建筑史,凡是较优秀的个体建筑或者组群,一条街道或者一个广场,往往都以建筑物形象重复与变化的统一而取胜。说是千篇一律,却又千变万化。每一条街都是一轴“手卷”、一首“乐曲”。千篇一律和千变万化的统一在城市面貌上起着重要作用。

十二年来,我们规划设计人员在全国各城市的建筑中,在这一点上做得还不能尽满人意。为了多快好省,我们做了大量标准设计,但是“好”中既也包括艺术的一面,就也“百花齐放”。我们有些住宅区的标准设计“千篇一律”到孩子哭着找不到家;有些街道又一幢房子一个样式、一个风格,互不和谐;即使它们本身各自都很美观,放在一起就都“损人”且不“利己”,“千变万化”到令人眼花缭乱。我们既要百花齐放、丰富多彩,却要避免杂乱无章、相互减色;既要和谐统一、全局完整,却要避免千篇一律、单调枯燥。这恼人的矛盾是建筑师们应该认真琢磨的问题。今天先把问题提出,下次再看看我国古代匠师,在当时条件下,是怎样统一这矛盾而取得故宫、颐和园那样的艺术效果的。

原载于1962年5月20日《人民日报》第5版 KW/P2O4XKBS9P9+2Dm9z0B/jMXkcVPtQjhosqPT7QqWhGmnkMuvDlo45ZiqasG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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