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希腊人普遍有两种相反的态度。一种态度自文艺复兴直到最近,近乎迷信地崇拜希腊人,认为他们是一切最美好事物的创造者,具有超人的天才,近代人无法望其项背。另一种态度由科学的胜利和对进步的乐观信仰激发,认为古人的权威是噩梦,最好忘记希腊人对思想的大部分贡献。我不赞成任何一种极端的看法;应该说,两种都不完全正确。所以在谈细节前,先谈一下在研究希腊思想的过程中,我们还能得到什么样的智慧。
关于世界的性质与构造,可能有各种假说。形而上学上的进步,是对所有这些假说的逐步精炼,是对含义的发展以及对每种假说重新改造,以应对对立假说的拥护者所主张的反对意见。学习用这些体系来理解宇宙,是一种想象力上的乐事,是克服教条主义的良方。此外,纵使没有一种假说可以证实,但发现使每种假说都能自圆其说并符合已知事实的东西,就包含一种真正的知识。一切支配近代哲学的各种假说,差不多都是希腊人首创;他们对抽象事物富有想象的创造力,怎么称赞都不为过。关于希腊人我要谈的东西,就主要从这个观点出发;我认为他们创造了各种具有独立生命与发展的理论,这些理论最初虽略显幼稚,而历经了两千多年,恰恰证明它是能够存在而且发展的。
的确,希腊人其他的贡献证明,它们对抽象思维更具有永久的价值;他们发现了数学和演绎法,尤其是发明了几何学,没有几何学,就不会有近代科学。在数学上,希腊天赋的片面性似乎是:它是根据不证自明的东西进行演绎推理的,而不是根据观察到的事物进行归纳推理。令人惊讶地的是,他们用这种方法成功误导了大部分古代世界以及近代世界。如今通过观察特殊事实,从而归纳得出原理的科学方法,已代替了希腊人根据哲学家头脑得出的明显公理而进行演绎推理的信念,但这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单就此而论,迷信崇拜希腊人是错的。虽然最早略知科学方法的是少数希腊人,但总体来说,科学方法与希腊人的气质格格不入;而企图通过贬低最近四个世纪的知识进步来美化希腊人,则是在限制近代思想的发展。
还有一种更普遍的反对尊崇前人的论点,不管是对希腊人,还是对其他人。研究哲学家时,正确的态度既不是尊崇也不是蔑视,而应首先有种假设的同理心,直至可能知道在其理论中,哪些大概是可信的为止;唯有在此时,才可重新采取批判的态度——而这种态度要尽可能类似一个人放弃了他所一直秉持的意见之后的那种状态。而我们说的蔑视会妨碍这一过程的前半部分,尊崇则会损害这一过程的后半部分。必须牢记两点:即一个人的见解与理论只要值得研究,就可假设此人具有某些智慧;但没有人可能就任何题目得出最终真理。当我们认为一个聪明人表达的观点明显荒谬时,就不该试图证明这观点有多少是真的,而应努力理解它为何看似为真。这种同时运用历史与心理想象的方法可以开阔思维,同时也能帮助我们认识到,对一个性情不同的时代,我们的许多偏见显得多么愚蠢。
赫拉克利特首创的理论至今仍有影响力,他活跃在约公元前500年。他主要因其万物都处于流变状态的学说扬名古代,但这不过是其形而上学的一方面。
赫拉克利特虽是爱奥尼亚人,但未继承米利都学派的科学传统。 他是特别的神秘主义者。认为火是万物的本原;万物像火焰一样,通过其他事物的死亡而诞生。“有死的是不死的,不死的是有死的:后者死则前者生,前者死则后者生。”世界是统一的,但是一种对立的结合而形成的统一。“万物生于一,而一生于万物”;然而“多”具有的实在性不如一,一就是神。
赫拉克利特鄙视人类,认为唯有强力才能迫使人类为自己的利益而行动。他说“牲畜都是被鞭子赶到牧场上去的”;他还说“驴子宁要草料也不要黄金”。
不出所料,赫拉克利特相信战争。他说:“战争是万物之父,是万物之王。战争使一些人成为神,一些人成为人,一些人成为奴隶,一些人成为自由人。”又说:“荷马说‘但愿诸神和人消灭斗争’的说法不对。他不知道这是在祈祷宇宙毁灭;因为若听从了他的祈祷,万物都消亡了。”又说:“必须知道战争对一切是一样的,斗争是正义,一切通过斗争产生和消亡。”
他的道德观是骄傲的苦行主义,非常接近尼采的道德观。他认为灵魂是火和水的混合物,火是高贵的而水是卑贱的。灵魂中大多是火,他称为“干燥的”。“干燥的灵魂最智慧、最优秀。”“灵魂变潮湿是快乐的。”“人喝醉酒,被孩子带领,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道往哪里走;他的灵魂便是潮湿的。”“灵魂变成水就是死亡。”“与自己心中欲望斗争很难。无论他希望得到什么,都是以灵魂为代价换来的。”“人所有的愿望都得到满足不是好事。”可以说赫拉克利特重视通过克己获得的力量,但鄙视那些使人背离最重要的抱负的爱好。
赫拉克利特基本反对他那个时代的各种宗教,至少是反对巴库斯教,但不是以科学的理性主义态度。他有信奉的宗教,某种程度上他解释了当时流行的神学来适应其学说,某种程度上他又相当轻蔑地摒弃了神学。有人(康福德)称他为巴库斯派,还有人(普福莱德雷)认为他为秘密仪式注释。我认为相关的碎片信息不能证明这种看法。例如他说:“人们所行的秘密仪式是邪恶的秘密仪式。”这暗示他的心目中有种不“邪恶的”秘密仪式,和当时的各种秘密仪式大不相同。要不是他过分藐视流俗而不去宣传,他或许会是位宗教改革家。
赫拉克利特相信火是万物本原。读者会记得泰勒斯认为水是万物本原;阿那克西美尼认为气是万物本原;赫拉克利特则提出火是万物本原。最后恩培多克勒表现出政治家式的妥协,承认有土、气、火和水四种本原。古代化学到这一步突然停滞。这门科学直到后来伊斯兰教炼丹术士开始寻找哲人石、长生药以及把普通金属变成黄金的方法才又进了一步。
赫拉克利特的形而上学充满活力,足以使最急切的近代人得到满足:
这个世界对一切存在物是同一的,不是任何神或人创造的;它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在一定分寸上熄灭。
火的转化是:首先成为海,海的一半成为土,另一半成为旋风。
在这样一个世界,赫拉克利特自然信仰永恒的变化。
赫拉克利特对其另一个学说比对永恒的流变更重视,那就是对立统一说。他说:“人们不了解矛盾的事物如何统一。对立的力量可以造成和谐,正如琴弓和琴。”他对斗争的信仰和该理论有关,因为在斗争中对立面结合起来就产生运动,运动就是和谐。世界上有一种统一,但那是一种来自分歧的统一:
结合物既是整体的,又不是整体的;既是聚合的,又是分开的;既和谐,又不和谐;万物生一,一生万物。
有时在他说来,好像统一比差异更有根本性:
善与恶是一回事。
对于神,一切都是美的、善的和公正的;但人却认为一些公正,另一些不公正。
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
神是日又是夜,是冬又是夏,是战又是和,是饱又是饥。神像火一样变换形相,当火与香料混合,便根据各种味道而得到不同名称。
然而,若没有要结合的对立就不会有统一:“对立对我们是好的。”
这个学说包含黑格尔哲学的萌芽,黑格尔哲学正是通过对立的综合开展。
赫拉克利特的形而上学像阿那克西曼德的一样,被一种宇宙正义观念支配,这一观念防止对立斗争中的任何一方获得完全的胜利。
万物换成火,火换成万物,像货物换成黄金,黄金换成货物一样。
火生于气之死,气生于火之死;水生于土之死,土生于水之死。
太阳不能超越其限度;否则复仇女神厄里倪厄斯——正义之神的女使——就会把它找出来。
必须知道战争对一切是一样的,斗争就是正义。
赫拉克利特反复提到与“众神”不同的那个“神”。“人的行为没有智慧,神的行为则有智慧……在神看来,人是幼稚的,就像成年人看儿童是幼稚的一样……最智慧的人和神比,就像只猴子,正如最美丽的猴子与人类相比也是丑陋的一样。”
神无疑体现宇宙正义。
万物处于流变状态是赫拉克利特最有名的学说,也是其弟子最着重强调的,正如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描写的:
你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新的水不断流过你的身旁。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他对普遍变化的信仰,通常被认为体现在这句话里:“万物都在流变着。”但这或许像华盛顿所说的“父亲,我不能说谎”,及惠灵顿说的“战士们起来瞄准敌人”一样,虽流传甚广但不足为信。像柏拉图以前所有哲学家一样,他的著作也仅通过引文才被人所知,而且大部分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反驳他而引用的。设想任何一位近代哲学家若仅通过其对手的猛烈抨击才被人知晓,他会是什么样子;可以想见苏格拉底前的人物该多么值得赞叹,因为即使透过其敌人散布的恶意的迷雾,他们依然十分伟大。无论如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同意赫拉克利特的教导,“没什么东西是存在着的,一切都在变化着”(柏拉图)以及“没什么东西可以固定存在”(亚里士多德)。
后面谈柏拉图时,还会再研究这个他热衷反驳的学说。我在此不探讨哲学家对此的观点,只谈科学家的教导。
追求永恒的东西是促使人们研究哲学最强烈的本能之一,它无疑出自对家的热爱和躲避危险的愿望。因此我们发现生命面临灾难的人,对此追求最强烈。宗教在上帝与不朽两种形式里追求永恒。上帝没有变化,也没有转变的阴影;死后的生命永恒不变。19世纪的快活使人们反对这种静态的观念,近代自由神学信仰天上亦有进步,神性也有演化。但即使这种观念里也有某种永恒的东西,即进步本身及其内在目标。于是稍微有点灾难,人们很容易就寄希望于更古老的超人间的形式:若世间生活了无希望,就唯有在天上才能够寻到安宁。
有哲学倾向的神秘主义者不能否认,凡在时间内的都是暂时的,于是便创造了一种永恒观念,这种永恒不是无穷时间中的持续,而是整个时间过程之外的存在。照某些神学家的说法,例如威廉姆·拉尔夫·英奇教长,永生不是在未来时间中的每一刻都存在,而是一种完全不受时间影响的存在方式,其中既无前,也无后,因此没有变化的逻辑可能性。
几个最有名的哲学体系将这一观念说成是经过我们耐心追求后,理性终将使我们相信的东西。
赫拉克利特本人尽管相信变化,但也承认某种东西是永恒的。赫拉克利特学说没有巴门尼德以来的那种(与无尽的时间延续相对立的)永恒观念,只有中心的火永不熄灭: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但火不断变化,其永恒是过程的永恒,而不是实质的永恒——虽说这个见解不应归于赫拉克利特。
科学像哲学一样,在变化的现象中寻找某种永恒的基础,力图摆脱永恒流变学说。化学似乎可以满足这个愿望。人们发现火看似破坏,实则只是转化;元素重新结合,燃烧前已存在的每个原子经过燃烧后,仍继续存在。因而人们设想原子不灭,物质世界中的一切变化仅是重新排列持久存在的元素。这个见解一直流行到发现放射现象,彼时人们才发现原子可以分裂。
物理学家也毫不畏惧,发现了新的更小的单位,叫作电子和质子,它们构成原子;若干年以来,他们认为这些单位具有以前属于原子具有的那种不灭性。不幸的是质子和电子似乎可以结合、爆炸,其形成的不是新物质,而是以光速在宇宙中传播的能量波。于是能量必须代替物质成为永恒的东西。但能量不像物质,不是常识概念中“事物”的精炼;只是物理过程中的一种特征。可以异想天开地把它等同于赫拉克利特的火,但它是燃烧过程,而不是燃烧着的事物。近代物理学中已不存在“燃烧着的事物”。
以小见大,天文学已不容我们把天体看成是永恒的了。行星形成于恒星,恒星形成于星云。星云已持续存在若干时间,并将持续存在若干时间;然而它迟早——大约一万亿年后会爆炸,毁灭所有行星,回到到处气体弥漫的状态。至少天文学家这么说,也许临近这一末日了,他们会发现计算有误。
赫拉克利特永恒流变的学说令人痛苦,正如我们所见,科学无力推翻它。而哲学家的主要理想之一,便是复活那些似乎被科学扼杀了的希望。因而哲学家坚持不懈地寻求某种不受时间王国支配的东西。这由巴门尼德首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