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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柏拉图的不朽论

以“斐多”命名的对话在好几个方面都令人瞩目。看似它描写的是苏格拉底的最后时刻:他饮鸩前后,直至失去知觉前说的话。它体现了柏拉图心目中最有智慧、最善良且全然不畏死亡的理想人物。柏拉图描写的面对死亡的苏格拉底,无论古代还是近代伦理上都是重要的。《斐多篇》对异教徒或自由思想的哲学家的意义,相当于福音书讲述的耶稣受难和耶稣被钉死于十字架对基督教徒的意义。 但苏格拉底最后时刻的泰然自若,和他灵魂不朽的信仰紧密相关;《斐多篇》的重要性在于不仅描述了一个殉道者的死难,还提出了后来成为基督教教义的许多学说。圣保罗和教父神学基本上直接或间接来源于此;若忽略柏拉图,几乎无法理解他们的神学。

较早的《克里托篇》讲述了苏格拉底的一些友人和弟子如何计划使他逃到色萨利。要是他真逃掉了,或许雅典当局会很高兴;拟定的计划很有可能成功。而苏格拉底坚称自己已被合法程序判决,做任何非法的事躲避惩罚都是错的。他首先宣告的原则使我们想起基督登山训众:“我们不应对任何人以怨报怨,无论我们从他那里受了什么怨”。

在《斐多篇》里,最后时辰到来,他被卸去枷锁,获准与朋友自由交谈。他打发哭泣的妻子出去,免得她的悲戚打扰他们讨论。

苏格拉底开头就主张,虽然任何有哲学精神的人都不惧死亡,反而会欣然接受死亡;但他不想了结自己的生命,因为那是非法的。他的朋友问他,为何自杀被认为是非法的;他的回答与俄耳甫斯派的学说一样,也几乎恰好是基督徒的观点。“有种秘密流传的学说,说人是囚犯,无权开门逃走;这是个巨大的奥秘,我不完全理解。”他把人和神的关系比作牛和主人的关系,他说若你的牛擅自了结自己的性命,你会生气;因此“人该等待,不可自行了结生命,要等候神的召唤,就像现在神在召唤我”。他对死不感到悲痛,因为他相信“首先我要到别的智慧且善良的神那儿去(我对此深信不疑,就像我对任何这类事情那样),其次(虽说这最后一点我不那么有把握)已故的人比我身后留下的那些人要好得多。等待逝者的还有些事物,对善人要比对恶人更美好得多,对此我抱有很大希望”。

苏格拉底说,死是灵魂与身体的分离。这里就碰到柏拉图的二元论:即实在与现象,理念与感觉对象,理智与感知,灵魂与身体。这些对立相联:每组对立中,前者都优于后者,无论是实在还是善的方面。苦行式的道德是这种二元论的自然结果。基督教吸收了该学说的一部分,但从未全部吸收。因为有两个障碍:一是若柏拉图是对的,创造有形世界必定是桩罪恶的事,因此造物者不可能是善的;二是正统的基督教虽认为独身主义更高贵,但从不会勉强自己谴责婚姻。而摩尼教徒则在这两点上更加一致。

心与物的区别,已在哲学、科学和大众思想里变得很常见,有其宗教根源,且始于灵魂与肉体的区别。我们看到,俄耳甫斯教徒宣称自己是大地与星天的孩子,身体来自大地,灵魂来自上天。柏拉图力图用哲学语言来表达该理论。

苏格拉底在《斐多篇》里开始便展开其学说中苦行主义的含义,但他的苦行主义有节制并带点绅士风度。他没说哲学家应禁绝平凡的快乐,只是说不应被其奴役。哲学家不应关心饮食,但当然应有足够饮食;他不提倡禁食。《斐多篇》也说苏格拉底虽不嗜酒,但某些场合他比任何人喝得都多,而且从来不醉。他谴责的不是饮酒而是嗜酒。同样,哲学家也不该钟情于恋爱的快乐,或贵重的华服美履以及个人缀饰。他必须全身心关怀灵魂,而不是身体:“他愿意尽量离弃身体而转向灵魂。”

显然,这个学说推广后就会变成禁欲主义;但其本意确切地说不是禁欲主义。哲学家不会努力摒弃感官的快乐,但会考虑其他事物。我就知道许多哲学家会忘记吃饭,最后吃饭时还手不释卷。这些人的行为就是柏拉图说的哲学家应做的:他们不是用道德的力量节制大吃大喝,而只是对其他事物更感兴趣而已。

苏格拉底继续说,哲学家想要断绝灵魂与身体的联系,别人则认为人若“没有快乐的感觉,不能享受身体的快乐”,生活就不值得活。柏拉图的这句话似乎——或许不经意地支持某一类道德学家认为身体的快乐才最重要的观点。他们认为不追求感官快乐的人,必须完全回避快乐而过有德行的生活。这个错误造成了无尽的害处。

现在谈谈柏拉图认为是(无论正确与否)苏格拉底讲的宗教的智力方面。据说身体妨碍知识的获得,视觉和听觉都不是准确的见证:真正的存在若显示给灵魂,那么是显示给思想而不是感官。先考虑一下该学说的含义。它完全摒弃经验知识,包括所有历史和地理在内。我们不能知道有过像雅典这样的一个地方或像苏格拉底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死和他的慷慨赴死都属于现象世界。我们唯有通过视觉和听觉知道这一切,而真正的哲学家不注重视觉和听觉。那他还靠什么?首先是逻辑和数学;但逻辑和数学是假设的,不能证实有关实在世界的任何断言。下一步——这一步是决定性的——依赖于善的理念。一旦有了这个理念,据说哲学家就知道了善就是实在,因而能推论出理念世界就是实在世界。后世的哲学家提出过种种论证证明真与善的同一性,但柏拉图似乎假设这不证自明。想要理解柏拉图,就必须假设这一假说的合理性。

苏格拉底说,心灵集中于自身,不为声色苦乐所困,告别肉体,向往真存在时,思想才是最好的;“哲学家就这样鄙弃肉体”。从这一点出发,苏格拉底继续讲到理念、形式或本质。有绝对的正义、绝对的美和绝对的善,但肉眼看不见。“而且我说的不仅是这些,还有绝对的伟大、绝对的健康、绝对的力量以及万物的本质或万物真实的性质。”所有这一切只有理智的洞见才得见。因此,我们在肉体内,灵魂被肉体的罪恶污染时,我们求真理的愿望不会得到满足。

这一观点排除以科学观察与实验作为获得知识的方法。实验者的心灵不“集中于自身”,目的也不是避免声色。柏拉图提出的方法只能追求两种精神活动,即数学和神秘主义的洞见。这说明二者如何在柏拉图及毕达哥拉斯学派中那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经验主义者认为,肉体使我们接触外部实在世界;但柏拉图认为,肉体有双重罪恶,既是一种歪曲的媒介,使我们好像透过昏暗的镜子看不清楚;又是欲望的根源,使我们无法集中注意力追求知识并看到真理。

再回到《斐多篇》:西米亚斯对死后灵魂的永存表示怀疑,强烈要求苏格拉底提出证据。虽然苏格拉底进行了论证,但不得不说其论证站不住脚。

第一个论证是万物都有对立面,且都由其对立面产生,这种表述使我们想到阿那克西曼德关于宇宙正义的观点。既然生与死对立,所以其中之一必产生另一个。于是,死者的灵魂存在于某处,适当的时候再回到地上。圣保罗说“种子不死便没有新生”,似乎属于这样的理论。

第二个论证是,知识是对前世生活的回忆,所以灵魂必定生前就已存在。支持知识是回忆这一理论的主要事实是,我们有像“完全相等”这样一些不能从经验中得出的观念。我们有大致相等的经验,但永远不能在可感觉的对象中找到绝对相等;而我们知道我们说的“绝对相等”的意义是什么。既然这不是我们从经验中学到的,就一定是我们从生前的存在里带来的。他说,类似论据可应用于其他所有观念。这样,本质的存在及我们对其的理解能力证明了预先存在有知识的灵魂。

一切知识都是回忆的论点,在《美诺篇》里更详尽地展开了。文中苏格拉底说:“没什么教学,有的不过是回忆罢了。”他让美诺叫来一个小奴隶,问他几何学问题,声称证明了自己的论点。他认为小奴隶的回答表明他的确知道几何学,尽管他一直没意识到自己有这知识。《美诺篇》和《斐多篇》得出同样的结论,即知识是灵魂从前世的存在里带来的。

关于这点,可见首先这一论证完全不能应用于经验知识。这个小奴隶不可能被引导去“回忆”金字塔是何时建的,或特洛伊战争是否真的发生过,除非他恰好当时就在现场。唯有那种被称为“先验”的知识——尤其是逻辑和数学——才可能被认为人人都有,且与经验无关。事实上(撇开神秘的洞察力不谈),这是柏拉图唯一承认的真正的知识。我们来看,数学上怎样处理这一论证。

例如相等这个概念。我们必须承认,在可感觉的对象里,我们没有完全相等的经验;我们只看到大致相等。那如何得出绝对相等的观念呢?还是,也许没有如此观念?

举个具体的例子。一米的定义是现存巴黎的某根棍子在一定温度下的长度。若我们说另一根棍子的长度恰好是一米,意味着什么?我想这句话没任何意义。我们可以说:目前科学已知的最精确的计量过程也无法指明,我们的棍子比巴黎的标准尺究竟是长还是短。若我们够大胆,还可预言未来任何计量技术上的改进都改变不了这一结果。但从经验证据随时可对其加以反证的意义上说,这仍是种经验表述。我认为我们不真正具有柏拉图认为我们具有的那种“绝对”相等的观念。

即使我们有这种观念,显然小孩在一定的年龄前是没有的,而且这种观念虽不直接来自经验,也是由经验引导出来的。此外,除非我们生前的存在不是感觉的存在,否则就像我们现世一样也不能产生这种观念;假设我们以前的存在有一部分是超感的,那对我们现世的存在为什么不做同样的假设呢?因此,这一论证不成立。

回忆说既被认为成立,于是西米亚斯说:“大约所需的证明有一半已得到证明;也就是,我们出生前灵魂已存在;但另一半,死后灵魂也像出生前一样存在,还未得到证明。”于是苏格拉底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他说,万物都产生于自己的对立面的说法合乎逻辑,因此死必定带来生,就像生带来死。但他又补充了一个哲学上更古老的论据:唯有复杂的才可被分解,而灵魂和理念一样,是单一的,而不是由许多部分合成的。人们认为凡是单一的都不能开始、终结或变化。既然本质不变:例如绝对的美永远不变,美的事物则不断变化。所以凡见到的事物皆是暂时的,未见的则是永恒的。身体是看得见的,但灵魂是看不见的;因此灵魂应归为永恒那类。

永恒的灵魂善于思考永恒的事物,即本质;但在感觉中思考万物流变的世界时,就要迷乱了。

当灵魂用身体作为一种知觉的工具时,也就是用视觉、听觉或其他感官时(因为所谓通过身体来知觉,也就是通过感官来知觉)……灵魂便被身体拖入变化中,会迷惘而困惑;灵魂一接触到变化,世界就会围绕其旋转,它就像喝醉酒一样……但灵魂回归自身思索时,就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有纯洁、永恒、不朽与不变,这些都是灵魂的同类,只要它独处,不被打扰,就总是和它们在一起;这时它不再犯错,永远与不变相感通。灵魂的这种状态就叫作智慧。

真正的哲学家在活着时,灵魂已从肉欲的束缚下解放出来,死后要到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与众神在一起享福。但不纯洁的灵魂爱恋肉体,会变成墓冢游魂,或按其特性进入动物的身体,比如驴、狼或鹰。虽有德但不是哲学家的人,死后将变成蜜蜂、黄蜂或蚂蚁,或其他某种群居、有社会性的动物。

唯有真正的哲学家死后才能升天。“凡是不曾研究过哲学的人,去世时不是纯洁无瑕的人,没一个可与众神同在;只有爱知识的人才可以。”这就是为何真正笃信哲学的人要禁肉欲了:他们不是怕贫穷或耻辱,而是因为他们“意识到灵魂不过是附着在身体上——在哲学接引它以前,只能通过牢狱中的铁窗,自身不能且也不能通过自身来观察实在的存在……而且由于欲念,它已是自己被俘的主谋了”。哲学家有节制,因为“每次快乐和痛苦都是一个把灵魂钉在身体上的钉子,直到灵魂也变得和身体一样,并且凡是身体肯定为真的,它也信以为真”。

说到这,西米亚斯提出毕达哥拉斯认为灵魂是一曲音乐的观点,并质问:若琴碎了,音乐还能继续存在吗?苏格拉底回答,灵魂不是一曲音乐,因为一曲音乐是复杂的,灵魂则是单一的。他还说,灵魂是一曲音乐的观点与回忆说证明了的灵魂预先存在是不一致的;因为有琴之前,音乐并不存在。

苏格拉底继续叙述自己的哲学发展历程,虽然很有趣,却与主要论证没什么关系。他继续讲解理念论,得出这样的结论:“理念是存在的,其他事物都参与理念并从理念中获得自己的名称。”最后他描述了人死后灵魂的归宿:善者升天,恶者入地狱,善恶皆有的,则入炼狱。

斐多总结说:“在他那个时代所有的人中,他是最智慧、最正直、最善良的。”

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成为后来世世代代哲学家的典型。道德上我们应该怎样看待他?(我只谈柏拉图描写的那个苏格拉底。)他的优点很明显。他不在乎世俗成败,无所畏惧,甚至直至最后时刻始终保持安详、儒雅与幽默;对自己信仰的真理比对任何其他事物更热爱。而他也有些非常严重的缺点。他的论证不实且诡辩;私下动脑筋证明他赞同的结论,而不是用于对知识的公正追求。他也有些自鸣得意、油腔滑调,让人联想到败坏的传教士。要是他不曾相信他死后要与众神一起享受永恒的福祉,那就更勇气可嘉了。苏格拉底不像其某些前辈那样,他在思维上不科学,一心一意要证明宇宙符合其伦理标准。这是对真理的背叛,也是最糟的哲学过失。我们相信,作为人,他有资格圣徒相通 ;但作为哲学家,他不得不长期待在科学的炼狱里。 OdnbxwMlw29B4xZk16ArhTTyBJMSJXVwHHbaDFhCKLPrEGDvT12dPS7ilSaqgx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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