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谓的恋爱实际上并不是像动物之间互相吸引的那样,出于本能地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与动物的恋爱不同,人类的恋爱往往会受到历史、社会、环境等各种因素的约束。我们经历一场恋爱,在这场恋爱中会体现全人类的历史和文化。这就像我们正好出现于历史的某一阶段,出生于大部分祖先与文化发展的趋势之中一样,如今你与我所经历的恋爱也绝不是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一般由一个人突然开始的,都是受到某种约束的。现在我把恋爱大体分成希腊式恋爱、基督教式恋爱和日式恋爱三类来讲。
基本上,西方人的恋爱是前两项的交织与融合。如今我们读西方的小说,看西方的电影,很多方面都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无形当中,西方的恋爱观念也渗透到了我们的恋爱观之中。原本“恋爱”这个词是从英语的LOVE翻译过来的,LOVE中本身就鲜明地体现西方的恋爱观,但这与传统的日式恋爱还是不同的。
希腊式恋爱是基督教诞生之前的恋爱,在柏拉图的哲学著作《会饮篇》中对此有明确的表述。在此书中,他说恋爱就是我们的心被美丽之人所吸引的过程。在当时的希腊,比较怪异的是,几乎不存在男女之间的恋爱,与男人交合的几乎都是妓女。虽然其中也有一些有文化涵养的女人,但大多数都是妓女。男人与她们之间很少谈感情,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即便是结婚,也是为了传宗接代,并不是从恋爱走向婚姻的。所谓的希腊式恋爱,也就是我们今日所说的同性恋,是与美少年之间的恋爱。因此柏拉图所提到的美丽,就是美少年的美。人都有爱美的天性。究其原因是不断追求自身所欠缺之物,以及更完美之物的意识在作祟。而美丽之人在美这一点上就胜于自己,还弥补自己的缺陷。由此,柏拉图得出结论:恋爱是人类学习知识、获得真理的过程。
柏拉图时常谈论爱神——厄洛斯。厄洛斯是个凡事都居中之人。换言之,厄洛斯处在有智慧与无智慧之间。有智慧者拥有神一般的智慧,不会再去追求更深的智慧;无智慧者满足于自己的无知,更不会去追求更多的智慧。而厄洛斯正处于两种状态之间,总是追求更真、更美、更善的事物和真理。深埋人类内心的爱随即诞生。比如说,看到美少年这等美貌之人,就会想把他追到手,想要一直在一起,期望他永远都属于自己。这就是爱,而这种爱发展到更深层次后,就会从最初的只想占有对方肉体的想法变成更想占有对方精神层次的美。而当追求到精神层次的美时,就会不断地去追求真正的精神上的美感、道德及真理。人类恋爱,一般始于对美好肉体的憧憬,终结于对精神层次之美的追求。若想让其得以永续的话,往往就会转向艺术作品、伟大的英雄事业等各式各样的事情。
柏拉图有一位有名的朋友——智慧女神狄奥提玛。她说,寻找爱之真谛的正确方法就如同向上攀爬梯子一样,从日常的美丽之物开始,不断地追寻终极之美。从一个美丽的肉体延伸到两个美丽的肉体,进而延伸到所有美丽的肉体,然后从美丽的肉体向美的职业活动迈进,再由美的职业活动向美的学问迈进,在此基础上从学问出发,最终认识到真正的真理,也就是终极之美的本质。可以说,这就是希腊人的思考方式。
如此一来,这与我们所认为的恋爱截然不同,柏拉图认为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与我们热爱学习,热爱知识并且朝着英雄的行为而努力的动机是一致的。这或许也是迄今为止欧洲虽然产生了众多的哲学派别,但都一致认可厄洛斯存在的理由,而我们日本人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我们认为恋爱与哲学这些高深的学问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
基督教自罗马时代诞生以来,已经在欧洲发展到二十世纪了,而在欧洲,恋爱这一概念是与基督教紧密相连的。在欧洲几乎不存在脱离了基督教的恋爱,除非只有肉欲。基督教所认为的爱,是完全剔除了希腊式恋爱思想中的欲望。基督教所认为的爱是完全脱离了肉欲,是纯精神式的。基督教的恋爱是精神式的爱,视肉欲为面目可憎的东西,应弃之如敝履。因此,对他人的爱绝不仅仅停留在对恋人的爱恋,必须要爱所有人,哪怕对方是隔壁讨厌的邻居,甚至是最憎恨的敌人。总之,这是一种完全脱离了人类本能欲望的爱。这就是基督教思想中的爱。如果人类随欲望而动,那么根本不可能去爱烦人的邻居,更不可能去爱该恨该死的敌人。基督教认为,人类只有彻底脱离欲望,才能通向真正的爱。
随着时代变迁,基督教也衍变出多种形式,欧洲原本的恋爱观,开始添加了各种装饰。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圣母崇拜。不是基督崇拜,而是圣母崇拜。基督教徒对无染原罪受孕,也就是未经男女之欢便生下孩子的圣母马利亚的爱演变成对所有女性的一种理想,并逐渐形成了固定思想。因此,基督教的恋爱,基本上就是对马利亚的爱。这也是虽然宗教极力剔除性爱,而性爱却总是伴随宗教始终的一个有力证明。其结果是,基督教的女信徒很可能爱上身为男人的基督,而男教徒也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身为女人的马利亚。所以对马利亚的崇拜存在于、根植于欧洲人的恋爱之中。
其中最明显的一种形式就是骑士道。骑士必须要怀着不求任何回报的诚实与忠诚,竭力效忠于自己所侍奉的贵妇人。这种效忠犹如对神一般,是绝对的效忠,是男儿穷尽真诚、豁出生命的恋爱。所以骑士时代的骑士对身为主人的贵妇人真的就像是对待马利亚一般的热爱。这也是基督教脱离欲望,极尽真诚地追求极致之美(虽然对“美”这个词,基督教是厌忌的)的结果。如今,它仍然隐藏在欧洲的恋爱之中,因此对女性的憧憬最终仍然归结于对马利亚的憧憬,而对马利亚的憧憬便成了一种压抑自己欲望,奉献自己最大的真诚,甚至敢于豁出性命的恋爱。
若将此与希腊式恋爱相比,其中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希腊人思考方式的特点是首先肯定人的欲望,慢慢将欲望净化,不断升华。希腊精神认为,人既不是动物,也不是神。与此同时,人既有动物性,也有神性,因此不能否定人的动物性,只在升华那里设定了一种理想状态。而基督教从一开始就否定了人的动物性,并意在抹杀它,所以认定所有的恶、所有的罪、所有的恶魔伎俩都源于人的动物性。他们认为,只有结婚并繁衍子孙,人才能得到净化。因此在天主教的教义中,至今仍然认为一切不以繁衍后代为目的的性行为都是非正常行为。人们一旦结婚了,就绝对不能离婚。要是放纵欲望的话,除了结婚,人们还会经历很多次恋爱,而这在天主教中是不被允许的。
这种极端的思考方式,使得压制动物性欲望的恋爱观盛行于欧洲。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也因为欧洲人是本能欲望较强的人种之一。比起日本人,他们体格更强壮,欲望也更强。因此,也可以说,在他们担忧自己的这种欲望会破坏到何种程度、会将自己毁灭到何种程度之时,基督教诞生了。基督教这种否定欲望的宗教具有强大势力,因为欧洲人原本就是具有强烈本能欲望的人种之一。
由此可见,日本人自古以来的恋爱与欧洲人的恋爱呈现出来的都是杂乱无章的状态。某个崇拜欧洲的青年会像崇拜马利亚一样崇拜自己的恋人。某个本能欲望非常强烈的青年,不想恋爱,只想满足自己的兽欲并对自己的行为毫无负罪感。这就是现实。
追根溯源,比起欧洲人,日本人并不是本能欲望强烈的人种。我们从前不吃肉,不像欧洲人那样拥有强健的体格,有强烈的欲望。即使日本国民在欲望上得到某种程度的解放,恐怕也不会出现什么危险。《万叶集》应该是描写出日本人最健康的恋爱状态的一本书了,这本书所讲的恋爱并不是像欧洲那样具有哲学背景。它将古老民族的质朴欲望融入日本人温和的心境与纤细的生活感情之中,单纯而直接地描绘凄美的离别、恋人久别重逢的欣喜等场景。
在日本,恋爱应该是到了平安时代才逐渐成为一种明确的感情形式。迄今为止日本式恋爱并不具备哲学背景。一种本能的欲望以原本的形式呈现出来时,恋爱就产生了。虽然产生阶段与希腊类似,但是之后的发展历程则截然不同。日本人没有像希腊一样,将恋爱与哲学相结合,净化后形成一种世界观的思维方式。对于日本人来说,恋爱是本能加上感情。日本人的感情非常丰富。这份感情绝不是指哲学或其他方面,而指的是在情感方面十分丰富。因此,日本的恋爱,坦率地说就是男女想睡在一起的欲望。在此基础上增添一些日本人细腻的感情美学,就成了日本的恋爱。
在日本像唐璜一样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在原业平,是《伊势物语》的主人公。在《伊势物语》等和歌物语诞生之际,就出现了好色家,对恋爱的兴趣不亚于对艺术的关注。恋爱专家和艺术专家都是同一个“家”。这是平安时代各种女流文学、恋爱文学的根源。日本的和歌也是将重心放在描述恋爱的心情以及各种感情之上。这成为所有小说和日记的基本主题。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源氏物语》“物哀”这个庞大的主题,虽蕴含佛教思想,但从根本上体现的是日本人仅以感情的形式去净化恋爱的完成式。另一方面,恋爱之外的英雄事迹、政治、思想、哲学等这些是需要构建的。在平安时代中,汉文主要是男人的文章,而男人的文章大体上是与恋爱无关的。虽然也有《长恨歌》(《源氏物语·桐壶》一章的原作)这样的作品,但基本上男人的世界、政治、思想、军事,以及其他的领域用汉文足够了。如此一来,男人的世界就渐渐地告别了恋爱以及感情世界,而男性道德则变得尤为重要。
在西方思想中,男人绝对爱的是女人,而爱女人的也只能是男人。而在日本,男人是与恋爱无关的,恋爱以及感情、艺术等事物是属于女人的。男人被局限于政治、军事、道德等之中。两性世界是完全分离的。在江户文化三百年的太平盛世中,我们是没有恋爱哲学的。当时恋爱被视为娘娘腔,因此描写和歌颂爱情的文学不是来自武士,而是来自坊间的平头百姓。在江户时代,近松门左卫门的净琉璃是较为歌颂男女之情的作品,然而即便是近松门左卫门,也不重视自己所写的恋爱剧。他更看重依照男性道德所写的人间忠义和勇气等时代作品。而此时的恋爱要么是完全净化成近松门左卫门式的感情,要么发展成放荡的逢场作戏。因此,没有比江户时代更盛行这种酒色文化的时代了。游里文学的盛行并非恋爱,只是将酒色纵欲的生活提炼于文字中而已。
到了明治维新,欧洲的恋爱观念一下子涌入日本,其中既有上面提到的基督教式恋爱观,也有希腊式恋爱观。如此一来,在日本人现有的精神世界中,这三种恋爱观念交织在一起,错综复杂。当年轻姑娘做梦憧憬恋爱时,到底会有什么内容呢?虽然电影中描绘的美好爱情或许只是些低俗的东西,但是在西洋的恋爱中,即使是普通的恋爱电影,其中既有基督教原罪的观念,也有马利亚崇拜的思想。于是,不知不觉中我们就会在心里描绘出恋爱的样子。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工夫,也没有精力像古代日本人一般,仅凭感情的力量去美化和净化恋爱了。忙碌之人能和突发的本能欲望结合,并满足于此,也不会再去考虑恋爱了。有时间的人不会像古代日本人那样仅凭感情的力量去理解恋爱,而是直接在观念上接受了欧洲式恋爱。虽然浪漫文学在日本没有得到充分发展,但是因浪漫的恋爱观导致的悲剧并不是个例——自明治以来以不同的形式不断上演。
因此,我们的问题在于:日本人应有什么样的恋爱形式?虽然我们不能人为地去创造,但是日本人今后也要去思考恋爱为何物,要思考我们无意识中认定为恋爱的东西中蕴含着什么条件。这些问题都要展开去思考。比如说,我家太郎十分喜欢邻居花子小姐,确定自己喜欢的这一刻起,太郎就已经背负起恋爱这个人类的重要问题。他对花子小姐的爱绝对不是出于动物本能的爱。但是身为人类,太郎又该如何去爱呢?恋爱可以让人真正地坦诚相见,那自己又该以怎样的诚实为背景去爱花子小姐呢?这些我们所要面对的问题才是今后恋爱道德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