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继续讲戏与人的关系。上次讲戏“活着”的时候,人是活在包含了“戏”的文化环境中的,戏,是人生命的组成部分。
说戏是“活着”的时候,就是说戏不是放在博物馆中的“文物”——现在传统的戏就近于放在博物馆里的“文物”。“文物”有价值,但它是死的。戏,在当时,是一种“活”的“文化”。
那么,当社会的主流,多数人“活”在包含“戏”的文化环境中时,就会有一些人是靠戏活着,更有一些人是为戏活着的。
——后面我会不断地讲到这些人,他们的身、心,大部分都投入到戏中去了。他们是为戏“活着”的人。
下面我会不断地用一些篇幅讲这些人,他们的身心大部分都投入到戏中去了,他们是为戏活着的人。
先讲概念:“专业演员”“业余演员”,这是今天大众习以为常的概念。我不用这种概念。我使用的是“职业演员”和“非职业演员”。
职业演员,是靠演戏吃饭的,演戏,是他们谋生的方法。非职业演员,不靠演戏吃饭,哪怕他一生的兴趣、主要的时间,都用在戏上。
“专业”和“业余”的区分给我们留下一种印象,好像演戏这个事儿,“专业”的一定比“业余”的要强。不见得。我会拿出实例来证明这一点。
有人说:专业的、经过“艺考”从成千上万人中选出来的,又受过几年严格的专业训练,怎么可能会不如“业余”的呢?
于是,我就要讲:那些高难度、高水平的“技能”是怎么产生的。
这里又有两个问题:一是艺术的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二是当艺术在形式上需要一种技能去表现时,那种技能的高度是怎样达到的?
我们今天看到的艺术的各个门类——美术中的油画、国画、雕塑,音乐中的声乐、器乐,戏剧中的戏曲、话剧,舞蹈中的芭蕾、民族舞,差不多都是专业化的,都是在学校由老师按着教学大纲,教技法,教出来的。
我说,恰恰这些艺术门类的形式,在我们这里,已经过于“成熟”——说不好听的,就好像是要进入“老年”了。
我们看,流行歌曲、街舞,往往是年轻人在“玩”。
“成熟”了的,规矩越来越多,只好由专业去垄断;正在长成、充满活力的,可以不“专业”。
这里有一个被大家忽略了的重要事实:
首先,艺术,就其根本,就其精华部分,不是“学”出来的。
艺术创作,是人的本能。人,是有情感的,当古人作为“人”要去表达,要去抒发情怀时,艺术就产生了。在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中,以艺术(包括文学)为生存手段的,非常有限。绝大多数的艺术作品,都不是以艺术为职业、靠艺术吃饭的人创作出来的。只不过是随着“工业化”的出现,职业分工越来越细,学校教育中的课程设置,也从分门别类,变成了分疆划界,作为人的本性的艺术创作能力才被压抑了。以至于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能耐。
我们看,小孩会唱——自编自唱,会跳,会画画,大人去“教”他应该怎样唱歌、跳舞、画画,很多情况下是把孩子出于天性的创作能力给扼杀了。我反对所谓的“早期儿童艺术教育”,道理就在这里。
尤其是现在——六七十年前,我们是孩子的时候,那叫“兴趣”,近三十年来,那叫“才艺”,过早的为追名逐利的技艺教学把孩子都给毁了。
经过了这种“教育”的孩子,只可能是被称作“著名艺术家”的二三流“艺人”,而不可能是“艺术天才”,更不可能是世界一流的绝顶天才。
孩子如此,古人也如此。原始人的岩画,当然不是专业的。中古而后,除画工外的文人画,也都不是专业的。汉魏以后,唐宋元明清的诗人,也都不是专业的。几十年来,中国特有的制度,由财政供养的职业作家、职业画家,虽然也能出作品,但未必会比古今中外那些不被供养的文学家、画家强多少。
其次,任何艺术门类中最好的作品,一定是出自它内容和形式结合得最完美的时候;这一点,蒋勋讲得很有道理,出在这一艺术的“花季”时期——前面是枝叶初生,胚蕾孕育,后面,就是逐渐凋零了。
内容好,是因为有那种经历,有那种体验和感悟,有那种情怀,郁积胸中,不吐不快。而形式——是要能以一种美的方式去抒发,美的形式,首先能够感动自己,然后,可能影响他人。
任何一个艺术的门类,都会有它孕育长成的时期,有它的繁华似锦的“花季”,也难免会有它巅峰已过的时候。
以戏为例:京昆,讲到老生,从程长庚(1811—1880)到谭鑫培(1847—1917)到余叔岩(1890—1943)的时候,可以说是内容和形式都到了最好的时候,在这之前,难免质胜于文,也就是说,形式尚不尽完美;而余叔岩以后,马连良(1901—1966)、周信芳(1895—1975)一辈人,还可以继续前一个时期的发展;再往后,发展的势头就弱了。
旦角的生命力,持续时间似乎不如老生长,但影响力却来得比老生大。梅兰芳(1894—1961)绝对是高峰,从声音、视觉的形式美上看去,梅之前的名角,仍处在历史的积累、准备时期,梅兰芳,以及和他同时代的程砚秋(1904—1958)之后,尤其是这几十年,即使是形式美,也变得日见浅薄了。
所以,在中国的艺术史上,京昆可见的高峰期在1900年到1931年之间,多说一些,从1860年后,就逐渐进入了我说的“可见的盛时”,延续下去,到1937年。在这个京昆的可见的“盛时”,戏的形式已经完美到了极致,仿佛是一种历史的宿命。
最后,逢其“时”还要遇其“人”。
——在这里,“时”,是指“时代”,一个艺术类别的形式的最好的时代,也就是前面说的“花季”的时代。
——而“人”,就是天才——艺术需要天才,天才需要得其时,仿照蒋勋的说法,就是:那么多好的演员好像是彼此约定了一样,密集地出现;按高晓松的话:这些人,都是一拨、一拨来的。这就是说:到了那个时候了。当天才赶上了一个艺术形式的“花季”的时候,艺术的经典就产生了,经典,很可能是空前绝后。
再回到前面的问题上来,有人会问:戏,要演好了,需要高难度的技能。没有专业的训练,怎么能做到?
我的回答是:由人去做到,特别是由天才去做到。
“高难度”,一是靠天生的禀赋,比如嗓音甜润、洪亮,高低音都好;比如弹跳力好,身轻如燕,腰腿柔韧度好,对肢体的掌控力强;比如情感细致敏锐丰富,且善于表达。这些,可以训练,但有人天生就好,好到别人怎么努力也达不到的地步。
二是靠兴趣。人做事的动力有三种:能赚钱,能被人尊崇,能满足自己的兴趣。对有些人来说,有兴趣,是最大的动力。做有兴趣的事,是会“上瘾”的,“上瘾”就会导致“自虐”般的下功夫。
有人总说:过去在科班里学戏,是打出来的,很苦。那么,一些生在富贵人家,身为王公贵胄的人,为什么能下苦功,练就一身本领,比职业演员还好呢?——这就是:天才,加上有兴趣。
个人如此,一群人,也如此。我在20世纪80年代去白洋淀,看见当地农村的小伙子,在麦收之后的空地上翻跟头,翻得真好——北昆的跟头好,和京剧团的跟头不一样,又高又帅又猛,因为北昆的武行都来自白洋淀一带。过去,那一带的年轻人翻跟头,既没有人打骂逼迫,也没有人给钱,就是有兴趣,较上劲儿了,比着来。
“唱”和“表演”,作为“技能”的训练,尤其是学校的训练,是双刃剑,既成就了“专门”能力,也压抑了“创造力”,压抑了对更高更好的追求。
下面,讲我所见过和知道的几个人,他们都是非职业的演员,也就是今天人们所说的“业余的”,但他们的演技,放到职业演员当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第一个是朱家溍(1914—2003),他是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央文史馆馆员。
他从小喜欢戏,十几岁就上台。武生、老生、小生、花脸、文、武、昆、乱,无所不能。他和宋丹菊唱的昆剧《寄子》,和梅葆玖唱的京剧《别姬》,以及他自己的京剧《连环套》《青石山》《游龙戏凤》,昆剧《别母·乱箭》《激秦·三挡》《卸甲封王》《送客》《告雁》,都非常好。他77岁时,在《青石山》中和职业演员武旦宋丹菊的一套“对刀”打得勇猛快捷、严丝合缝。他最后二十年在曲社唱戏,零碎活儿,都是我陪着他来。比如《送客》的丑客,《别母·乱箭》的射塌天,《卸甲封王》的龚敬,最后,是他在86岁时唱《天官赐福》,他的天官,我的财神。
他一生唱过一百多出戏。他会的戏,和他的表演,可以说超过今天专业剧团的很多人。
第二个是载涛(1887—1970),他是清代最后一个皇帝的叔叔,担任过军咨大臣(相当于后来的参谋总长)。他非常喜欢戏,在自己的府邸(贝勒府)还没有卖出时,没事就在家里演戏。武工扎实,长靠、短打都好,还擅长演猴戏。他的《安天会》和杨小楼是一个老师(张淇林)教的。他的《芦花荡》也非常好,还能演旦角的《醉酒》。名演员李万春(1911—1985,1982年任全国政协委员)就曾经有几年时间专门跟他学戏。
20世纪60年代初,他在民革中央的业余剧团排《安天会》,他演孙悟空,我给他来过伞猴,那时,他76岁,仍然腰腿敏捷,架工极好。
第三个是包丹庭(1881—1954)。我没见过他,他去世的时候,我才7岁,只知道他家里有钱,精通文物鉴定,喜欢戏,文武昆乱不挡,小生、老生、旦角、老旦、丑都能来,教戏,也是教全出,各个角色他一人教。梅兰芳、尚小云、叶盛兰都向他请教。中华戏校、荣椿社都请他教过戏。
非职业演者的表演:朱家溍、李楯、包立等演《送客》
非职业演者的表演:朱家溍、邵怀民、李楯等演《天官赐福》
包丹庭原来住在北京什刹海后海边上,后来那房子张伯驹住。张伯驹(1898—1982)我在曲社是见过的。他是民国四公子之一。民国四公子中有三个——溥侗(红豆馆主,1877—1952)、张伯驹、袁克文(1890—1931),都是诗文、字画、文物、戏曲,无所不通。他们演戏,都是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马连良、俞振飞和他们一块唱;会戏,也是各行都会。其中,溥侗“昆乱不挡,六场通透”,生、旦、净、末、丑都能,《群英会》能演周瑜、鲁肃、蒋干、曹操、黄盖,《奇双会》能演赵宠、李桂枝、李奇。1930年,他被清华大学聘为曲学导师,教授昆曲。
最后,再说一下票友下海。
这些人,唱戏本来是玩,后来改做职业演员了。他们一进去,就在数量众多的职业演员中出类拔萃。这也说明非职业演员,在技能上,也可能高于一般职业演员。
新、老“三鼎甲”中和程长庚、谭鑫培并列的张二奎(1814—1864)、孙菊仙(1841—1931),都是票友下海。
一些流派的创始人,像言菊朋(1890—1942)、奚啸伯(1910—1977)、郝寿臣(1886—1961),也都是票友下海。
另外,昆曲,有“俞家唱,徐家做”之说,是说俞粟庐(1847—1930)的唱和徐凌云(1886—1966)的表演,是曲界和职业昆剧演员公认的。他们两人,也都不是职业演员。
讲了这样一些人,是为了说明:有些人是“为戏活着的人”,他们之中,非职业的唱戏不为钱,职业的唱戏也不只为钱。他们真正喜爱戏,一辈子全身心地投入。京昆艺术的精华,就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最近,几个比我年轻的人,重新翻译了韦伯的一部重要讲演稿,由三联书店出版——这个讲演的题目,过去译作“以学术为职业”,新译为“科学作为天职” 。
以“科学作为天职”,不容易。因为,它要求只求真,完全不考虑出名和赚钱;由于一般人难以做到,所以,教授多,真正的学者不多。
除了“以科学作为天职”,还有“以艺术作为天职”。我前面说的这些人,就是难得的“以艺术作为天职”的人。
“以艺术作为天职”,出自爱好,艺术成了生命的组成部分。只求艺术之美。
1. 艺术创作,出自人的本性,与是否“职业”并无必然关系。
2. 高水平、高难度的“技能”首先出自“天才”加“兴趣”,定型后的标准职业训练,反倒是一种双刃剑。
3. 一种艺术门类的巅峰时期,有赖于一些以艺术作为天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