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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字,能懂昆曲?

前面说了,在七八十年前,戏,是人文化基因序列中的一段染色体;人是“活”在戏中的,戏,是人生命的一部分。

那么,他们是谁?他们是受一种文化浸淫的人,也就是陈寅恪所说的被一种文化所“化”之人。

这里,又有了太多的今天的人们想不到,或难以理解的事。

首先,那时人们在一年中能听到、看到多少戏?

在北京,20世纪初,京昆盛时,应有几十个班社、几十个剧场,差不多是每天都在唱戏,演出的时间,远比现在长得多。此外,还有票房,有堂会(有的堂会,从早到晚,一唱几天),有王公府邸和会馆的戏台可以唱戏,有“野台子”戏——20世纪50年代末,我还在护国寺庙会看过“野台子”戏呢。

北京城有相当多的人一年看戏应不下几十场;喜欢戏的人,看得更多。

这是北京,还有上海、天津,还有东北、华中、西南的城市。还有农村——江南水乡,华北平原,一年中,唱戏的时候,不在少数。

那时,管看戏就叫“听戏”,但除“看”之外只“听”的,还有:找个地方,拉个场子,有把胡琴,就能有人唱上半天,周围,必定围着不少人听。

还有:“留声机”,从20世纪初起,百代、胜利、高亭、蓓开、长城这样一些外国公司灌制的昆曲、京剧唱片,应有几千种。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城市中,在商铺,在街头,很容易听到。

要让人们都容易看到戏得有两个条件:第一,演戏的场次要足够多,要有足够多的唱戏的人和唱戏的地方;第二,要一般人都看得起,甚至不花钱。

在京昆兴盛的时候,全国应是有上千个剧团,以此为业的应有十几万人。而到了2007年,官方的统计,京剧团只有88个,昆剧团有7个。

20世纪中期,中国城乡分布的古戏台,还有十万个,现在,剩下的不多了。城市中还能容得京剧、昆剧演出的地方,大概也只有盛时的十分之一了——何况,演出的场次,比过去更是少得多了。

过去,一般戏园子定座(包厢)和一些剧场中好的位子票价固然不低,但仍然相对便宜,穷人看得起的,也不少。还有不花钱就可以看戏的,比如:社戏、堂会、听蹭。

以北京为例,现在京昆戏的票价,比起20世纪50年代的票价,涨了百倍以上。现在人一年看戏的次数,与过去的人更是无法相比。

举个例子,何时希(1915—1997)先生是大夫,喜欢戏,他说:《群英会》,只叶盛兰的,他看了不下百次,姜妙香、俞振飞的,各几十次,程继先的七次,其他,可列举的,还有七人(溥侗、高维廉、周维俊、李德彬、江世玉、张津民、储金鹏)。我想,今天,很少有观众会看过二十次叶少兰的《群英会》。

同样,我想,如果能知道叶盛兰一辈子唱过多少次《群英会》,叶少兰又唱过多少次,数字之间,相差也一定是非常悬殊的。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有人说“听不懂”,所以,剧场要打字幕,电视播放京剧,也要配字幕。

昆剧,就更麻烦了。打了字幕,知道唱的什么词,但不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说,用文言文写的昆剧戏词,现在即使在大学中文系,老师不讲解,学生不查注就不懂,但在七八十年前,农村少识字、不识字的人都知道,都明白,你信吗?

那么,我要告诉你们:侯玉山(1893—1996)这位老先生,1893年出生,活到103岁,1991年,政府为他舞台生活八十五周年举行了纪念活动,那时,他自己还登台演出。他是有名的昆弋花脸。说昆曲、昆剧,还有人知道,说弋阳腔,北方高腔,可能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就是戏校毕业的职业演员,恐怕多半也不知道,更不知道怎么唱。现在会唱的,我能说出名字的,只有两个人。

侯玉山64岁以后虽然在北京的北方昆曲剧院工作,但他的前半生中有“几十年,是搭乡村草台班子”,在农村“跑大棚”。

他说:那时,昆曲在直隶省——也就是现在的河北省——“十分流行”,冀中一带的农村,少说也有三四十个专业昆弋班社。

几乎大小村镇都有人会唱昆曲和弋阳腔,有些人唱得一点儿也不比职业演员差。对有影响的昆弋班社,农民非常熟悉,甚至他们演过的戏,人人开口都能唱出一两段来,演出时,演员偶然戴错了盔头,农村的老太太都能看得出来

农民有自己的昆弋子弟会,农闲时经常自己唱戏,场面、行头、演员以及管事人(负责演出具体事项者),都是本村的。各村镇之间也经常“打对台”。

侯先生说过:有一次,一个地方,同时有五台戏,同时演唱,互相比拼。

同是北昆演员的白云生(1902—1972)也说过:在他的家乡,农民能扛着锄头,在田间小路上唱“月明云淡露华浓……”。

“合肥四姊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中的二姐、周有光先生的夫人张允和(1909—2002)讲过:在江南水乡,“文全福班”和“鸿福班”沿苏州、松江、太仓、杭州、嘉兴、湖州,走六十六个码头唱戏,农民都懂戏。

清代营业式戏台,台前长案上可放茶具食品等,以供听戏的人边听戏,边饮食

(出自《梅兰芳访美京剧图谱》)

清代办堂会的戏台,多在庙宇、会馆、饭庄之中,供红白喜事、官商聚会时演戏用

(出自《梅兰芳访美京剧图谱》)

席棚式戏台,是农村最常见的演戏时搭建的戏台。农村每逢丰年赛会或红白喜事,往往搭棚唱戏。两旁的席棚和车辆,是女性看戏的地方。其他空场,则是男人们的地方

(出自《梅兰芳访美京剧图谱》)

清末民初,在北京、上海等城市中,开始有仿欧式的演剧场所,也就是新式的舞台

(出自《梅兰芳访美京剧图谱》)

齐如山(1875—1962)先生在《京剧之变迁》中说道:在北京,“走路的人在大街上随便唱戏”,戏园子里,什么戏最受欢迎,街上唱的就是什么。

当时,城市里,小市民、小职员有个说法:“一笔好字,两口二黄”,可见“唱戏”的普遍程度不亚于今天的卡拉OK。

再往前说,在清代康熙-乾隆年间,也有个说法——“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可见昆曲的流行——“收拾起”,是昆剧《千忠戮·参赌》中的曲词,“不提防”,是昆剧《长生殿·弹词》中的曲词。

又有苏州的虎丘曲会,每年八月中秋,人们聚在千人石上唱曲,从明正德至清嘉庆,持续有三百多年。

这里,我要做一个解释,以往人们总是说:昆曲是贵族、文人雅士的艺术,其实,不是这样。

艺术和娱乐,会有相重合的地方,娱乐时,可能会有艺术,但艺术,却不是娱乐可以涵盖的。同一娱乐或艺术的形式,同一作品,不同人可以体味、欣赏到的程度不同。

不识字,不见得没有文化,学历高,却可能没有文化。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很难简单地说昆曲是“大众艺术”还是“高雅艺术”。或者说:即使昆曲高雅,也不能证明唱的人或听的人就高雅。

回到开头的问题,听不懂怎么办,怎样才能听懂?

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有时候,非常喜欢戏的人,也听不懂,个别时候,职业演员,也会听不懂。

听戏的人,听得懂,在很多情况下,是因为知道词——《红楼梦》中有一回写给宝钗过生日,摆了酒席,叫了戏班子唱戏。贾母叫宝钗点戏,宝钗点了《山门》,宝玉说:你就喜欢点这些热闹戏,宝钗说:你要说这戏热闹,才是不懂戏呢,这里面有支《寄生草》,词儿极好,于是,念给宝玉听。后来,宝玉竟由此能感悟禅机。

在这儿,《山门》还没有唱呢,宝钗就能念出完整的戏词——因为她知道,记得。

另外,《红楼梦》在这里还写道:黛玉见宝钗和宝玉说《山门》的戏词,不高兴,就说:安静些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就《装疯》了。

——《装疯》,是昆曲《金貂记》中一折戏的名字,黛玉以戏名来讽刺宝钗,也可见对戏的熟悉程度了。

让人“听得懂”,是要有一种文化环境的;喜欢京昆,听得懂的人,大多不知听了多少遍,早就知道戏词了。这就要说到已经过去了的那个时代了。

我小的时候,同样的故事、感觉和人生体验,或者说“生命经验”,是有太多的、不同的来源的——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比如《隋唐演义》,比如《西厢记》。

以“三国”为例,读书较多的人,可以从《三国志》《三曹诗选》前后《出师表》里看到,粗识字的人,可以从《三国演义》里看到,从小人书里看到,不识字的人,可以从年画里看到,从评书(评弹)、大鼓书、快板书中听到,甚至是从数来宝(《诸葛亮压宝》)、相声(《歪批三国》)中听到——听《歪批三国》会笑,是因为知道“正”,所以“歪”才可笑呢。

甚至可以从走在街上看见的庙宇知道——比如说:关帝庙——供着关羽;三义庙——供着刘备、关羽、张飞;关岳庙——供着关羽和岳飞。

还可以从玩具知道,比如从脸谱、洋画、泥人、面人、鬃人知道。

那时,有很多天天有人说书的茶馆、有租书摊(可以看小人书和字书)、有话匣子(就是留声机和收音机),从这些地方,人们可以听到、看到大量和在戏中(京剧、昆剧、梆子、皮影、木偶)演说着的同样的内容;它们有着同样的、人们熟悉的表述方法。

在那个时候,一个孩子是在学吃饭、学说话的同时,学听戏的。

——我说:是在学吃饭的同时学听戏。为什么不说是在吃奶的同时呢?因为,吃奶,是本能,而吃饭,是一种文化。吃什么?是面食,还是米饭?什么口味?吃辣的,还是不辣的?用筷子,还是用刀叉?——这是不一样的。吃,是一种文化。

戏,和戏中的语言,对当时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文化,是一种人们日常中常听到、可使用的语言。

说到这儿,就还要说一下文化人类学中的“学习”这个概念。

艺术与饮食一样,作为文化,有的,是人都觉得好,认为美;也有的,是特定的人群才觉得好,认为美——这,就需要一个文化人类学中所说的“学习”的过程。

——甜的东西,可能人们都认为是一种“美食”。

——但“辣”,一般就要有一个“学习”的过程,从不习惯,到能接受,到喜欢。

酒、烟,都如是。艺术,在一定情况下,也是这样。

戏曲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就像一个民族、一个地方的饮食习惯和词汇语音是一种文化的组成部分一样。在这里,美是一种习惯,一种民族的、地方的、历史的习惯;美是有品位之差的,是代代传承的积淀;是需要通过学习才能获得的。

总结

1. 从距离现在七八十年前的时候,再往前追,戏,是那时人文化基因序列中的一段染色体;人是“活”在戏中的,戏,是人生命的一部分。

2. 在今天,即使是读过高中、大学的人也很难懂用文言文写成的戏词;而在过去,不识字、少识字的人,通过口耳相传,也能记住,也能懂得。

3. 原因是,他们经常能听到戏,他们是在学吃饭、学说话的同时学听戏的;他们从小熟知戏中的情节、戏中的语言,也习惯了使用这种语言去表达,去宣泄,甚至是去交流。

下一节,我要讲:在已经过去了的那个时代,人们看戏和今天人们看戏有什么不同。 ecPrlzB1JiOscdLqhT96yqIDg3+J8pYYnFo1JPpMctCqQrWEWU2kpntgPVIPfRw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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