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个小题目,以昆曲-京剧为例,来讲讲作为传统文化组成部分的中国戏。
为什么要以昆曲-京剧为例呢?因为昆曲四百年,大部分是在中国的传统社会之中,可代表那时的戏剧,京剧一百六十年,接续昆曲,又与后来的昆曲并存(京剧中也有昆曲),表现出国门打开,传统文化应对外部世界时,中国戏剧的表现。
二者间的延续性,及与其他剧种的关联性,都使它们可以作为中国戏的代表。
另外,昆曲-京剧与其他剧种除在声腔、方音,及地方和时代风貌等方面有别外,内蕴在其中的传统文化的品性、质态,是相同的。
两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
第一个问题:
人们常说现在可以作为中国戏代表的京剧是“国粹”。
那么,什么是“国粹”?
有说:国粹是一个国家固有文化中的精华,或者说:是一个国家特有的民族精髓、文化特质、人生价值、生活理念。
京剧被称作“国粹”,但中国十四亿人,从现有京剧团的演出数量看,一年之中,去剧场看京剧的,在十四亿人中,所占比率,可以忽略不计。通过电视看京剧的,查查收视率,也太低。
一国“国粹”,国人基本不看,看不懂,不喜欢,怎么解释?
第二个问题:
人们常说:中国有五千年连绵不断的历史。是不是这样呢?
如果从遗传学上看,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人种没有太大的改变,可以说是这样。
但如果从制度文明和文化上看,恐怕就有不同的说法:有说没有变的,有说变了的。——说变了的理由,就是有“传统社会”“现代社会”,有“新中国”“旧中国”、“新社会”“旧社会”的说法。
“新社会”“旧社会”,是说制度文明的质态改变了,人们的生存方式改变了,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改变了。
除了制度的改变外,生存环境的面貌也变了。现在的年轻人,从一出生起,看到的就全是“新气象”,“传统”的模样几乎见不到。我家附近有一家烤鸭店,叫“便宜坊”,店门外墙上写着:“八百年古都,六百年焖炉”,是说北京自成为金朝的中都以后,作了八百年的都城,“便宜坊”的焖炉烤鸭也有六百年的历史。我认得烤鸭店的人,说我给你们添两句——“二十年拆迁改造,旧迹一扫全无”。今天北京的孩子,是没有见过原来模样的胡同的。
说什刹海、南锣鼓巷是“老北京”,那是现在相当多的“新北京人”以及外国人的说法。真正的“老北京”,八十岁以上的人,知道那不是“老北京”。
那么,怎么看待传统呢?
对传统,有两种态度:一个叫做“破除”,一个叫做“继承”。
说要“破除”,当然是认为“传统”不好,“封建残余”嘛。意思很清楚,就是除自己创造、新中国独有的,凡旧有的,其他的,都是不好的。
而主张“继承”的,就比较复杂了——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到现在,有几种不同的主张,要“继承”的理由、目的各不相同。
“传统”,是一种文化。
什么是文化?人们日常的餐饮、衣着,使用的器物,居住的房屋,当它们和人们的生存方式、生活习俗相联系时,就具有了文化的属性。
人们的一种代代相同的想法和做法,就是文化。
不同的人群、民族,或族群,文化是不同的。
在人类的历史中,很长的时间,不同人群的生活,是相对隔绝的;不同文化间的接触、融会,也是有限的。整体世界的形成,只不过是几百年的事。在整体世界形成后的今天,我同意这样的说法:“文明求同,文化存异” 。
这些年,常听人议论春节过得没“味儿”,提不起兴趣来。但受到邀请,到已在北京生活多年的美国人家中过“感恩节”,却发现人家过得有滋有味的,人家不是早就“现代化”了吗?干嘛屋里摆那么多老南瓜,像个农民一样。
如果说我们不要那么长的历史,对过去的历史全持否定的态度,像20世纪60年代那样,破除“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过个“革命化”的春节,最起码,在当时,也过得红红火火。怎么一讲“传统”,反倒就没“味儿”了呢?
因为我们确实没有“传统”了。看看我们头上的发型、身上的T恤、脚上的鞋,哪一样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看看别的国家,既有世界通行的服装,也有各自的传统服装,在樱花下游赏、身着和服的日本人,在苏格兰街头演奏风笛的英国人……各国各地的人们,是在日常,在自己认为重大的日子里,都会穿上自己喜爱的传统服装,而我们似乎已经找不出什么“传统”的可穿,前些年有人倡导的“唐装”,是假古董,因为老祖宗没有穿过。现在,一些人穿汉服,总是怪怪的,因为精神气质和像是拍电视剧一样的服装那么不搭。人,是眼睛离不开手机的人,衣服,是设计师参考古代“元素”设计的,鬼知道是什么朝代的服装。
不只是穿着,我们的语言、思维和行为方式也都改变了——
六十岁以下的人,几乎看不了竖排版、繁体字的书。古汉语中的词多是单音词,现代汉语中的双音词大多来自日本语的汉字词。
语言学是属于文化人类学的。一种语言,内涵着一个人群、族群或民族特有的认知、思维、记忆、表达和交流的方式。
我们从上小学起就知道,在课堂上,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之间是需要“翻译”的。一个能熟练地运用外文书写、阅读的人,能很好地用外语和外国人交流的人,应该知道,“翻译”,会丢失许多信息,会失去一种语言的情感和味道。
不只是穿着、住房,我们的语言、思维和行为方式也都变了——在我们生存的这块土地上,曾经有过文化断裂。
那么,文化认同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们要不要有文化认同?文化认同,对你,对每一个人的人生的影响是什么?对一个族群的影响又是什么呢?
现代社会和传统社会有很多不同,你可以选择自己的职业和生活方式,也可以选择自己喜欢居住的地方,可以在国内,也可以在海外,甚至可以改变国籍。
你可以改变自己的语言和生活方式,过和父辈、祖辈完全不同的生活。
你是在珠三角的东北人,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和当地人说粤语;你在美国,可以不仅在工作中而且在生活中也完全说英语,但你对家乡的风味、景色、习俗,还有没有一些记忆和思念呢?
人的眼界,有宽有窄,认识,有深有浅,记忆,会有遗忘。
我总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和我们的子女、学生,对中国和世界的认识远不如我们的父辈、祖辈。我们的学生,在国内读了大学,出国去拿了博士学位,但对中国,对外国,了解都很有限,有些认识甚至是错误的。
我这样说,主要是指生活还过得去的那么一批人——或是商界精英,或是技术精英,或是官职不大不小的一些官员——你可以发现,不管境况如何,不管他们自认为“成功”与否,不管他们是“胸怀大志”还是“安于现状”,你都会感到他们其实见识浅薄,生活乏味,缺少在内心如火一般燃烧着的,能使自己永久向往的目标——这,不只是因为在他们眼前没有实在的、在文化积淀之上的追求,更是因为在他们身后缺乏精神上的、同样是来自文化积淀的支撑。
他们有父母,有祖父母,但这只是在生理上的。在文化上,个个都像是孙悟空——“天产石猴”,他们找不着“家”了,无“父”无“母”,原来汉文化圈中人的后代——不管是现在在国内,还是海外,生理上的遗传基因有,文化上的遗传基因没有了。要不要找回来呢?
正像有人哪怕只是去旅游,在国外每到一地都急于找中餐馆;有人只是出国一段时间,回北京,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吃油条、喝豆浆。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在美国,张充和 一直在唱昆曲,杨富森 一直在唱京剧。现在,在美国的中国人,在中国的中国人,对昆曲、京剧,还有这种感觉吗?
我要讲的,就是这种能引起人的记忆,能使人想到过去,能使人因之兴奋,能在人与人之间产生认同感的昆曲、京剧。对一些人来说,它可能不是昆曲、京剧,而是其他的一些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我们是不是需要这样一种文化认同呢?
这种认同,在今天,并不排斥一个人、一个具体的人改变住所,改变语言,选择过和自己的父辈、祖辈完全不同的生活,也不牵涉他个人的思想和行动自由——它只是要使你不忘自己的来处,并不限制你的去处。
也就是说,对个人而言,有记忆的新选择,与失去记忆的“新生活”是不一样的。对群体(或民族、族群)而言,如果仅有生理上的基因遗传,而完全失去了文化基因,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是值得思考的。
如果原来的一群人,都失去了文化认同,也就是没有了“我们”,也无所谓“他们”,成为一个个在精神上漂泊的人,那么,这对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对原来的群体的影响又是什么呢?
如果认识到认同是有必要的,最起码,知道自己的来处是有必要的,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认同什么?几百年,数千年,文化是在变动中的,其中有没有最根本的,不变的?如果有,是什么?
特别是,在我们生活的这块土地上,是有过文化断裂的,我们是只认同其中的一种文化,还是认同断裂前后的不同文化?或者说,是只认同几十年、近百年的新文化,还是也认同更久远的传统文化?
这些,都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
回到昆曲和京剧这个题目上来。
戏曲,是“小道”。过去有说:儒学,是生活的学问 。那么,戏曲,就是汉文化圈中人生活中的艺术。
时间的推移,造成今天还活着的人看过梅兰芳那样的戏的不多了。其实,梅兰芳的戏后期已在变,记得和还愿提起梅兰芳唱过《嫦娥赞公社》的大概没有几人。
因此,在“讲”和“聊”京昆之前,有几点要先说一下:
一是:今天,在电视荧屏上和在剧场中,你已经很少能看到我所说的真正可以称作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昆曲和京剧了。首先,你在生活中能够接触到的传统文化大多是“变化”了的。其次,现在的职业演员在学戏时,学法变了,教法变了;演唱时,演法也变了。因此,我要讲的是你并不很清楚的,和你原来印象不同的昆曲、京剧,我讲的,是你在别处听不到的。
二是:我是从昆曲-京剧的可追寻处(可听、可看处)讲起的——讲昆曲是台上可演唱的,而不是睡在文学史和戏曲史中的;讲京剧以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最好的时候为基点,向两头伸延,而不从“徽班进京”“老三鼎甲”的时代说起,也不基于“样板戏”“新编戏”和“戏歌”的时代去讲。
三是:昆曲-京剧作为艺术,可能有一种人类能共同感知的美,但它们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确曾有过一种维系着文化认同的功用,使一些人因此而认为相互间是“我们”,而感觉另一些人是“他者”。
今天,这种文化认同,还有意义吗?已然断裂了的,是能够接续和修复的吗?
我觉得,作为一个在生理上具有中国人血统的人,作为出生或生活在这块有“五千年连绵不断的文化、历史”的土地上的人,对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组成部分的昆曲-京剧,你可以不喜欢,但应该知道。
我是一个被人们称为法学家和社会学家的人。但艺术是我生命的组成部分。我对生活有着广泛的兴趣,无分中外,无分今古。
几十年中,和我生存直接相关的,都是一些来自西方的东西——马克思主义、人权和法治。但偶然的机缘,使我从小接触到了一些我这个年龄的人一般接触不到的东西,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我从小听戏,有过短暂的不到半年的时间学戏,那是在16岁时。我接触过俞平伯、袁敏宣、周铨庵这样的喜好昆曲的人,朱家溍、潘侠风、黄定这样的喜好京剧、昆曲的人,姜妙香、梅兰芳、俞振飞这样的京剧、昆曲演员,以及,侯玉山、陶小庭这样的来自河北农村的昆弋演员。
作者在演昆剧《千忠戮·惨睹》前目视戏台
由于这样一种熏陶,在后来,在几十年后,我也间或登台演戏,昆曲、京剧都演,生、旦、净、丑都来,文的、武的都来。
我讲昆曲-京剧,与现在那些以研究、讲述昆曲、京剧为职业的人,大不相同。
我讲京昆,一是尽可能使用现存的有音像可追寻的材料去讲,以使大家可以在可信度高的材料基础上去辨析、品评,形成自己的看法。
二是我会用中国传统文化中戏曲的自有语言去讲,同时注意到要能与其他文化对等交流。
我讲戏的师承是齐如山、王元化,以及,刘曾复、程砚秋、翁偶虹、阿甲等。
此外,需要说明的是:在我的讲述中,“昆曲-京剧”,指四百余年来作为传统的中国戏发展的“干流”的戏剧;“昆曲”,广义的,包括“清曲”和“彩唱”,狭义的,单指“清曲”;说到声腔时,会用“昆腔”,说到演剧时,会用“昆剧”;“昆曲”“京剧”统称时,会用“京昆”。
我讲昆曲-京剧,是讲作为传统文化的昆曲-京剧,讲昆曲-京剧的社会史。
这里,涉及文化断裂、文化认同,以及,与我们每个人的精神世界和人生选择相关的那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