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节讲《打渔杀家》。
前面说过,如果只看一出昆剧,就看《寄子》;那么,如果只看一出京剧,我推荐《打渔杀家》。
《打渔杀家》这出戏,又叫《庆顶珠》。
朱家溍查清宫档案,谭鑫培、陈德霖等都曾经进宫演戏,宫中的记载是《庆顶珠》,谭鑫培扮萧恩,陈德霖扮萧桂英,王长林扮教师爷。
这出戏,当初,宫里演,社会上商业演出,票房演出,以及堂会,也都演。
梅兰芳说:这是谭鑫培的拿手戏,和谭一块儿演萧桂英的,有陈德霖、王瑶卿。演教师爷的一直是王长林。后来,余叔岩、梅兰芳演时,教师爷也是王长林。李少春、陈少霖的《打渔杀家》也都是余叔岩给说的。
看京剧,看这出戏的理由是:
第一,这是一出至少从清末经过民国一直可以唱到今天的戏,演唱的路数基本上变化不大,有变化的地方,大致也还讲得清楚。
第二,从行当上看:生、旦、净、丑,各行齐全。
生行,有萧恩和李俊。萧恩是主角,可以由头路老生来演。
旦行,有萧桂英。一般也可以由头牌来演。
丑行,有教师爷、丁郎和葛先生。演教师爷的也应是个好演员,文丑、武丑都可以,各有不同的演法。
净行,有倪荣和丁员外。
不出场,在幕后扮演吕子秋的,是饰演丁郎的丑角演员——演官员和恶霸家奴的是一个人。
再加上四个小教师,这戏场上一共用12个人。
第三,唱、念、做、打齐全。
主要的老生和旦角都有足够的唱。至少谭鑫培在1912年留下了由百代公司录制的《打渔杀家》中的一段唱。后来的老生、旦角留下的录音也不少。
生、旦、净、丑各行的念、做、打,在这出戏中也都有。老生、旦角、花脸、丑角的韵白和丑角的京白也都有。
教师爷带着人讨鱼税的时候,有老生和丑的手把子,有四个小教师的翻扑。在杀家的时候,老生、旦角、丑有简单的单刀枪对打。
所以,看这出戏,对京剧能有个大概的了解。在艺术上,也有可欣赏之处。
这出戏的故事和《水浒后传》有点儿关联,但又和《水浒后传》讲得很不一样。
戏的开始从李俊、倪荣在随宋江灭了方腊之后,不愿为官,去江湖上访萧恩说起。萧恩父女二人打鱼为生,萧恩老了,生活窘困,而恶霸丁员外又在官府的庇护下,私设鱼税。萧恩忍无可忍,打走了带着打手来催讨鱼税银子的教师爷,想去官府抢个原告,不想被与丁员外勾结的吕子秋打了四十板子,还要萧恩去给丁员外赔罪。萧恩怒火难消,终于和女儿一起过江,杀了丁员外全家。
这个戏,由于不少演员留下了录音,所以在后来制作“京剧音配像”时,就分别做了好几份。
谭鑫培的演唱成了京剧老生的圭臬,几乎影响了他身后的所有老生。谭富英是谭鑫培的孙子,他和他的父亲谭小培,及他的儿子谭元寿,也都唱老生。所以,他的《打渔杀家》音配像当然可看。
宫廷戏画《庆顶珠》
周信芳和马连良也都曾以学谭来号召,后来又都自成一派。周信芳和马连良的《打渔杀家》也是各具特色。
梅兰芳和周信芳都有谈《打渔杀家》的文字留下来。《京剧丛刊》也收有20世纪50年代官方机构整理过的《打渔杀家》剧本。
从以上这些,我们可以看到不同的演者对这出戏的理解和他们不同的艺术处理,以及历史发展中的一些微小的但很值得注意的变化。
下面,我们具体说这出戏。
第一场,李俊、倪荣先上,是个铺垫。我在前面说过,李俊、倪荣上来念对“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海蛟龙”。周信芳给改成了“块垒难消唯纵饮,世道不平剑欲鸣”,体现了自“新文化运动”至20世纪50年代,不同的思想、思潮以及主张对戏曲的影响,乃至对戏曲中遣词用字的影响。
“块垒难消……”体现了一种要对人物内在的精神气质着力刻画的倾向。
去掉了“忆昔当年征方腊”,是觉得“正面人物”不能有“污点”。
第二场台上空间有多大呢?往小说,是一条江河,或是太湖的万顷湖面,有近岸的柳荫,也有岸边的陆地。往大说,视野可达数百里外——因为萧桂英在帘内的导板唱的是“白浪滔滔海水发”。这正像蒋勋说唐人诗《春江花月夜》一样——“春江潮水连海平”。有人说,这首诗作者站的地方看不见海呀。是啊,蒋勋说:在这里,作者的精神状态扩大了,“春江潮水连海平”中的“海”是他生命经验的扩大,诗人用这种蓬勃的空间感,扩大了自身的生命领域。作者在这里讲的不是一种视觉,而是一种心理状态,是用心理去突破视野的极限。或说:是一种在空间和时间上的伸展。这也与我在前面说过的渠敬东讲中国山水画一样,没有焦点透视,不是写生、纪实,是一种经历之后的展现,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人内心世界里的境像。
梅兰芳演《打渔杀家》中的萧桂英
到了20世纪50年代“戏改”时,把词改了,“摇动船儿似箭发”,周信芳的演出本又改成“摇橹催舟似箭发”。准确了,具体了,倒真都是眼睛可以看得见的了,但戏的情景境域也就小了。
看《打渔杀家》,我们可以感到当初京剧的表现方式和后来是不同的。
看不看得见海,以及后面我要讲的空间的处理,及表演要不要“符合生活真实”,是不同之一。
如何表现人们的生活,是不同之二。1961年,有出版物说:这戏“描写封建制度下的劳动人民,怎样被迫起来‘造反’”。而要反映恶霸欺压良善,为现在人们熟悉的表现手法,一定是要把被欺压者的日子写得很惨,压迫和剥削都是血淋淋的,双方见面全是敌对的。
但京剧《打渔杀家》却不是这样。梅兰芳讲:《打渔杀家》开场用优美简练的唱念身段,勾画出渔家生活,谭鑫培、王瑶卿的演法,“处处入情入理”,给观者以深刻难忘的印象。而余叔岩作为谭派继承人的表演,更是“不作夸张地甩髯口”,“只是随着摇桨的劲头,使白髯左右微晃,神气自然”,连每次撒网,都能赢得满堂好。
戏中写萧恩与李俊、倪荣在舟中饮酒,丁郎讨要鱼税银子不成。丁员外派教师爷带着打手去讨要鱼税银子。正值萧恩宿酒未醒,胸中抑郁,一段西皮快三眼唱出萧恩年老、家贫、父女情深,及预感不祥的心境。
这段唱,脍炙人口。唱词是:“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于我,他叫我把打鱼的事一旦丢却。我本当不打鱼关门闲坐,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清早起开柴扉乌鸦飞过,飞过去叫过来却是为何?将身儿来至在草堂内坐,桂英儿捧茶来为父解渴。”
正当父女对话,教师爷带着打手来了。
谭、余等人饰演的萧恩,对付无理的葛先生、来讨鱼税银子的丁郎及教师爷,是隐忍、克制的。虽然他对教师爷也有一种外表诙谐、其实蔑视的态度。
这里说说教师爷——本来教师爷上场的“对”是“好吃好喝又好搅,听说打架我先跑”。周信芳既用“块垒难消唯纵饮,世道不平剑欲鸣”替代了“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海蛟龙”,就把这后两句给了教师爷——一个实际上没有什么本领,而又虚张声势、靠花拳绣腿为虎作伥的人。
过去中国戏的表现方式与语言,和现在作家写出来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们来看:
教师爷带着打手,也就是他的徒弟们上场了。教师爷说:“走着,走着。”徒弟说:“别走啦,到啦。”教师爷说:“别倒了哇,留着喂狗吧。”徒弟说:“到萧恩家啦。”
教师爷叫徒弟去叫门,徒弟说:“师父没教过。”教师爷只好自己去叫门,还吹牛,说:“好好学着点儿,什么都是本事,学会了吃遍天下。叫门得有叫门的架式,这叫做‘拦门式’。萧恩不出来便罢,他要是一出来,上头一拳,底下一脚,他就得趴下。这正是: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呔,萧恩哪!”萧恩听了一惊,示意桂英下去,开门,教师爷就趴下了。教师爷说:“这是谁扔的西瓜皮?滑我一跟头。”
当萧恩知道是丁府教师爷,就问:“做什么来了?”教师爷说:“请安来啦,问好来啦,催讨渔税银子来啦。”萧恩说:“你看,天旱水浅,鱼不上网,改日有钱,送上府去,何必你来。”
教师爷拿出铁链子,问萧恩:“你看,这是什么?”萧恩一看,说:“朝廷王法,要它何用”——意思是,这是用来锁犯人的,怎么你们拿着,是辅警、保安?教师爷说:“什么朝廷王法,这是你小时候,你姥姥怕你长不大,给你打的百家锁!”萧恩说:“不用。”教师爷说:“不用?一会儿就得用”,吩咐徒弟们:“锁上,拉着就走。”结果上来两下,没锁上萧恩,让萧恩给锁上了,徒弟们拉着就走。
教师爷没有办法,就来软的,说:“我们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这么办,您跟着我们过趟江,见了我们员外爷;给不给在您,要不要在他,您瞧怎么样?”萧恩说:“话,倒是两句好话,可惜你二大爷无有工夫。”
教师爷说:“萧恩哪,跟你要钱你没有;叫你过江你不去,瞧见没有?教师爷我带的人多,我要讲打!”
萧恩知道,这场打,是躲不过去了,说:“娃娃,你当真要打?”教师爷说:“当真要打。”萧思说:“果然要打?”教师爷说:“果然要打。”萧恩说:“好呃——待老汉将衣帽放在家中,找个宽阔之地,打个样儿,让你们见识见识”,唱导板:“听一言气得我七窍冒火。”
教师爷说:“你说什么,‘听一言气得我七窍冒火’,教师爷我打你个八处生烟。”
底下的戏,都是在双方简捷的武打中,夹杂着萧恩唱,教师爷念——戏中的双方,一方唱,一方念,只在戏曲里可以做到,这种表现方法,话剧和影视剧是没法用的。
萧恩接着唱:“不由得年迈人咬碎牙窝,江湖上叫萧恩不才是我。”教师爷说:“‘江湖上叫萧恩不才是你?’我也不是没名的。”萧恩问:“你叫什么东西?”教师爷回答:“人嘛!怎么成东西了?我叫左铜锤。哎哟,锤上喽。”萧恩接着唱:“大战场小战场见过许多,我好比出山虎独自一个……”在每一节唱念中间,都有萧恩与教师爷及四个小教师的打斗翻扑。直到萧恩打跑了四个小教师。最后,教师爷卖弄了一番嘴皮子,也被萧恩父女打跑了。
下面一场,萧恩去官府告状,萧桂英在家中惦念着父亲。萧桂英唱四句原板,每句之间都夹杂着幕后吕子秋斥责萧恩和衙役责打萧恩的声音。同在一个台上,表现相隔十几里、几十里地方的事,也不是写实主义的话剧舞台能做到的。
本来萧恩是一再忍耐,到了教师爷带着人要打自己,终于忍无可忍了,到了公堂被打,还要自己去给丁员外赔礼,就是怒不可遏了。所以,梅兰芳说:戏,到了这里就进入高潮了。
萧恩说:“恨不得肋生双翅我就杀……杀贼的全家,方消我心头之恨!”这时,唯一使萧恩担心的,就是女儿。女儿要随着父亲去,出门,又叫回父亲,说:门还没关,萧恩说:门,不关也罢。女儿又说:家中还有许多度用的家具呢。萧恩说:门都不关了,还要什么度用家具,好个不省事的冤家呀……
萧恩一再叮嘱女儿要带好婆家的聘礼庆顶珠,说:“到了那里,倘有不测,儿打从水路逃往花家去吧。”女儿问:“爹爹你呢?”萧恩说:“为父我么?儿就不用管了。”为了女儿,萧恩几次老泪纵横。
其他如在黑暗中摸船锚,拔锚上船,接过从岸上扔来的衣服和刀等细微处,处理得也都很好。
《打渔杀家》真是出不错的戏,可惜现在在台上已演得不多了。
按:过去,谭鑫培的《打渔杀家》(也就是《庆顶珠》),学姚起山,是带“杀家”的。其他人演,不带“杀家”。后来,老生都是学谭的,所以,就都带“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