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节,专讲“互动”。
我们在前面说过:就传统戏曲而言,听戏的,是参与者。这不同于受外部影响的戏剧,看戏的,是观众。
传统戏曲和受外部影响的戏剧,有各自不同的建构方式。传统戏曲的每一次演出,都是在“‘唱戏的’‘场面上的’和‘听戏的’之间的多重互动”之中的一次创作。而受外部影响的戏剧,是在“导演统率下的‘工业化制作’”,影视剧不用说了,舞台剧的演出,即使是再创作,也只是演员遵循导演意志的再创作,观众是无法参与的。
几十年来,一种“工业化制作”的模式,正在改变着京剧和昆剧。我们来看一下新京剧、新昆剧的现代商业制作模式,这种制作模式是从外部学来的。
京剧《佛手橘》本是一出老戏,有一段时间没人演了。前些年被重新拿出来,央视转播时,有一个名单,包括:出品人、监制、策划、制作人、艺术顾问、剧本整理改编、导演、音乐唱腔设计、打击乐设计、执行导演、副导演、舞美设计、灯光设计、演出统筹、排练统筹、舞台监督、剧务。
昆剧《红楼梦》,是北方昆曲剧院排的一出新戏,它给出的一个不完整的名单,包括:总策划、出品人、监制人、制作人、编剧、导演、唱腔设计、作曲、舞美设计、灯光设计、服装设计、总导演。
再看看其他这类的名单,除了上面那些外,还有:艺术总监、音乐总监、美术总监、舞台设计、灯光技术指导、多媒体设计、化妆造型设计、道具设计、艺术统筹、演出统筹、作词、作曲、配器、指挥、编舞、唱念指导、剧务、场记等。
“导演统率”作为一种制度,是结合了“工业化”制作(或说“商业大制作”)和“投资与市场营销”在内的一种完整的、具有排他性的制度,改变了包括传统戏曲在内的其他戏剧演出的生存空间。正像工业文明改变了世界一样。
那么,我们再来看传唱中的中国戏是怎样产生的呢,或说,像昆剧、京剧这样的传统戏曲是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建构”而成的呢?
传统的昆剧有两类:一类是像《牡丹亭》《长生殿》,有人写出本子来,然后由戏班演唱。一些人自己家中就有班子,自己打本子,安排家班演唱,明清两代,有不少家班,阮大铖、曹寅这样的人,都是自己编写传奇,安排自己的家班演唱,李渔家中不但有戏班,而且可以自编自演。
另一类是民间班社为演出自己编的,或由没有留下名姓的人编的,如《安天会》《孽海记》,以及《铁笼山》《挑滑车》之类的戏。
前一类在今天看有作者的戏,又可分两类,一类是写时即考虑到了怎么演,一类是写时只考虑了唱,而没有太多地考虑到演——这类戏,从文本到演唱,是会小有改变的——改变后的,也就是演唱用的“传世本”了。
京剧,相反,即使是打本子的人名姓与戏同样流传的,打本子时,绝大多数都会考虑到戏是要演的,齐如山、翁偶虹等打本子,不但绝对想到了怎么演,而且多数都是为特定某人准备的,首先考虑到适于某人演,有彩,能够发挥某人长处的。
由戏班编出的戏,或由没有留下名姓的人为戏班编的戏,更是这样。首先考虑的就是怎么演,怎么有彩,“卖点”在哪儿。
于是,我们可以知道,传统的中国戏,主要是通过演唱,而不是通过剧本呈现给社会的。
要演唱,所以,演者的位置特别重要,不管是先有演者,量身定做,还是先有本子,再找演者,演者和编者都是共同创作了要演的戏。
以绝大多数京剧和前面说的后一类昆剧来说,最理想的戏曲创作,是由一个或几个主要的演者、编者、鼓师及笛师或琴师,在互动中创作的。
据我知道和看到的情形就是:几个人边喝茶,边吃饭,边讨论,讨论时,可能会拿着扇子比比划划,或拿着筷子比比划划。人物塑造,场子的安排,戏的卖点,就出来了。本子大体定下后,选择次要的演者,约定时间对排。对排和演出中,又是一番互动——或增减,或改动、琢磨、碰撞。从说“总讲”,过排,对戏,到正式在剧场演出,这种互动过程是始终持续的。
就演者个人而言,在与人互动的前提下,自己也会不断琢磨、改动,以至于梅兰芳先生说,他的每一出戏的表演(唱、念、身段,甚至是场子),都经历了一个由少到多,再由多到少的过程。
另外,不管是新排的戏,还是旧有的戏,每次演出,在演者与演者之间,演者与场面之间,以至于演者与观者之间都是一种互动。由此,我们可以说:传统戏曲的每一次演出,都是在“‘唱戏的’‘场面上的’和‘听戏的’之间的多重互动”之下的一次再创作。
这种互动,使得一个戏的每一次演唱,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再现的。
或者,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比喻:受外部影响的戏剧的演出可能像是体育中的体操、田径项目,要求你按预设的规则和方法达标,或完成得更好。而中国传统戏曲更像是双方竞技的体育项目,像足球、击剑,要求是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你不输给对方,或能略胜一筹,比赛就很好看。相反,如果双方不对等,一方绝对优于另一方,或者是一方不投入,非常懈怠,看着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互动是多重的。唱戏的和唱戏的之间、唱戏的和场面上之间的互动,就叫做“台上见”。
梅兰芳在谈到他和老谭(谭鑫培)最初合作演《探母》时,说:那天晚上到了馆子,问他可要对戏,他说这是大路戏用不着对。由于有名气、辈分和两家的关系,当时,自己还再三托付他,请他在台上兜着点儿。谭说:孩子,没事儿,都有我哪。
梅兰芳与他的观众
两个职业演员(京剧演员侯喜瑞[左]与昆剧演员侯玉山)在聊戏
刘曾复讲:余叔岩也曾说过:皮黄是个活东西,不像昆曲工尺是一定的,虽然也有板眼限制,但是只要不出乎规矩,变化是随便的,其深奥亦即在此。
过去,唱戏多数是“台上见”。只有学生在科班里学戏,学完一出,要排过后,才能上演。戏班的新戏,要排过后上演。其他演出,遇有某人不会的,或者某人的演法和别人不一样,会请人给说说,这叫做“说戏”。遇有一个戏的关键点必得“咬”得严丝合缝的地方,或演法、唱法有特殊要求的地方,会对一下,叫做“对戏”。
唱戏的与唱戏的在台上有些可随意处置的地方,但是又受一种“习惯”或规矩的制约。唱戏的在台上什么时候起唱,唱什么,应该通过念白的起伏节奏,或者是身段告诉场面上的,特别是告诉鼓佬,叫作“给肩膀”。侯宝林在相声《关公战秦琼》中说的“叫起要唱”,就是这个意思。
场面上的关键是一鼓一笛,或一鼓一琴。传统的中国戏绝不可能像现在的京剧团、昆剧团那样每一个戏都是在导演主持下反复排练过,更不可能乐队的每个人面前都立着谱架子,以便在演奏时看乐谱。
徐兰沅(1892—1977)自1910年起操琴,先后傍过谭鑫培、梅兰芳,他曾说:给谭老板操琴时,谭是名气极大的“伶界大王”,自己是个小年轻儿,基本上是“台上见”,个别的,谭曾经给他说了说,并没有调,但从没在台上出过错。 他两次去上海,搭过四喜班(杨小楼)、春庆社(俞振庭)、富连成。“在富连成这一时期,什么戏都得拉……当时最困难的是从不对戏(排戏),每一个演员的唱腔,使你很难捉摸。有时连当天演出的戏码,也得到后台瞧‘戏圭’才能知道。”
比徐兰沅晚不少辈分的琴师燕守平(1941—)也说过:“在台上要比贼还多几个心眼”,因为“同一个戏给不一样的演员拉法就不一样,即使同一个人同一个戏不是同一天拉,也不能一样”。他还转述徐兰沅的话,说:“京剧没有谱子。可现在我们的乐队却对谱子依赖过多,琴师光盯着谱子,不看演员”,所谓“有谱子啥都会,没有谱子会啥”,“那琴师和演员的合作关系就不存在了”。
“台上见”,台上是自由的,每个人都可以发挥,但台上也是有许多不成文甚至难以讲清楚的规矩,比如说“不准看场面”,作为一种台上的“禁忌”,也说明了一种关系。
最后,说一下唱戏的和听戏的之间的互动。这种互动既在于一次具体的演出中,也在于一个跨度较大的时段内,更在戏曲的整体发展中。
在具体的演出中,观者叫好,喊倒好,直接回应了演者。演者把握演唱的节律,也吸引、调动了观者。演者与观者无不清楚地感到对方的存在,一次艺术的再创作,就是在这种互动中完成的——现在,剧场的结构与规制造成了演者与观者的疏离,电视、计算机、手机的屏幕,更造成了演者与观者的隔绝,互动完全没有了可能。
一个演者与他的观者(摄于北京湖广会馆)
过去,在更长的时段和更宽泛的境域中,观者选看什么戏,观者办堂会,点戏、派戏,观众对演唱提出要求——比如像前面说过的,河北农村昆弋班子演戏,一出戏,本来唱高腔,观者喊唱昆腔,演者即时就能改唱昆腔——都会影响着演者演唱和戏班发展的走向。
一个时代,人们的娱乐或艺术的偏好,演者的演唱水平和观者的鉴赏水平,是在演者和观者的互动中形成的。
高水平的演者会带出高水平的观者,高水平的观者也会调教、锻炼出高水平的演者。反之,只有低水平的演者存在,时间长了,就会拉低观者的鉴赏水平;观者的艺术品位都很低,也就难以成就高水平的演者来。
另外,京剧、昆剧都有一批同时是观者也是演者的非职业演员。比如像前面说过的徐凌云、傅侗、包丹庭、朱家溍等,他们的喜好、他们的演法唱法,以至于他们的看法和主张,在他们和戏班中那些靠唱戏为生的人之间,也形成了一种互动,影响着那时整个戏曲发展的走向。
一般人总以为“票房”就是非职业演员“玩”戏的地方。其实不然,比如北京的翠峰庵票房,80多人,每月三、六、九,登台串戏,当时北京的演员都来看戏(“名伶之来观,每为夺气,亦可见其艺术之超矣。” ),一些名演员,也要向这些票友请教。另一些名演员,像孙菊仙、刘鸿声、金秀山、德珺如、汪笑侬、郝寿臣,自己就是票友出身。
又如北京的春阳友会,余叔岩也以票友的名义参加过活动,程砚秋也参加过演出,陈德霖、王瑶卿、姜妙香、姚玉芙、刘砚芳也都以会员名义参加活动。
再比如上海的和鸣票房,程君谋、徐慕云、何时希等发起,在参加的数十人中,就包括了不少职业演员,如赵桐珊、苗胜春、姜妙香、俞振飞,后来,更有杨宝忠、高盛麟、程玉箐、李蔷华、杭子和、华传浩、艾世菊、梅兰芳、马连良、袁世海。其中,一些职业演员参加活动,也都是按月认交会费的,当时,被戏称是“伶界走票”。其实,这也是促进戏曲发展的一种互动。
1. 传统中国戏曲中遵循规矩的互动,与受外部影响戏剧的依程序制作是不同的。
2. 这种互动,既表现在日常一出戏的演唱中,也表现在一出新戏的创作中。
3. 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段中,唱戏的、听戏的和票戏的之间多重的、持续的互动,影响着整体的戏曲发展走向。
朱家溍先生曾经问梅兰芳先生:“从前和杨老板演的时候,你一些身段跟现在不一样。比如说:唱‘贱妾何聊生’的时候,从前的身段是随着‘何聊生’的腔,一手掩面,身体向后仰,几乎要倒下去的样子,霸王伸出胳膊揽着虞姬的腰,突出地表现出虞姬痛不欲生,霸王也声泪俱下的情绪。现在当然也还是表现这种情绪,但是为什么不用从前那个身段呢?”梅先生的回答是:“要问我为什么,我还真是说不上来。当然大的轮廓是有一定的,要是有更动的话,得预先说一下,至于细的地方都是尽等着台上见了。我们同场的身段做派在那几十年里头,也是慢慢演变成后来的样子,从来也没有预先商量商量,你来一个什么身段,我这儿来个什么像儿,跟杨老板一块儿唱戏,他那做戏的本事真能把别人也给带到戏里头去,在台上就觉着简直真事一样。譬如你刚才说的那个身段,我们也不是先商量说今天我要使一个往后仰的身段,你得假装扶我,因为我事先也没有这个打算,只是到了台上,在那个情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那么做了,他也就那么做了,我们内行常说的话,心气儿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