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节,专讲“兴发感动”。
王元化首先强调:西方艺术重在模仿自然,中国艺术则重在比兴之义。
赋、比、兴,出自《周礼·春官》,又见于《毛诗正义》。
依叶嘉莹的说法:赋、比、兴所讲的是非常简单的“心”与“物”的关系,或者说,是一种“物”与“我”的关系。在这方面,最容易显现出东西方的不同。
在传统的汉文化中,物,其实是“象”,就是“现象”“表象”。是外在于人心的——也就是被人感觉、认知、思考、记忆的那些东西。
“物”有三:一是自然界的物象。二是人世间的事象——各种你眼见的和经历的,包括悲欢离合。还有,第三,就是假想中的喻象,是你想象出来的那些。
各种物象与人的情志的关系,也就是人的“心”与外在于人的“物”的关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表现在艺术的表达、呈现方法上,就是赋、比、兴。
赋,是直陈其事,是平铺直叙。用叶嘉莹的话,是“即心即物”,也就是说,心里所感知的,和外在的“物”是一样的。
比,是以此例彼。叶嘉莹解释是“由心及物”,也就是在自己的心中已有感觉了,已经认定了,找一个外在的东西来比拟它。
兴,是见物起兴——就是一种感发。你见到一个自然界的物象,见到春天花开了,生气盎然,秋天叶落了,一片肃杀;见到一个人世间的事象,老人去世了,婴儿出生了,引起内心之中的感动。兴,是由物及心的过程;是起于外“物”的自然感受,是油然而生,情不自禁。
中国从《诗经》中的风、雅、颂起,到汉魏晋南北朝诗,到唐诗、宋词、元曲,到明清戏曲,一脉相承,是以兴发感动为主要特质的。这被认为是与一种写实的描摹完全不同的表达和呈现手法。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诗或文学,与今天意义上的诗或文学不同,它承载了一个人对自己与自然界的关系、自己与他人的关系的认知,以及,自己的对人生的态度。所以,古人才会认为:诗,是心志所在。“在心为志”,表达出来,就叫作“诗”。
戏曲继承了这种传统,所以,第一,戏曲要书写、表达的首先不是故事,而是由感动而来的“情志”。是一种境界,一种认知,一种体悟,一种主张。
我们看,中国戏曲的故事情节大多是很简单的,对比小说,这一点尤为突出。《牡丹亭》《长生殿》都是几十折,演全了,要用很多天时间,其实故事很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讲完。其中令人百看不厌的一些戏,本身更差不多是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只是在展现人,展现人在尘世之中、在命运面前的一种境况、一种心境和感悟。
比如《牡丹亭》中的《惊梦》和《寻梦》,《长生殿》中的《闻铃》和《哭像》,都是这样。没有什么情节。
《惊梦》着重表现的是对“奈何天”“谁家院”“似水流年”的感怀、体认。否则杜丽娘就不会苦苦地去追寻那个梦,直至人渐渐地消瘦了,直至在中秋之夜,在零零细雨中死去。《红楼梦》中的黛玉也就不会在听了梨香院的女孩唱《惊梦》时,那样地伤心。
《寻梦》的“戏核”,更在于“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以至于到了最后,“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同样,在《长生殿》中,舞台上演唱不绝、动人心魄的,不是讲述马嵬兵变、绝代佳人杨玉环惨死的《埋玉》,而是表现唐明皇在杨玉环死后和死了多年以后的心境的《闻铃》和《哭像》。
从刚刚经历了生死离别,路经剑阁遇雨时的“淅淅零零,一片悲凄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点点滴滴又一声……”到多年后的悔恨——“对残霞落日空凝望……把哭不尽的衷情和你梦儿里再细讲”,所要表现的,只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昆剧《山门》也没有太多的故事情节。鲁智深抱打不平,打死郑屠,逃亡中,无处可去,只好出家当和尚,是《山门》这折戏之前的故事。
《山门》只是讲鲁智深喝了酒,打坏了半山亭和寺院的山门,百无聊赖,一个人在起伏的群山中,看到“虬松罨画”“古树栖鸦”“群峰相迓”“万木交加”,于是,就有了“说甚么,袈裟披出千年话?好教俺悲今吊古,止不住忿恨嗟呀”的感叹。到要离开寺院时唱出的同样是使《红楼梦》中人感怀伤情、解悟禅机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些戏,动人心魄的都不在情节,而在意境与情怀,在刻画和描摹人物,在讲古述今。
第二,“兴发感动”的表达方式是“赋”“比”“兴”。
“赋”是叙述,昆剧《长生殿·弹词》的《二转》写唐明皇选妃、杨玉环进宫,用的就是“赋”的表现手法。
昆剧、京剧唱念中借剧中人的口去表述所闻所见的,也都是赋的手法。
京剧《二堂舍子》的“伯夷叔齐二贤人”,《珠帘寨》的“昔日有个三大贤”,讲述别人的事,用的是“赋”的手法。
《四郎探母》中的“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萧太后上场后唱的“两国不和常交战”,杨六郎上场唱的“一封战表到东京”,佘太君上场唱的“宋王爷御驾征北塞”,用的也都是“赋”的手法。
“比”,是先有情志,然后安排物象,在情意与物象之间建立一种关系。
昆剧《长生殿·弹词》的《五转》形容《霓裳羽衣曲》,连用了6个“恰便似”——“恰便似一串骊珠声和韵闲,恰便似莺与燕弄关关,恰便似鸣泉花底流溪涧,恰便似明月下冷冷清梵,恰便似缑岭上鹤唳高寒,恰便似步虚仙佩夜珊珊”。
京剧《四郎探母》中杨四郎慨叹自己的身世,也有“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这样的词句在《逍遥津》《文昭关》等戏中有很多。
这些,都是“比”的手法。
在昆剧《浣纱记·寄子》中,“清秋路,黄叶飞”,感发的是“为甚登山涉水”,劳碌奔波,以至于为了国事,而要父子分离。
京剧《打渔杀家》中的“白浪滔滔海水发”感发的是世事不平,家道贫寒,英雄迟暮。
这些,都是用“兴”的手法去表述的。
“一轮明月……”在《文昭关》中感发的是伍子胥全家被害的悲愤之情,在《捉放曹》中引出的是陈宫的悔恨之情,在《清官册》中引出的是寇准重任当前的思考。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一轮明月,引发了多少感触、思绪和遐想。
其实,不只是一种情感的表达,一种认知、记忆、思维、表达的方式,《牡丹亭》的故事也是出自一种“兴发感动”。
杜丽娘正是见到了春天,见到了“姹紫嫣红开遍”,以至兴发感动,觉到“春情难遣”而成梦的。
没有中国传统文化中人的兴发感动,也就没有汤显祖去写《牡丹亭》,没有后来的那么多人去读、去唱、去听、去演、去看《牡丹亭》。
作者、演唱者把自己的兴发感动表达出来,传导给别人,就会引发别人同样或类似的兴发感动。这是一种艺术现象,也是艺术的力量所在。
但戏和诗文不同。诗文,由作者一次创作完成。作者的兴发感动是在别人听到吟诵或看到作品时传导给听者、读者,使他们受到感染的。戏,不但首创者可以一演再演,其他人也可以学习、模仿,不断重复地演唱。
李楯:演戏,是一种寄托
这么多的演唱者,可以是有情感要表达,也可以是有情感要寄托,也可以是一种宣泄、一种“兴奋”的需求,甚至——在更多的情况下——对职业演者来说,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诸多的演唱,有多大程度是基于初始创作的“兴发感动”呢?如果他们不是基于初始创作的“兴发感动”,能不能把原作品、原创者的“兴发感动”传导给听者、观者呢?
我认为:在戏曲艺术中,“兴发感动”的传达是通过了一种中介去完成的,这种中介就是“演唱”,就是演者的唱、念、做。在初始创作中,演者把自己内心的感动通过自己的唱、念、做,传达了出来,传达给了听者或观者。
由于这种唱、念、做是可模仿的,唱念做的演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再现原创的感染力——特别是当演技可以精准地再现原创基于兴发感动的表现形式时。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一般的演员学一个好演员的演唱,比如说学梅兰芳的演唱,不管学得好不好,是否得其神,仅在技术层面上的再现,也有可能会使听者、观者在一定程度上引发像听或看梅兰芳演唱那样的兴发感动的道理。
当然,人的知觉是不同的,有敏感细致,有一般,有迟钝,甚至麻木。杜甫说:“一片花飞减却春”,能由一片花的飘落而能感到“春色”顿减的人并不多。“伤感”,是人的情怀中至重的部分,所以才有“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慨叹。正因为“多愁善感”,才有对美好事物真切和深入的体认和感知。
演者、观者在情感方面知觉的敏感细致是可以分出很多档次的,这使得兴发感动的表达与接受都会显现出不同的层级来。
叶嘉莹说:读诗,兴发感动的传递,能“让你的心灵与千百年前的古人相会……通过与古人的心灵相会,心灵相通,进一步认识自己,了解自己,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过去写在戏台子两侧的楹联:“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讲的,也是这个意思。
1. 兴发感动,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人艺术表达的主要特质。
2. 中国戏接续了自诗以来赋、比、兴表达方式的传承,“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要以演者(也就是“唱戏的”)的“兴发感动”,去开启、带动观者(也就是“听戏的”)的“兴发感动”。
3. 不同人的感觉或者感知,虽然有敏锐细致、迟钝粗疏之分,但整体的中国戏的传唱,却使得一种文化中人的兴发感动不断地表现出来,影响到这种文化中人的记忆、联想和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