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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香
——《旧梦·望春归》余玫瑰篇

时间:1931年

地点:上海

一、

如果你和我一样是电影发烧友,那么就一定知道余玫瑰这个名字。

她是一部活着的中国电影史,1905年任庆泰拍谭鑫培演《定军山》,后世影坛把这视作中国电影之滥觞,而余玫瑰也是在这一年出生,上世纪20年代她开始在电影中崭露头角,到20年代末期已成为炙手可热的电影明星,与阮玲玉、胡蝶等一干奇女在大银幕上争奇斗艳,到后来大半个世纪的山河破碎飘萍沉浮,阿阮香消蝴蝶儿飞去,只有她余玫瑰安安稳稳地一直演了下去活了下来,活到新的世纪,活到2005年。

对于中国电影而言,2005年是特殊的一年,中国电影迎来百岁华诞,而余玫瑰就是这百岁生日华美蛋糕上的一支蜡烛。当年电影界评选中国电影百年百大明星,余玫瑰位列第九,有电视台特地为这位百岁老人做专题报道,专题的名字就是《余玫瑰是永远不会错的》。

节目里说,余玫瑰一生最擅长的并非演电影,而是做选择——请万勿觉得这是在贬低伊的专业水准,余玫瑰的演技经受了大半个世纪的考验,有目共睹有口皆碑。

只是相比她的演技而言,做选择题的能力才是真正让她长长久久活半个世纪演半个世纪的功臣。

余玫瑰的一生面临无数选择题,然而总结一下,最重要的选择有三次。

第一次,1931年,面临有声片时代的到来,吴语区出身的她,毅然选择了学习国语,让自己的银幕生涯得以延续。

第二次,1940年,孤岛沦陷前夕,她抛开在上海如日中天的事业,奔赴重庆,为自己的演艺事业开辟了一番新天地。

第三次,1949年,她原本要登上开往台湾的轮船,却在登船前几天后悔,最终避过了一场沉船大祸,生生把自己的生命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半个世纪。

电视采访里,百岁老人余玫瑰依旧精神矍铄,年轻的主持人用哄老人和孩子专用的口吻同她说话:“余老能不能给我们传授一下经验?这么多次生死交关的选择,你是怎么能总选到对的那个的?”

余玫瑰只是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话:“此事不足与外人道也。”

是的,不足与外人道也。

因为这所有的选择,都是因一个男人罢了。

卞知毓。

二、

余玫瑰是在做第一道选择题时遇到卞知毓,那一年是1931年。

1931年对国片来说是了不得的一年,3月份新光大戏院上了一部片子,叫做《歌女红牡丹》,想必你们在历史教科书上也见过这部电影的大名,它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敲响了默片时代的第一声丧钟——但在那时,并非人人都这么觉得,要知道,新生事物的最初,总是被一定程度的低估和轻蔑的呀。

但是余玫瑰显然并非这样的蠢货。

三月份《歌女红牡丹》公映,但余玫瑰早在一月份就看过了试映,她当场就被这国片中前所未有的声影结合震慑住了,回家的路上她就顺道去了一趟报社,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聘人启事,招聘一名北方地区(最好是北京)出生、国语水平优良的语言教师。

卞知毓的女朋友金毓苓就是这样走进了余玫瑰的家,成为了她的老师。

一听到她的名字,余玫瑰对她的身世就大致有了了解,管她什么落魄王孙乌衣旧燕呢,这位高雅端庄面色冷淡的金小姐会说一口好听的京白,对余玫瑰而言,这就够了。

她知道,有声片最终会把默片送上时代的绞刑架,一旦有声片时代真正来临,那些只会说粤语和吴语的南方演员就会和默片一样被淘汰,所以她必须要学国语。

金毓苓每天来两个小时,教她国语发音,风雨无阻,直到有一天,余玫瑰睡饱了午觉,走下楼来时,站在楼梯口俯瞰,见到的却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站在门口和仆妇刘妈说话,刘妈是温州人,他也说一口标准的温州话,刘妈听得心花怒放:“侬也是温州人?”

那年轻人却笑着摇了摇头。

余玫瑰继续往下走,脚步声惊动了站在门口的两个人,那男人转过头来,看见余玫瑰,神情微怔,但很快反应过来,礼貌地同她打招呼:“余小姐你好,我是金毓苓的朋友,她昨天受了风寒,现在嗓子有恙说不出话来,让我来代她教您说国语。”

是一口悦耳的京白。

余玫瑰走下楼来,绕到沙发上坐下,摸起一盒香烟抽出一根点燃,斜睨着吊梢眼看他。她午睡刚起,却依旧是装扮艳丽,梳爱司头,侧着脸,耳畔云鬓堆积,烈焰红唇,左手托住右肘,指甲盖儿染的鲜红,修长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女士香烟,翘起的二郎腿上,趿拉着一双红绒线的拖鞋,慵懒中带着一些攻击性的锋利。

烟抽完半支她才开口:“金毓苓这个人真不懂礼貌,男女有别,她怎么能随便介绍个男人来我这儿?”

这话说的可真不好听,然而年轻人回答的不卑不亢:“如果余小姐对我不满意,那我就告辞了。不过,我没有想到,能看到国片未来的余小姐,竟然还信奉这一套男女有别的前清谬论。”

他转身就要走,余玫瑰喊住他:“你有什么能力做我的老师?”

这年轻人真有趣,余玫瑰从未告诉过别人自己学国语的目的,他竟然能推测的出,这人不是泛泛之辈。

年轻人回转过身来,他穿一身西装,挺括整洁,但显见是旧衣裳,衬衫已经洗到近乎透亮,西装领口上也磨起了毛边,但他目光灼灼成竹在胸:“就凭我是个语言天才。余小姐刚才也听到我同刘妈说温州话,然则我不是温州人,我只在温州待过一个月,但是所有和我交谈过的温州人都以为我是同乡,温州话在全国方言中当属最难懂难学的,我想余小姐也知道。不仅如此,我还会几十种方言,这其中有天赋,更有科学,语言也是一门科学,而我恰好配出了一把打开语言科学之门的钥匙。”

接下来,他向余玫瑰展示了十几种方言,刘妈站在一旁围观,听得啧啧称奇。

最后,余玫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卞知毓,他叫卞知毓。

三、

卞知毓不是夸夸其谈之辈,被他教导过一个星期后,余玫瑰的国语水平有了显著的提升,比之前金毓苓一个月的努力还要效果显著,在电影公司她尝试和北京导演孙霖用国语交谈,孙霖夸奖她:“不得了,你现在的国语水平真叫不错,再练一练,我下部电影找你做女主角!”

卞知毓教她学国语,用的是他自创的科学,从解释南北方语言体系的不同到如何发声,他是个极之认真的人,教她像北方人那样“卷着舌头”说话,张大嘴巴给她看自己舌头的动作,余玫瑰手肘支在桌子上托着腮看他,忍不住就扑哧笑出声来。

两个月后,她的国语水平更进一步,孙霖导演说话算话,新戏的剧本很快就递到了余玫瑰的手里,新戏叫《多少恨》,讲的是一位东北流亡少女的家国爱恨,自然的,这部电影是有声片。

有一天,余玫瑰睡饱午觉下楼来,就看见卞知毓正坐在沙发上看《多少恨》的剧本。

午后阳光从窗子进来,照亮他俊朗的面孔,他的脸上多有不屑,时不时地摇头叹息,余玫瑰觉得有趣,走到他面前,双手扶着膝盖弯下腰:“怎么,你觉得这个剧本写的不好?”

卞知毓抬起眼睛,正对上她一张浓妆艳色的脸,被她吓了一跳,半晌,他说:“故事是好故事,剧本却不见得写的高明,起承转合之间缺乏合理和力道,原本有机会成为传世佳作,可惜现在只是个二流货色。”

余玫瑰嗤笑着去摸香烟和火柴:“你可真狂,这是名编剧聂达的作品,难不成你除了是个语言天才,还是编剧天才?”

卞知毓没有说话。

余玫瑰点烟的手一滞,她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卞知毓:“难道你真的会写剧本?”

那天上完课,余玫瑰命令卞知毓:“明天来的时候,把你写的剧本带来给我看。”

第二天卞知毓果然带来了自己写的剧本,那天他们没有上语言课,余玫瑰窝在沙发里用两个小时看完了卞知毓的剧本,再抬起头时,她的眼睛里有星光闪烁:“你应当做职业编剧,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她人如其名,是艳艳丽丽风风火火的一个人,很快,她给卞知毓带来了好消息:“联懋的云老板看中了你的剧本,想聘你做他们的职业编剧。”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卞知毓有些不知所措,他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余玫瑰,半天才说:“我应当怎么感谢你?”

余玫瑰俏皮地眨眼一笑:“想感谢我很容易啊,让我做你的女主角。”

1931年秋天,卞知毓首个编剧作品《正春风》开拍,次年春天,《正春风》公映,一时间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这也是余玫瑰的第一部有声电影,上映后余玫瑰的事业由此更进一步,而卞知毓这个名字,也开始在电影圈里被人注意到。

后世提起《正春风》这部电影时,有如下一段评论:

“这部电影是如此之优秀,以至于很难说到底是卞知毓成就了有声片时代的余玫瑰,还是余玫瑰成就了初入电影圈的卞知毓,作为一个新编剧,能找到声名正隆的余玫瑰担纲主角,不得不说是卞知毓的运气和福气,无论如何,1932年《正春风》的卞知毓和余玫瑰,是天作之合。”

还忆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玫瑰是花中之冠,余玫瑰演《正春风》,是上天的安排,但也是她的选择,要知道,为拍《正春风》,余玫瑰可是推掉了第一大导孙霖的《多少恨》呀!《正春风》的庆功宴上,云老板半开玩笑地恭维余玫瑰:“余小姐为我推荐了知毓,又肯赏脸担纲女主角,可以说是国片一大功臣,能想到提携新人,余小姐有侠客风范,真正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就是从那时起,报纸上开始称呼余玫瑰为“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余玫瑰。

《正春风》电影是这样受欢迎,以至于有报纸找上门来向卞知毓建议:“我看《正春风》还有许多可挖掘之处,电影毕竟时长有限不能尽述,你不如把电影剧本改编成长篇小说?”

卞知毓接受了这个提议。

一个月后,《正春风》小说在新民早报上开始连载,一时间新民早报洛阳纸贵,文学评论家盛赞卞知毓的文笔,说他兼具通俗性与文学性,吐故纳新,为小说创作带来了新气象。

卞知毓由此登堂入室进入上海文坛。

他也在继续写剧本,感念余玫瑰的提携之恩,他女主角的第一建议人选总是余玫瑰。

1932年到1936年间,他和余玫瑰合作了《故园梦》《梦断关山》《怜幽草》三部电影,在文坛和电影圈都混的如鱼得水,而余玫瑰的年龄渐渐上去,名声却没有走下坡路。

1932-1936,是他们天作之合的黄金时代。

四、

1933年,《故园梦》公映,其格调之高,令女主角余玫瑰引起了沪上文坛文学家们的注意,有一天,卞知毓对余玫瑰说:“周末有个文学沙龙,我的作家朋友们很仰慕你,想邀请你参加,不知道你是否赏光?”

余玫瑰有些惊讶,作家沙龙呀,沙龙她是参加过不少,但多数是艺术家的,然而艺术家和文学家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欣然答应。

然而沙龙当天,当卞知毓来余家接她时,看到她的装扮却眉头一皱。

他早就发现,余玫瑰是一个偏爱雕饰到极端的人,从他第一次见她开始,每次她出现在他面前都是一副艳丽盛装,就连刚刚睡醒午觉,下楼前也定要化一个无懈可击的妆。偏偏她的美学品味并不高级,她只爱一种妆:弯月长眉和烈焰红唇。

兴许是因为在戏里大多数时间扮演的都是贫家女,所以她平时简直是充满报复性地挥霍扮靓,虽然与她的审美大相径庭,出于礼貌,卞知毓却从不对此发表见解。

但今天不同,她的打扮与今天的场合太不相宜。

翠绿的缎子旗袍,搭配红珊瑚坠子和钻石项链,配上一张浓艳的脸,固然是艳光四射,但哪里像是去参加文学沙龙的样子?

卞知毓委婉地提醒她:“今天参加沙龙的都是些不解风情的书呆子,没必要打扮的这样隆重。”

余玫瑰惊讶:“可是我不是为他们才打扮成这样的呀,我一向是这样的。”

卞知毓索性再多说两句:“其实美不只有一种,浓艳是美清秀也是美,美可以是春风拂槛露华浓,也可以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余玫瑰打断他的话:“可是我努力赚钱,就是为了打扮的光鲜亮丽呀。”

她认真地望着他,眼睛里是近乎孩子般的坦荡和无知。

她继续说下去:“我小时候,阿妈在一个女演员家里做帮工。有一回我去找她,女演员的卧室门开着,我就好奇地走了进去,看见梳妆台上放着一管没拧上盖子的口红,那口红的颜色红玫瑰一样,真让我着迷。我看四下无人,就拿起来在嘴上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真是漂亮极了。就在我臭美的时候,那女演员回来了,看见我用她的口红,气急败坏地打了我一个耳光。”

“从那时候起我就想以后一定也要做女演员,要像那个女演员一样,用最红的口红,穿最华丽的衣裳,要做明星,做的比她还红。我十四岁第一次拍电影拿到片酬,第一时间就去百货公司买了那支口红。”

她从贝壳珍珠手包里拿出一管口红给他看:“你看,就是这个牌子。”

她的口气里全是自豪,是啊,为什么不自豪呢,凭借自己的努力从泥土里爬起来升到云端,实现了童年的梦想,涂最艳的口红穿最华丽的衫,她应当为自己自豪。

于是卞知毓只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从文学沙龙出来,等电车时,一个流莺样的女人朝站台走过来,那女人穿一身洗到发白的旧翠色棉布旗袍,缩着脖子架着肩膀,左手托住右手肘,手指间夹着一根廉价卷烟,挨个儿向站台的男人们索火。

她的身上有一种慵懒的媚气,一看就知道做惯了讨好男人的生意,却又哈气连天,显然她有大烟瘾,站台上的男人倒是不少,但良家男人不愿搭理她,肯搭理她的下流胚子又只是想捉弄她,她讨了好几个没趣,走到卞知毓面前,卞知毓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吸烟,没有火柴。”

余玫瑰开口:“我借你。”

她掏出火柴盒,擦亮一根火柴,不等她递过去,那女人就迫不及待地凑上来,点燃烟猛吸一口,露出迷醉的神情,连火苗撩到了她干枯的发梢也浑不在意。

借到了火的女人踢踏着脚步走远,卞知毓突然听到余玫瑰低声说:“那就是她啊。”

半晌,卞知毓才反应过来。

他深吸了一口凉气。

余玫瑰抬起脸看他,眼神里颇有些凄惶和茫然:“不知道我到了她这个年龄时,又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卞知毓沉默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回答她:“你……你不要害怕。”

他是个语言学专家,最擅长的就是口头功夫,舌灿莲花,但当面对她的惶然,他能说出来的安慰,却不过只有一句,你不要害怕。

五、

1936年底联懋制片厂的年底聚会上,云老板把余玫瑰和卞知毓放在一起点名表扬:“过去五年以来,玫瑰和知毓对联懋贡献突出,希望今后大家能继续合作,发扬国片。”

掌声热烈,然而掌声过后,卞知毓却开口说:“谢谢云老板的厚爱,但是很抱歉,我已经决定下个月和毓苓一起去美国留学。”

场子顿时冷了下来。

卞知毓继续冷静地说下去:“承蒙大家厚爱,令我在影坛薄有微名,尤其要感谢云老板和余小姐,但是我和毓苓一直想去美国看看,我想去攻读语言学,她想去攻读美术这个志向早在我们少年时代就已立下,过去因为囊中羞涩一直难以成行,经过这几年大家的帮助,总算小有积蓄可以成行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什么,只听见棉线被火烧发出刺啦啦的响声,大家都觉得很尴尬。一直以来所有人都知道卞知毓有位女朋友,但是从没跟他一起出现在交际场合过,电影厂里有人开玩笑,说恐怕人家曾是王孙,看不起我们这帮优伶,懒得同我们结交呢。

一直不见面,也就没人当回事,然而现在卞知毓却要放弃做编剧的大好前程,和她一起去异国他乡了!

最后还是余玫瑰先开了口。

她已经喝到微醺,面颊都被酒意和光热熏成了淡淡的玫瑰色,她一手支着下颌,慵懒地举起高脚杯:“那就让我们祝知毓前程似锦。”

于是其他人纷纷跟着举起了酒杯。

碰杯后,余玫瑰接着说:“知毓是咱们的好朋友好伙伴,总不能这么仓促一杯酒就当送别了,不如咱们搞个盛大的饯别晚宴,就由我来做东,知毓把金小姐也带来,说起来,她也算得上是我的老师呢。”

卞知毓隔着高脚杯的绯红色液体看她,半晌,轻轻地回答一个“好”。

饯别晚宴在和平饭店举行。

金毓苓第一次出现在卞知毓电影圈朋友们的聚会上,她一走进来,大家就都觉到了微妙的不舒服,与女明星们的盛装不同,金毓苓素面朝天清水芙蓉,仿佛带着一股刻意要与众人区分的孤傲气。有人悄悄同余玫瑰咬耳朵:“可见之前咱们的玩笑话不错,这位落魄王孙还真是瞧不上咱们呢。”

余玫瑰只是微笑,并不答话。

她当然知道,从她第一次见到金毓苓,金毓苓看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落魄王孙瞧不起自己,她自觉矜贵,把余玫瑰这一干抛头露面的女明星都视作不可交之辈,若不是为生活所迫,她才不会做什么语言老师,教一个女明星学国语呢。

去美国这件事,恐怕也是她的坚持,她怕卞知毓被这个“下流世界”拉下水呢,怕卞知毓被余玫瑰这个“娼妓优伶”之辈迷住了心神呢,所以才硬要拉他到大洋彼岸去,在那里他们就可以远离电影和余玫瑰,在象牙塔里做回清高孤傲的贵族。

然而她抱着怎样的心思都没关系,因为卞知毓肯纵容她,所以一切都没有关系。

尽管瞧不起,但金毓苓面子功夫也做的十足,她在筵席上以卞知毓夫人的姿态挨个感谢提携过他的人,感谢到云老板时,云老板挥挥手:“你最应当谢的是余小姐,余小姐对知毓帮助很大,真的,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肯这么帮他!”

他这是在替余玫瑰抱不平呢,余玫瑰微微一笑:“我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嘛,这个外号还是你给我取的,怎么,你自己都忘了?”

有人起哄喝彩:“是呀,咱们玫瑰有侠气,应该尊称一声余爷!”

霎时间“余爷”的诨名漫天飘,余玫瑰由着他们混叫,嘴角带着一抹笑,兀自擦亮一根火柴,点着了手里的烟。

六、

卞知毓在1937年1月和金毓苓一起离开上海。

走之前,他去余家找余玫瑰告别。

他像多年前教她学国语那时一样,在那张沙发上坐了半天,等她从午睡中醒来,下楼来与他相见,然而一直到午睡时间过去好久,她还是没有下来。

刘妈上去又下来,对他说:“小姐昨晚上跳了一夜舞,困的起不来床,说就不见您了。”

卞知毓只得站起身来点点头:“替我向余小姐说声再见。”

他一直放在西装口袋里攥着的拳头伸出来,舒展开,把握在手心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转身走了出去。

他走后很久,余玫瑰终于下楼来。

十几年以来,她第一次午睡后下楼时是素面朝天,她走到沙发前,就看见了茶几上放着的那东西,夕阳余晖照在桌子上,模糊暧昧地笼罩着那小小的东西。

她弯腰拿起那个东西,看了一眼,紧紧攥在手心里。

那是一支口红,多年前她曾对他提起过的,那一支口红。

卞知毓走后七个月,上海就爆发了战争,一场惨烈的淞沪会战打下来,八百壮士四天四夜的坚守也未能捍卫住这座城,那之后的四年时间,在后世被称为“孤岛时期”。

战争让人间改头换面,联懋制片厂毁于战火,昔日电影圈的朋友们四处离散,余玫瑰留在孤岛,却息了影。

关于她的息影众说纷纭,有说她是得了病,有说她是怕被日本人利用……

无论如何,余玫瑰四年没有再演戏。

一直到1940年,她突然做出决定,秘密前往重庆。

人们再在电影银幕上见到她,就是在1941年的抗战电影《洪流》里,她饰演一位带领孤儿们从内地逃难到四川的保育院院长。

如果说《正春风》是她事业的第二春,那么《洪流》就是她事业的第三春。

《洪流》由四海电影公司摄制,而四海的老板,就是余玫瑰的老朋友,过去联懋制片厂的老板云先生,云先生在拍摄《洪流》前给身在孤岛的余玫瑰写信,说有一个角色非她不可,说这部电影讲述了怎样一个故事,具有怎样深刻的现实意义……

然而这一切都抵不过写在结尾的那一行蝇头小楷:知毓已回国,人在重庆。

后世对余玫瑰这一次重庆之行啧啧称奇,要知道,她在1940年离开上海,就在她走后第二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英法从上海撤侨,孤岛正式落入日本人之手,开启了真正暗无天日的四年时光,那四年里有多少人受到戕害?譬如一位留在上海的电影界同行卜小姐,因为拒拍大东亚共荣片而被杀害,如果余玫瑰留在上海,日本人能放过她吗?她可比卜小姐有名气多了啊。

然而没有人知道,那一年余玫瑰的出上海与去重庆,都是为着一个人罢了。

七、

若以正史论,重庆那几年是余玫瑰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时光,她拍摄了好几部四海的抗日电影,其中有两部被收录进后世电影专业教科书。

然而以秘史论,那几年却乏善可陈。

她在重庆,卞知毓也在重庆,自然的,金毓苓也在重庆。

可是他们之间却很少有交集。

回国后的卞知毓在大学任教,教授语言学,他不再写剧本,也不再写小说。因此自然的,无论文学沙龙还是艺术沙龙上,都不再有他的身影。

他和出国前那些联懋的老朋友也渐渐淡了联系。

于是五年时光下来,他和她之间,也不过只有过匆匆几面。

再后来,抗战结束,又打解放战争……一转眼又是将近十年。

他和她之间的联系,就像那一年他送给她那一支口红的香气,变得越来越淡,甚至于不相干的人连闻见都很难,因为那香气仿佛就只还存留在记忆里。

和他们的关系以及口红的香气一起变淡的,是卞知毓的名气。

当年《正春风》横空出世,让影坛知道了卞知毓的名字,但自1936年后他再无作品,江山代有才人出,渐渐的,还记得卞知毓这个名字的越来越少,到1949年时,几乎已近于无。

名气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当钱用的,所以当一个人又没有钱又没有名气时,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举步维艰。

比如,找一张船票。

怀着对即将到来的新政权的不确定,逃亡成了一股风潮,战争时期家书抵万金,战争即将结束,船票抵万金,每天码头上都拥挤着人群,费尽心机倾尽所有,只为换取一张开往彼岸的船票。

卞知毓和金毓苓也是如此。身为落魄王孙,金毓苓对任何一个新政权都缺乏信任,她铁了心要走,每天为船票东奔西走,然而每次回家时,带回的却都是令人失望的消息。

直到这一天,她回家时眼睛里有光:“知毓,我有票了!”

卞知毓霍然起身,兴奋溢于言表。

然而金毓苓的下一句话却把他从云端拉下:“可是只有一张,我们两个,只能走一个。”

卞知毓毫不犹豫:“那么应当是你走。”

金毓苓固执地摇头:“不,我情愿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卞知毓握住她的手:“你不走,我也不走,除非有两张船票可以让我们一起离开,否则,我情愿你把这张船票还回去,咱们一起留下来。”

两个人久久凝视着对方,他们相识于少年时代,一个是落魄王孙一个是凋零书香,他们一起经历过无数的失意,度过过无数难捱的日子,从相识起他们就从没分开过……

这次也不会。

最后,金毓苓说:“那好吧,你同我一起去把船票还给人家吧。”

两个人于是牵着手一起去还船票。

于是时隔多年后,余玫瑰终于再次见到卞知毓。

见到余玫瑰,卞知毓颇有些惊讶:“余小姐,是你?”

他很快镇定下来:“余小姐,多谢你的船票,但是我们夫妻一体,不会劳燕纷飞,所以,船票还给你,谢谢你的好意。”

余玫瑰嗤地笑了,她点燃一颗烟:“谁说我是好意,我要的就是你们劳燕纷飞呢。”

她斜睨着吊梢眼看他,一如十八年前第一眼看他时那样。

一转眼,十八春哪。

卞知毓明白了她的话。

他怎么能不明白呢,对于她的情意他早就明白,所以才会随金毓苓去国离乡,所以才会与她渐渐疏远,他的书香门第教给他君子之道,对他所爱的金毓苓他是不离不弃,对他所不爱的余玫瑰他是不招不惹。

时隔十八年,这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余玫瑰告诉他,没错,她就是爱他。

她送这张船票,想玩的就是二桃杀三士,她想看他们为船票夫妻反目尽露自私本色。

然而他和金毓苓,都没能让她如愿。

卞知毓弯腰把那张船票放在茶几上,就像当年放那支口红时一样。

他直起身来,牵起金毓苓的手,神情冷淡地向余玫瑰告别:“余小姐,再见。”

九、

他走后,余玫瑰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她抽了一根又一根烟,直到烟盒空空,火柴盒也空空,望着窗外渐深下去的夜色,她蓦地想起了前几天在金毓苓的办公室里,那一夜也像今夜这样深沉。

她把一张船票放在金毓苓的办公桌上,自个儿也坐在办公桌上,翘着二郎腿吸着烟,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和霏霏的雨,说:“我可以送你两张船票,但我是有交换条件的,你得帮我个忙。”

她要金毓苓帮的忙很简单,无非是让金毓苓藏起一张船票,向卞知毓说只有一张,看他反应如何。

金毓苓的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你要是想用这个离间我们,不可能成功的。”

余玫瑰吐一个烟圈,表情怅然:“我知道啊,我没想离间你们,我想离间的,是我们。”

是啊,她想离间的,是卞知毓和自己。

让他以为自己是个恶劣的人吧,让他厌恶自己吧,如此一来,他兴许会记住她,被他记住总是好的,无论以什么样的形象。

她想让自己因为爱而被他记住,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从那一年跟他去文学沙龙,看到他在沙龙上因自己而展现出的尴尬和局促时,她就知道他不可能爱自己了。

她不是他所爱的那种人,她伧俗不堪,像文明戏,虽然慷慨激昂,却太大鸣大放,难登他的大雅之堂,他爱的静水流深,像隔着宽宽的水面听湖心亭的昆腔,高雅而悠长。

金毓苓拿了她两张船票,随她怎么去向卞知毓编瞎话吧,总归他是会相信她的。

他们会一起漂洋过海,去到那岛上,就像多年前那样,那个世界里没有她。

但是他应当会记得她的吧,记得这样一个对他爱而不得下使过下流手段的、伧俗的二流货色。

十、

如果你还记得,我在开头说,余玫瑰的人生中有三次大选择,其中一次就是1949年她原本要登上开往台湾的轮船,却在登船前几天后悔,最终避过了一场沉船大祸。

那么你应该能推测出,卞知毓和金毓苓最后的结果。

1949年1月,那艘轮船从上海开往基隆,于夜航中与其他轮船相撞沉没,船上所载一千余人,900余人罹难,仅有38人获救,那其中,没有卞知毓和金毓苓。

后世没有人记得那船上有两位罹难者叫做卞知毓和金毓苓。

人们只知道,余玫瑰一念转境,起死回生。

那成为她传奇人生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一笔。

她没有上船,她留了下来,后来新中国成立,她的演艺事业得以继续,一直到七十五岁才因身体问题息影,但人们还记得她,她在民国时期是国民女神,到了20世纪末是国民老太太。

提起她时,人们总是夸她,说她是个聪明人,总能做出正确选择,说她生命力旺盛,总能适应一切时代的变迁,所以当阮玲玉死去,胡蝶也在异国的枫叶里凋零,黎莉莉陈燕燕等人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只有她长长久久地活了下来,跨过自己的两个世纪,活过电影的一个百年,在中国电影的百年华表上留名。

然没有人知道,她一生所求的,不过是在一个人的心上留名罢了。

灵感:《余香》的灵感,来源于某次和朋友聊起方言。

中国地域广袤,方言种类繁多,朋友们来自天南海北,家乡方言各异,比拼着各自家乡方言的难易程度,我突然想起两个人来——赵元任和阮玲玉。

赵元任是近代知名的语言学家,据说他尤为擅长学习方言,掌握了语言学的钥匙,能在短期内把一门方言学的连以这门方言为母语的人都误认他是老乡。

阮玲玉是近代知名电影明星,她处于无声电影和有声电影的交界点,事业上曾经遭遇的一大难题就是语言——她是上海人,说吴语,而有声电影则要求演员说国语。因此,阮玲玉曾积极学习国语。

于是我突发奇想,如果,一个电影演员为学国语,聘请了一位语言天才做老师,那会摩擦出怎样的火花? vKS55wFOUCWaIpRlodQDt4fdplbdTI9/autZj2FyjDc6Ax/dyROnesxPyn4d5y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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