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叫桃若华,因为姓桃,又生在桃月,故而取名“若华”,取《诗经·周南·桃夭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
只是后来,没人再记得这个名字,“桃若华”隐匿在了时光背后,变成了“二婶”和“顾桃氏”。
出嫁前,在家塾里,桃若华学的最后一首诗是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白眉长须的先生长叹一口气,感叹说:“这实在是一首凄凉至极的诗。”
桃若华不懂,问先生:“凄凉在哪里?”
那一年,她十六岁,正是如新桃初绽的年纪,活泼、轻盈、无忧无虑,还未见识过风刀霜剑,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唐诗宋词虽读了很多,但都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只觉得出平仄好听,完全无心去领会其中的悲喜。
说不懂时,她没想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凄凉,未来她会用一生的时光,慢慢领会。
一
浓夏,午后,蝉鸣,绿荫,桃若华躲在桃花树下偷看《西厢记》。
刚看到张生和崔莺莺长亭送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突然,额头上被什么小东西砸到,一痛,桃若华捂着脑门儿抬起头来,恼怒地问:“不在家陪你的好夫人,来打扰干什么?”
来的是哥哥若松,若松笑嘻嘻地拍拍手:“来找你自然是有好事——过几天宁安城里琼花剧院开张,有大人物来,秋老板,演全本的《西厢记》。我请你看,去不去?”
秋老板,那个当红的昆曲小生秋老板?若华的心念一动。
虽然家安在乡下,但桃家好歹也是个没落的书香望族,家里规矩森严。尤其是女孩儿们,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待在家里跟母亲婶娘们学学针线。像桃若华这样还被允许在家塾里跟着兄弟们念念四书五经学学唐诗宋词的,已算是异类。
去城里看戏?看的还是《西厢记》,对她来说,诱惑着实巨大。
但理智尚存,她问哥哥:“你说真的?你这是抽的哪门子风,突然又想起自己有个妹妹来了?”
若松若华两兄妹,从小生母早逝,带大他们的是父亲的续弦,后母和两个人情分一般,不过照顾吃穿而已。
若松若华小时候关系是很好的,直到去年里父亲病故,若松赶在父亲去世前娶了亲,嫂子进门后,和若华姑嫂不合,若松惧内,连带的也对妹妹关系淡了很多。
若松涎着脸过来给妹妹捏肩:“哥哥知道错了,好妹妹,你就别得理不饶人了——秋老板的《西厢记》,你看还是不看?”
和嫂子关系再差,哥哥再惧内,《西厢记》总是无辜的呀。
三天后,桃若华欢欢喜喜地换上男装,和哥哥坐马车进宁安城里看戏。
这是戏迷桃若华第一次进戏园子。
以前也看过戏,都是乡下社戏,秋收后,空地上搭台,请一班人来慰劳乡亲们一年的辛苦,行头劣质、唱腔粗糙,只能听个热闹。
可是琼花剧院不一样。
正经的大戏院,从外面看就雕栏画栋气度不凡,三层朱楼,推门进去,一切都是簇新的,还散发着油漆味儿。
宽敞、明亮,人声鼎沸;热茶、暖香,摩肩接踵;哥哥订的是包厢,肩上搭白毛巾的茶房弓着背一路小跑引他们进包厢,坐下来,发现视野也好,正看见舞台,毫无遮挡。
秋老板登台了,行头考究,唱腔精致,桃若华一下子就被迷倒了。
她太喜欢琼花剧院了,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迷醉——她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也是今生最后一次坐在琼花剧院里。
演到“长亭送别”的时候,哥哥突然站起身来:“下面好像有熟人,我去打个招呼。”
演完“长亭送别”,哥哥还没回来。
到过场戏,无聊得紧,若华不耐烦看,低头逡巡着找哥哥。
找见了,哥哥正坐在下面,跟一个人寒暄。
跟哥哥寒暄的那人,看上去与自己年龄相仿,是个少年,低着头,只觉得单薄又白净。
突然,哥哥抬起头,向着包厢的方向一指。
那少年也跟着抬起头来。
桃若华一惊,忙缩回帷幕后,兀自捂着胸口惊心不已。
一直到回家的路上,她还念念不忘少年的眼睛——清澈、沉静、黑白分明,像春水,又比春水多一分温热;像秋水,但比秋水又多一分料峭。
她忍不住问哥哥:“哥,那天琼花剧院里,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哥哥不经意地回答:“哦,那个人啊,宁安城首富顾家的公子。”
二
宁安城里回来后,桃若华戒了戏。
她再看不下去《西厢记》《牡丹亭》,看张生“宫样眉儿新月偃,侵入鬓云边”她要皱眉,觉得脂粉气不清爽,看柳梦梅“不在梅边在柳边”,她也要皱眉,觉得轻狂浪荡不沉静。
总而言之,那些过去的深闺梦里人,都被她嫌弃了。
因为她的梦里有了另外一双眼睛,另外一张脸。
沉静、分明、压倒春秋。
所以,当哥哥告诉她,顾家遣人来提亲了的时候,她几乎要雀跃地跳起来。
但她还是尽量按捺住,保持着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稳重,羞怯地对后母和哥哥说:“我听妈和哥哥的。”
媒人拿了八字去合,很快传来消息,桃家小姐和顾家公子八字相合,大吉,不日就会派人上门定亲。
从定亲到出嫁那两个月,成了桃若华十六年里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两个月后,她终于如愿出嫁。
宁安地方风俗,迎亲要赶在午时前,是以一大早天还没亮,新娘就要起床梳妆。大妗姐原本还担心新嫁娘贪睡起不来床,没想到,早晨一推门,发现桃若华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台前。
绞脸、敷粉、画眉……桃若华笑微微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在心里一遍遍暗自问,这样的容颜,配得上他吗?
门突然被推开,哥哥走进来,说:“若华,那边传来消息,顾家公子染了病,不方便来迎亲,今天就由哥哥送你去顾家。”
听了这话,大妗姐有些不满:“哪有这样的道理,太怠慢了。”
桃若华却并不计较,她只是忧心顾家公子的病,他怎么会突然病倒的,病得重不重?上次见他,他还十分精神,大概只是个伤寒之类的小病吧,没关系,父亲生病时她已经学会了怎么照顾病人,等她嫁过去,有了她的照顾,他一定能很快康复。
这点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她出嫁的心情。
化完妆,穿好凤冠霞帔,上了大红花轿,在喜庆的吹鼓声中上路。一路上,她悄悄地掀起轿帘朝外看,已经是隆冬时节,外面草木也枯萎了、树叶也飘零了,雪还没有降下来,土地裸露着,一切都是乌突突黄扑扑的,这天也是个阴天。
但桃若华并不觉得丑陋,她的心被憧憬填满了,看什么都觉得挺美。
小时候,读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她一直以为自己出嫁是会在一个春风温柔的桃月,夹道一路桃花相送。
但如今没有桃花,也无所谓,她的心里有一朵琼花,让她不再执着于桃花。
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进到洞房里,被掀起盖头的那一瞬间。
轿子到了顾家,下轿,跨火盆,进门,拜堂……然后一杆秤挑起了盖头,她终于见到了她的丈夫。
一张枯槁的脸,眼窝和腮深陷,一脸病容,佝偻着腰……不是琼花剧院里那个人。
三、
三朝回门,看着妹妹哭红的眼睛,哥哥急得团团转,最后干脆给她跪下了:“你就当是救哥哥的命,行不行?”
若华才知道,从琼花大剧院起,这就是给自己设下的一个局。
宁安首富顾家公子,也就是她的丈夫,生了重病,想要靠娶亲冲喜。小门小户的寒酸人间看不上,但哪有名门望族的女儿肯嫁给一个病痨鬼?于是家道没落的望族成了最好的选择,比如桃家。
若华若松的父亲生前和桃家大老爷是同窗,顾家人便想到了桃家的小女儿。
而哥哥呢?父亲死后,家道中落,他自己也不擅经营,去年一笔生意吃了大亏空,急等着钱救命。
所以,片刻的犹豫后,他还是卖了妹妹,卖了好价钱——顾家给的聘礼,不仅能添补亏空,还能让他东山再起。
怕妹妹知道要嫁的是病痨鬼,会抗拒,这才想出了琼花大剧院那一场李代桃僵。
听着真相,若华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最后,她抱着微末的一点希望,就像余烬里的最后一颗火星,问哥哥:“这件事情,那天在琼花剧院里的那个人,他知道吗?”
哥哥摇头:“他不知道,我只是送了他一张戏票,他以为自己就是去看戏……他和你一样,是被我设计的。”
像有一阵风吹过,复苏了那颗火星,若华的心开始转暖,无论如何,他没有参与骗她。
她问:“那他到底是谁?”
“他确实是顾家的公子,叫顾秀,是顾家大爷的儿子,二爷的侄子……”哥哥突然警惕起来,“你可别胡思乱想,你现在已经是顾家二奶奶了,他是你名义上的侄子!”突然又笑了:“不过,就算你有心思也无所谓,未必见得着他。他在顾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为什么?”
他这种一眼就让人神魂颠倒的人物,竟然会有人不喜欢他?
“不吉祥呀。他出生那天,顾家大爷为了赶回来看他,路上出事死了,偏他早生了两天,都说他是个催命鬼,催走了大爷的命,所以老太太不喜欢他,都不允许他们母子留在顾家,从小就给撵到了凤鸣山上,住在白鹿庵边上,在那里吃长斋化孽障……你看,长得俊有什么用?一个家族弃子而已。”
“二爷就不一样了。二爷是老太太的老来子,从小捧在手心里养着的,别看现在病着,但你好好照顾,他未必好不起来。何况二爷病之前也是个好人,才二十岁就已经是秀才了。我听人说,二爷是个贴心的人,对下人们都很温柔,对你肯定也不会差……”
二爷确实是个贴心的人。
晚上,若华照顾二爷,太累了,照顾着照顾着,就趴在床边睡着了。
后来因为腮边痒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二爷正费力地坐起来倾身过来,伸手帮她掖鬓边垂下来的头发。
见她醒了,二爷温柔地说:“累了就睡吧,有丫鬟们呢。”
若华呆呆地看着他,想起哥哥那句“二爷是个贴心的人”。
她没头没脑地问:“这附近有庙吗?我想去上香,为你求个福。”
她来到凤鸣山上的白鹿庵。
挽着篮子放着香烛,跪在佛前,嘴上说是为了二爷祈福,眼睛却四处乱瞟,寻找着顾秀的身影。
但诚不如她所愿,她没有见到他。
走之前,她装作不经意地问白鹿庵的师太:“隔壁那个院子也是庵里的吗?”
师太笑:“二奶奶怎么连自家的房子都不知道?那是顾家的,现在大奶奶和小公子住着呢。”
桃若华故作惊讶:“是吗?那我得去拜访下。”
师太又说:“倒也不必,前几天大奶奶带着小公子回了娘家,如今还没回来呢。”
桃若华的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不停地往下坠,没有个着地处——她只是想看他最后一眼,从此后,便认了命,安心做自己的二奶奶。
可是连这最后一眼的小小愿望,上天都不愿意满足她吗?
四
后来,她到底还是见到了顾秀——不过是在一年后,二爷的葬礼上。
自她嫁入顾家,二爷的病确实有好转,一度甚至能下地走动,但好景不长,秋冬换季,一场风寒,二爷就此卧床,再也没能坐起来。
再是顾家的弃子,亲叔叔病故,侄子总也要来吊丧。
灵堂里,一站一跪,一俯一仰,顾秀低声对桃若华说:“二婶,节哀。”
他们都是十六七的年纪,同龄,可是他却管她叫二婶。
桃若华仰着脸,呆呆地看着顾秀这张让她魂牵梦萦的脸,她的心里在呐喊,顾家的小公子,我是为你才嫁进这个家里来的呀。
可是她不能说,她能说的,唯有一句“谢谢”。
葬礼上,最伤心的是老太太。
老太太一生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顾秀的父亲,年纪轻轻刚当上父亲就死于非命,小儿子,如珠如宝地养到二十岁,也被一场大病夺去了性命。
到如今,顾家只剩下一个男人,却是她最不喜欢的,夺走了大儿子性命的冤孽。
她扶着小儿子的棺木,哭得不能自已。
最后,是桃若华突如其来的晕倒拯救了她——大夫捋着胡子眉目含笑,对老太太说:“太夫人,悲中有喜啊,二爷要有后了。”
桃若华一下子成了阖家上下最受关注的人。
老太太另外拨了两个丫鬟给她,又赏赐了许多强身健体的东西,还把她的后母请来顾家照顾……
哥哥送后母来,临走前跟她絮叨:“你呀,什么都别想,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最好是个男孩,随他爹是个读书种,以后他考状元你当一品夫人,再跟朝廷请命,赐你座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
桃若华听得毛骨悚然。
家乡有一座贞节牌坊,小时候她和哥哥一起去看过,高大的贞节牌坊,上面镌刻着被褒奖人和她丈夫儿子的名字,丈夫儿子是全名,偏偏只有被褒奖的人,没有具体的名字,只有一个个模糊的某某氏……
这某某氏,有过怎样的少女时代,无人知晓,但人人都知道,她是怎么牺牲了青春岁月,熬到了鬓发花白,才挣来这一座贞节牌坊。虽如此,她还是个幸运儿,因为不是每个寡妇都有运气养出一个会读书的儿子……
她桃若华的未来,最好也就是这样的了——生一个遗腹子,在孤寂里蹉跎掉青春,把他养大成人,如果他能在科举里有所作为,以后当了官,向朝廷请命,给他的母亲封一个诰命,建一座牌坊,冷冰冰地立在那里,让后世瞻仰。
她没那么好的命。
遗腹子是在五个月的时候没有的。
本是很微小的一件事情——当时她正在做活,给几个月后出生的孩子绣虎头帽,丫鬟本在一边陪着,但被叫出去帮忙了,她想要一种黄色丝线,丝线就在不远处凳子上的笸箩里,便没等丫鬟回来,自己伸手去拿,不小心闪了腰。
都是命中注定。
五
她又一次见到了顾秀。
这次,顾秀是被老太太叫回家的。
老太太不情不愿,但也别无他法——原本还有遗腹子这一个指望,谁承想这遗腹子没能保住,顾秀便成了顾家唯一的后裔,唯一的希望。
她只好叫他回来主持大局,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顾家交到他的手上。
顾秀就这样从桃若华丈夫儿子的死亡里,得到了人生的转机。
说到底,他从桃若华的悲惨里得到了好处。
但桃若华不怨恨他,各有前因莫羡人,都是上天的安排,她只祝愿他,能比自己过得幸福些。
和顾秀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母亲张氏。
桃若华不喜欢这个张氏,早在二爷的葬礼上,她也来了,背着人,脸上总有一种笑微微的神情。
若华看出来了,这个张氏讨厌顾家,以顾家的悲为自己的喜,二爷和孩子的死都让她觉得愉悦。
若华明白她的愉悦从何而来——想当年,她丧了夫,却被当成瘟疫一样赶出家门,想必她很不甘吧,在山上这些年,想必她的内心积了很多怨恨吧。
若华能理解她,但当对方的怨恨是对着自己时,她难免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可是再怎么样不喜欢,她也还是要和张氏朝夕相处了。
顾秀已经决定要去上海读书,偌大个顾家,就只剩下了三个寡妇。
他走的那天,若华鼓起勇气,掏出一个平安符送他:“前些日子上山给老太太祈福,顺道也帮大嫂和你求了个符,出门在外,多多保重。”
她把对他的一颗心,隐藏在平安符里,为了送他这一个符,便送了其他很多人符。
顾秀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符:“谢谢二婶。”
二婶——她不过是个长辈罢了。
顾秀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里,他的消息陆续从外面传回来。
他进了南洋公学读书,他读书读得很好,他改名了,现在他叫顾灵毓,他没去考科举,他投笔从戎了,去了保定读军校……
三年后,他回来了。
再次出现在桃若华面前的顾灵毓,比起三年前高大了许多,虽然少年的单薄仍有遗迹,但脸上的意气风发较从前尤甚。
桃若华坐在冷硬的红木椅上看他。
当年初见,她是待字闺中少女,他是沉静如水少年郎,而现在,她已渐次枯萎,他却明媚更胜昨日。
她的心忍不住刺痛起来。
但他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更加刺痛。
他说:“奶奶、母亲、二婶,我看中了傅知府家的千金,想娶她为妻。”
六
几个月后,傅知府家的千金过门。
傅家千金叫兰君,生就一副娇憨面容,一看就是家里人捧在手心上养大的姑娘,她生气时皱眉,高兴时翘嘴角,七情全在脸上,一派天然,讨人喜欢。
顾灵毓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满都是宠溺和笑意。
桃若华看在眼里,真觉得刺眼。
我也有过那样的岁月啊,她在心里喊,如果不是为了你,如果不是为你受了骗,我怎么会进到这个活死人墓里,做一个形同槁木的冢中枯骨?
她开始嫉妒。
她打听到一点事情,原来这位傅家千金,在嫁进顾家前心里是有人的,原来顾灵毓和她之间,不是时下时髦的所谓自由恋爱……
桃若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挑拨离间。
傅兰君去她的房里看她,她故意拿出给顾灵毓的生日礼物,轻飘飘地说一句“怎么,你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
看着傅兰君不知所措的表情,她的心里便觉得一阵快意。
估算着顾灵毓从军营里回到家的时间,她故意在大门口徘徊,等到小两口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地进了门,她便迎上去,笑容里带着愁苦地说:“你们夫妻两个感情可真好。”
如此一来,顾灵毓和傅兰君便收敛了笑容,变得不自在起来。
桃若华的心里便扭曲地觉得很快乐。
但这种快乐太短暂了。
每次快乐过后,她都会陷入深深的嫌恶之中——对自己的嫌恶。
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也曾是个花月肚肠的女孩儿啊,小时候在桃花树下看戏本子,《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也曾为了张生崔莺莺落泪,为柳梦梅杜丽娘嗟叹,为李香君侯方域掩面……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刻薄,恶毒,阴恻恻得就像一个反派?
于是每当白天做了恶事,晚上,她便跪在观音前,忏悔,并且悼念。
七
桃若华对傅兰君的嫉妒,在傅兰君怀孕后达到顶点。
眼看着顾灵毓看傅兰君的眼神越发温柔,也眼看着傅兰君看顾灵毓的眼神从嫌弃渐渐演变为仰慕,桃若华痛苦地想,你们都在往上走,只有我一个人在往下坠……可是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愿,终于让她得偿所愿一回。
就像多年前的自己一样,傅兰君流产了。
听到这个消息,桃若华一阵恍惚,半天,才勉强站起身来,去看傅兰君。
看着一脸憔悴的傅兰君,多年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她突然想把自己的委屈倾诉给这个“情敌”,她抓住她的手,动情地说:“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样,也是五个多月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守寡,只剩下这么个遗腹子,如果当时他活了下来,现在应该已经十岁了。”
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她如释重负。
她以为,自己终于和傅兰君和解了,也和自己凄凉的命运和解了。
直到离开后,想起有东西落在了傅兰君这里,折返回来时,隔着窗户听到傅兰君的丫鬟说话:“小姐,咱们以后还是离二太太远一些吧……偏偏她一来就出事了?这事儿出得蹊跷。”
傅兰君流产前,桃若华去她的房里看过她一回,送了她一壶酒。
站在树下,桃若华凄凉地笑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如你们的愿,让我来当这个反派吧,反正我也早就厌烦了这种死一样的平静,就让你们恨我,总比无视我要来得好一些。
她提着粥再次来到傅兰君的房间,向她娓娓讲述了一个故事:多年前,她的遗腹子原本是顾家唯一的希望,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挣前程,顾灵毓的母亲张氏给自己下了药,让自己痛失遗腹子,这才换来了顾灵毓如今的地位。所以她恨,她要报复顾灵毓母子,今天终于让她逮到机会,给傅兰君的酒里下了药……
我可真会编故事啊,少女时代那些戏本子真是没有白看。
桃若华麻木地想。
这些事情,傅兰君会告诉顾灵毓的吧,他会知道的,从此后,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将变成一个恶毒的怨妇,做恶毒怨妇也好,至少鲜活,总好过,做一个高高在上的长辈。
八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傅兰君没有把事情告诉给顾灵毓。
兴许是因为她善良,兴许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机会。
顾灵毓和傅兰君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差,后来傅兰君干脆搬回了娘家。
再后来傅兰君的父亲,被卷进了政治之中,粉身碎骨,而顾灵毓却成了岳父政敌的幕僚。
傅兰君和顾灵毓的关系越发恶劣,终于有一天,傅兰君在为父报仇毒杀顾灵毓失败后,发了疯,被顾灵毓送上了凤鸣山别院软禁。
但这远不是终结。
过了没多久,顾灵毓新娶了夫人程璧君,又过了一年,他从山上抱下了傅兰君生的孩子,取名凌寒,小名雪儿。
顾家有了新的生命,连桃若华枯如槁木的心也开始复苏。
有时候她看着雪儿,看得神魂颠倒,恨不得把所有的爱都给这个孩子。
这样也挺好,把所有的爱都寄托于他,看着他长大。
但世事偏不遂人愿。
雪儿丢了,顾灵毓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兴许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桃若华知道,他在说谎,他爱这个孩子,以百倍于自己的爱,怎么可能在孩子丢后无动于衷?她还知道,傅兰君走了,就在孩子丢的那天。
她知道,顾家要变天了,她忐忑地等待着顾家的变天,就像地震前早感觉到预兆,心神不安的动物。
这一天终于到来。
顾灵毓来到她的房间,带着一个匣子:“国家多事之秋,我身为军人理当拼死护卫,所忧虑顾忌的,不过是家人。奶奶已经去世,只有把母亲、二婶和璧君安顿好,我才能放心投身于国家。这里面是汇丰银行的存折,我把家产折现均分,这是您的那份,我为你们三个都办了去美国的护照,如果您愿意和我母亲及璧君一道,那最好不过,大家身在异乡也有照应,如果您不愿意,我自当托付美国的朋友照顾您。”
他的声音和眼神一样沉静。
桃若华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顾灵毓向来是这样一个人,要么不说,一旦说出口,就已经是下了死决定。
1913年,桃若华踏上了去美国的轮船。
顾灵毓去码头送别她。
桃若华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
她看着顾灵毓,看了又看,她的心里翻涌着很多话想对他说。
她想说,我心里有过你,不,我的心里到现在还全都是你。
她甚至想把对傅兰君说过的谎话再对他说一遍,只求他能记得住她,她做不了他心上的朱砂痣,那就让她做他心上的一道疤……
可是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九
顾灵毓是个妥帖的人,他早托付好了美国的朋友,桃若华和张氏一下船就有人来接,房子也早已经买好,在华盛顿,一幢不大但足够舒适的小房子。
耐不住异乡的孤寂和对儿子的思念,来到华盛顿的头一年,张氏就病故了。
这下,桃若华真的成了“独在异乡为异客”。
她没有想到,竟然会和傅兰君,和雪儿重逢。
多少年啦,掐指一算简直毛骨悚然,竟然已经二十年了。
雪儿长大了,到了喊他“雪儿”他会不自在,非要强调一句“叫我凌寒”的年纪。
当年离开宁安时他还小,他不记得关于宁安的一切了,自然也不记得桃若华。
但没关系,骨子里的亲近犹在,他很快和桃若华混熟了,他从小在国外长大,作风西化,他不愿按照辈分喊桃若华二奶奶,给她娶了个英文名字叫“flower”,直喊她“flower”,对同学朋友介绍她,就说,这是我的“flower奶奶”。
后来,为方便彼此照顾,桃若华干脆卖了那幢小房子,和傅兰君搬到了一处。
这个奇怪的家里,有傅兰君,有桃若华,有雪儿,还有傅兰君的养女顾忆梅。
数雪儿和桃若华关系最好,后来他去了银行工作,每天晚上回家,都不忘去一家叫采蝶轩的中式点心店,买桃若华最爱的绿豆糕。
桃若华到去世的那一天,弥留之际还在等,等雪儿带着那一盒绿豆糕回来。
等雪儿回来的最后时刻,陪在她身边的是傅兰君。
她积攒起最后的力量,对傅兰君说:“那年孩子的事,我是骗你的……”
傅兰君握着她的手,点点头:“我知道,我早就想明白了……你以为我真大度到和自己的杀子仇人和平相处吗?”
桃若华笑了,她费力地把眼神望向大门:“雪儿……”
傅兰君轻声说:“他快回来了。”
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雪儿。
十
在华盛顿的最后那十年,傅兰君开了一家华人学校,专门收容贫穷的华人家庭孩子读书。
桃若华也曾在学校帮忙,做老师,教孩子们读诗。
有一回,教到了《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她忍不住对学生们说:“这实在是一首凄凉至极的诗。”
是啊,好凄凉啊,她十六岁那年知道这首诗,用了大半生时间,才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它的凄凉。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世间事,唯有“比较”最伤人。
你看那江面上,千帆竞发,而你却是那一只动弹不得的沉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别的船鼓舞风帆,在春风里嬉游。
你看那原野上,千树万树的乔木都已经萌发,绿意盎然,枝条款摆,而你是唯一一棵病树,一株槁木,发不了新芽,开不了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被蝴蝶亲吻。
灵感:“万木春”的名字,取自于唐代诗人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和桃若华一样,小时候在课文里学到这首诗,我也没懂其中的意思——也不想懂。
那时候处于中二期,因为刘禹锡的一篇《陋室铭》,而对此人深深嫌恶,总觉得,天地之间唯有李白这种“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天才,才有倨傲的资格,刘禹锡他凭什么?
因为厌恶人,也就嫌弃了诗,直到后来在南京,站在乌衣巷前,听着耳边扰攘的某音神曲,突然想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时间百感交集,这才喜欢上了刘禹锡,回头看其人的诗,从此深深中了那一句“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毒。
当要给二婶写番外时,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三个字。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假如不曾遇到顾灵毓,她的人生或许会很平静,不会有那么多贪嗔痴爱恨——可是平静如水的人生,说到底又有什么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