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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
——《旧梦1913》焦姣篇

她最后的时光里,老跟他提起十四岁那年驯服烈马的故事。

小时候,家在关外,父亲在某位将军手底下做马夫,她从小熟惯和马打交道,整个将军府里,连带将军的公子小姐们在内,同龄人里,数她马术最好。

十四岁那年,一个蒙古亲王送了将军一匹蒙古马,高大威风,鬃毛油亮,那马性子烈,死活不肯给人当坐骑,父亲受命驯它,也是个三十年经验的老马夫了,竟然被它甩下来了好几次。

烈马名声传遍将军府,全家老小都好奇地来看。

围了一马场的人,一个个屏气凝神看那英俊烈马反抗驯化——它腾空、闪转、甩颈、四蹄高扬,仰天长嘶……父亲竟然近不了它的身。

将军脾气暴烈,到最后烦了,就要掏出枪一枪打死这不驯服的牲口。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关键时刻,焦姣按住了将军的手,敏捷地窜出去,趁烈马不备,攥着它的鬃毛翻身上了马背。

这场驯服当然十分惨烈——焦姣和它搏斗了大半个钟头,马想尽办法要把她甩下来,她始终咬紧牙关紧攥马鬃,被颠簸得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顶出来。

最终,她获得了胜利。

将军对她刮目相看,当晚赏赐焦姣和家人们共进晚餐,宴席上,将军问:“你是怎么驯服它的?”

十四岁的焦姣得意:“有志者事竟成,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只要你坚信能做到。”

大人们都笑了,将军说:“这就是年轻啊,只有小孩儿才说得出这种狂话,早岁那知世事艰,小孩儿又怎么知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这世界上的路,难走着呢。”

焦姣不服气,小声嘀咕:“我才不信呢,大人们为了自己的失败找借口罢了。”

将军的话,隔年就得到了验证。

那年冬天刚过,日本人和俄国人就在旅顺开了战。一开始,将军府里没人把这当回事,从小到大,关外随处可见高鼻深目的俄国人和佝偻矮小的日本人,为着利益,两边时常有摩擦。旅顺开战时,大家都以为,不过是又一次摩擦罢了——直到后来,战火蔓延到了奉天。

日本人和俄国人在中国人的土地上开战,消息传到京城,老太后做出的反应竟然是宣布中立。

将军是个有血性的人,祖上出自扈伦四部,不愿见异族践踏祖先们的土地,向朝廷请命参战驱逐日俄,反倒被老太后一道圣旨召回了北京城,从此再没回到过关外。

偌大一个将军府,就此树倒猢狲散。

又过了几个月,焦姣的父亲,因为熟练俄语,被日本人污蔑是俄国间谍给绞死。

失去了从小生长的土地,失去了将军府的庇护,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焦姣被迫和人一起踏上入关逃难的路。

离开奉天那一天,距离驯服烈马,不过年余而已。

同行人中有一个叫小翠的姑娘,在宁安府有亲戚。

出了关外,向关外流浪,一路向南,冬天来临前,焦姣和小翠终于到了宁安府地界。

到了后才知道,亲戚早在半年前就去世了。

眼看就是数九寒天,怕变成路上饿殍,不敢再向前挪动,无奈之下,只好暂时流落街头,边乞讨维生,边见缝插针地找些零工做。

遇见齐云山,也是因为马。

有一天,太阳好,焦姣正和小翠坐在墙根晒太阳,饱食过后晒得暖洋洋的,难免有些发困,迷迷糊糊里,只听见不远处传来惊叫声和马的嘶鸣声。

马夫的女儿焦姣一下子清醒过来,跳起来窜了出去。

街上有马在发疯。

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丘八摇摇欲坠地骑在马上,使劲勒住缰绳,脸涨得通红,眼泪都要迸出来了,但马性子烈,他根本控制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横冲直撞,掀翻了一个又一个摊子,惊得行人们到处逃窜。

最后,连这个小丘八也被甩下了马背。

焦姣搓搓手,跃跃欲试,就要冲上去干驯马的老本行。

但有人抢先了一步。

只听见马蹄声嘚嘚,从后面奔来了另外两匹高头大马,骑在前面一匹枣红马上的人飞身下马,又敏捷地翻身上马,双腿紧紧夹住马腹,熟练地挽着缰绳用巧力,马起先还挣扎了片刻,渐渐地也就安静了下来,疲惫地打着响鼻垂下了颈子。

街面上一片赞叹之声,小翠也凑过来,对焦姣夸:“真英俊。”

焦姣附和一句:“嗯,真英俊……不过我觉得那个人更英俊。”

她说的是后来来的两匹马里,骑在后面那匹黑马上的人。

枣红马那位,更年轻些,少年气还未褪尽,高瘦单薄;黑马那位,看上去年长几岁,高大宽厚,铁塔似的。

少年驯服烈马后,把马鞭交回到原主人手里,又训斥了两句什么,那被训的人也只连连点头说是。看上去,这少年年纪虽轻,倒是个长官。

那黑马青年自始至终都只跟在他身后,牵着自己的马,也牵着少年的马,并在少年训斥完部下,转身要上马的时候,伸手帮他扶正了一下马鞍。

小翠觉得匪夷所思:“你的眼光可真奇特。”

任谁看了,比较一下都会更喜欢那个枣红马的少年吧,那么年轻英俊,那么神采飞扬。

焦姣撇嘴:“看着太矜贵了,一看就是个少爷公子哥儿,我不喜欢——你没看到吗,那个黑马的,下马后掏出一把糖发给了受惊吓的小孩儿们,心细如发,会疼人呢。”

焦姣从小就是个自来熟,最擅长跟人打交道套话,这场风波过去后半个时辰内,她已经打听到了刚才那两个骑马人的身份。

一个是宁安府首富顾家的公子,叫顾灵毓,现在新军里做事,一个是他的副官,叫齐云山。

焦姣听后跃跃欲试,问:“那这顾家,招丫鬟不招啊?”

等了一个月,终于等到过年。

过年时事多,各大户人家都要招临时的帮工,帮着打理过年的杂事,焦姣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顾家当帮工,并且凭借着自己的麻利和嘴甜,在这个年过完后,没有离开顾家,反而成功留下来,当了顾府的丫鬟。

顾家虽然是宁安首富,主家人倒不多,只有顾灵毓夫妻两个和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三个寡妇,顾灵毓的妻子、少奶奶傅兰君是宁安知府家的千金。

主家人少,用的仆人也就少,焦姣很快就和每个人都混熟了,旁敲侧击地向他们打听齐云山的消息。

哦,齐副官啊?他跟少爷好久啦,七八年了吧,少爷在凤鸣山上时他就跟着;后来少爷去上海读书,他也跟着;再后来少爷去当兵,他也跟着进了军营,当少爷的副官。

哪里的人?不晓得,听口音像是北方人。

成亲了没?按说这个年龄了是该成亲了,但连个相好的都没有呢,每天就跟着少爷进进出出。也是,连家人都没半个,谁给他做主娶亲?少爷每天也忙得不得了。

焦姣美滋滋地想,真是天助我也,他还没娶亲。

于是她便时时创造机会接近齐云山。

齐云山在后花园里练武,她便提着篮子凑上去,甜甜地喊一句“云山大哥”,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布,露出里面放的乌梅汤和小点心:“天气热,喝杯乌梅汤消消暑吧。有我自己做的家乡点心,你尝一尝。”

齐云山道一句“谢谢”,收了拳,在假山石上坐下来,拿一块点心,咬一口,眼睛亮了:“焦姑娘,这个点心很好吃,甜而不腻,你能再多做几块给我带上吗?”

焦姣心里暗自高兴,正要答应,却听见他继续说:“我去军营的时候给阿秀捎上,他这两天苦夏,什么都吃不下去。”

看见齐云山在洗衣服,她也凑过去,说:“你们大男人哪里会洗衣服,搓了半天衣领子还是脏的,我来帮你吧。”

齐云山也没跟她客气,道一声“麻烦你了”,便站起身来:“正好,阿秀写字儿的墨没了,我去澄心堂帮他买一块。”

原指望能借着洗衣服跟他说说话,现在,焦姣只好看着他的背影,气得干瞪眼。

阿秀阿秀!这个人的眼里好像只有一个顾灵毓似的!

因为齐云山的缘故,焦姣再看顾灵毓的时候,神情里都带了三分不满。

没想到竟然给顾灵毓发现了。

金秋十月,焦姣站在院子里枣树下,拿竹竿打枣,突然听见书房里顾灵毓喊她:“焦姣姐,麻烦进来一下,帮我研墨。”

焦姣没好气地走进书房里,挽起袖子,拿起墨锭。

心里憋着气,手上用劲大,墨汁飞溅起来,落在纸上洇开,顾灵毓轻叹:“哎,可惜了这么一张好宣纸——我说焦姣姐,你有气,也不该朝着纸墨撒呀。云山大哥不解风情又不是它们的错。”

听了这话,焦姣握着墨锭的手,腕子一闪。

话既然已经挑明,焦姣干脆向顾灵毓大倒苦水:“他这个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故意的还是就那么不解风情,跟他说什么,最后都会拐到你身上。我这里有个香囊,做好十几天了,不敢送他,就怕他问我再要一个好送给你!”

顾灵毓笑了:“倒也不是没可能,我自小有些哮症,如今是桂满陇时节,桂花治哮症最好,往年到这时候,云山大哥都会准备几个桂花香囊给我带在身上——你放心,这个香囊,我替你送。云山大哥今年二十五岁,也该成家立业了。”

香囊送出后第三天,顾灵毓来找焦姣,告诉她,齐云山找她有话说,顾家人多眼杂不好说话,约她在凤鸣山上的别院里见。

约好见面的那天,焦姣早到了半天。

是以,齐云山一进门,就看见焦姣正坐在窗边缝衣服。

她特地打扮过,一抿齐刘海迎风颤动,一身桃红的新衣裙,怀里抱着的衣裳火一样红,红里还闪着金光。

那是一件嫁衣。

她边缝边声音轻软地跟他说话:“云山大哥,我们老家有个风俗,女孩儿一有了心上人,就要开始为自己缝嫁衣了,一针一线,都是自己做活挣钱买来的,再由自己一梭子一梭子地纺布、染布,描花绣凤……小时候,看年纪大的姐姐们给自己缝嫁衣,我的心里就很羡慕,心想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啊……”

她把嫁衣抖开,竟然已经绣好了大半。

“这件嫁衣,从我进到顾府里就开始绣,每个月的工钱都花到了这上面,你看,好看吗?”

齐云山却只是别过脸去:“焦姑娘,你的这片心,大可托付给其他人。”

焦姣的心一惊,她万万没想到,他会拒绝她,而且拒绝得这样干脆利落!

她绕到他面前,眼睛直盯着他:“为什么,你得给我个理由,你嫌我丑?嫌我穷?嫌我来历不明,还是你心里老早就有了别人?”

齐云山淡淡地说:“你长得很好看,你穷我也不富,你来历不明,我更来历不明,我的心里也没有别人……只是,从八年前遇到阿秀,蒙他搭救之后,我就把命卖给了他。”

“我的命是他给的,所以我也早就决定了后半生为他而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我的人生是无我的,一个无我的人是没有资格爱别人的,这对你不公平。”

焦姣听得眼泪都要迸出来,她上前一步,踮起脚,揪住他的衣领子:“可是我不要什么公平,我只要你喜欢我。不,不用你喜欢我,你让我喜欢你就行了。”

沉默了半天,齐云山慢慢地、逐个掰开她的手指:“抱歉,我不乐意这样欠人。”

那之后,齐云山就一直躲着焦姣。

他甚至不再回顾家住,每天就夜宿在军营里,除非顾灵毓有事遣他回家。

但每次回家,他总能完美地绕开她,等到她听说他回来时,他已经走了。

突然有一天,齐云山真的不见了。

连续一个月时间,他都没有再回过顾家,焦姣实在按捺不住,跑去找顾灵毓问个究竟。

顾灵毓正在书房里写字,见她来,神情疲惫地揉揉眉心:“云山大哥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焦姣如受雷击,半天,问:“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顾灵毓摇摇头。

焦姣失魂落魄地走出书房,她原以为,就算他真的走了,也会给自己留下一句什么“今生缘浅,各自珍重”的话,但是他没有。

自己在他的人生里,竟然微末到如此地步吗?

再听说齐云山的消息,竟然是陈皮带来的。

陈皮是顾家的仆人,在厨房干杂活。进顾家前也和焦姣一样,是个逃难的流民。

焦姣不喜欢这个人,早在没进顾家前她就和陈皮有过交集,陈皮这个人,狡诈贪婪,领衙门的施粥时就老是想方设法地多骗多拿,还是个好色之徒,没少言语调戏自己和小翠,直到被自己揍了一顿才老实了。

如今他一双贼眼乱转着来找焦姣:“焦姣姐,你想见齐云山吗?三天后,知府衙门,你去,就能见到他。”

说完,便得意地走了,留下焦姣满腹狐疑。

三天后,焦姣果然在知府衙门见到了齐云山。

虽然他的脸上血肉模糊,已经完全损毁了容貌,但焦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被陈皮攥着手腕,躲在隐蔽处听齐云山的陈述。

原来齐云山果然是北方人,他是山东人,早年在家乡开拳馆,得罪了洋教,当地父母官为向洋人讨好,施计害了他全家,导致他家破人亡,无奈隐姓埋名,逃亡到宁安府。

本以为后半生就这样了,谁想到,不久前,新巡抚到任,竟然就是当年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狗官。

想起惨死的父母和弟妹,齐云山再难忍耐,于是决议刺杀。

但不幸刺杀失败,反而被捕,送到公堂上受审。

审讯结束后,齐云山被丢进大牢,陈皮小人得志地问焦姣:“你想不想去大牢里看他?想的话,我能帮你,只要你亲我一下。”

刚才在大堂上,就是他站出来指认齐云山的——想必是怕连累顾灵毓,齐云山行刺前自毁了面容。

这奸险小人!焦姣恨得牙痒,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但为了见齐云山,只好强忍怒气,在他的脸上飞快地一啄。

陈皮心满意足地带着焦姣去大牢里看齐云山。

一见到齐云山,焦姣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他受过刑,浑身血肉模糊,脸上伤口溃烂,有蚊蝇绕着打转,但她丝毫不嫌弃他肮脏污秽,她扑在牢门上,把手伸进去,努力想摸一下他的脸。

半天,才哽咽着问出一句:“你不是说你下半辈子都是为了顾灵毓而活吗,为什么要去报仇,你骗我。”

齐云山愣愣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轻轻说:“我骗了你,也对不住他。”

到这种田地,他念念不忘的,还是顾灵毓。

焦姣跑去找顾灵毓,求他救齐云山。

往日那样神采飞扬的顾灵毓也仿佛换了一个人,依旧英俊,却神情憔悴。

他低声说:“抱歉,我救不了他。”

焦姣不可思议地看着顾灵毓:“他为了不连累你毁了自己的脸,可是你连尝试救他一下都不肯,你怕什么,怕断送了你的仕途吗?一个跟了你整整八年的人,一个把你当成信仰的人,他在你的心里,竟然不如你的仕途?”

顾灵毓的脸色也冷了下去,半天,他淡淡地说:“如果他真的一切以我为重,就不会去报这个仇。从他踏出顾家的那一天起,我和他就已经恩情断绝,生死无关。”

他绝情到这个地步!

他还是那个笑盈盈地对自己说“云山大哥今年二十五岁,也该成家立业了”的顾灵毓吗?

焦姣咬牙切齿:“好,你不救他,我救。”

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告御状。

杨乃武蒙冤的故事,她从小就听大人们说起,姐姐杨菊贞进京告御状是整个故事里最激动人心的一幕,焦姣决心效法杨菊贞,进京告御状,为齐云山争取最后的一线生机。

三年前,从关外由北向南,乞讨到宁安府,为的是求一线生机。

三年后,从宁安由南向北,流浪到北京城,为的是给齐云山求一线生机。

但故事毕竟是故事,现实比故事要残酷得多了。

她做好了受鞭打之苦皮开肉绽的准备,却没想到,根本没能告上这个御状,就被人拿住交付刑部,又被刑部遣送回了宁安。

小半年的奔波,徒劳无功,只落得个心神俱疲。

回到宁安府,她跑去大牢要看齐云山,却被狱卒拦在门外。

狱卒嬉皮笑脸:“你是他什么人啊,非亲非故的,可不能随便进去。”

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手却在不老实地做着讨银子的动作。

可是焦姣哪里还有钱,在顾家做工的工钱,都被她一针一线地缝进了自己的嫁衣,上京那一趟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走到一半时,已经是靠乞讨继续前行。

到现在,她连想见他一面都不能。

失魂落魄地离开大牢,脚步虚浮地走在大街上,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腰上一痛,整个人已经倒在地上。

她也不想爬起来,倒下就倒下吧,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大哭一场,她是真的累了。

直到一只手把她拉了起来,伴随着戏谑的声音:“这就认输啦,这还是当初那个追着我打了半条街的焦姣姐吗?”

陈皮请她进茶楼喝茶。

如今的陈皮,已经是巡抚衙门的门房,每天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把他喂得像只官仓硕鼠,衣着光鲜,红光满面。

焦姣厌恶地看着他,卖主求荣的东西!

陈皮看出了她的厌恶,吹着热茶,气定神闲地说:“焦姣姐,你且别在心里骂我,你自己想,顾灵毓这样的人,值得为他卖命吗?我就讨厌他那副高高在上的劲儿!好像全天下的道理都站在他那一边似的。齐云山为他鞍前马后了一辈子,落个什么结果?顾灵毓怕他连累自己,在公堂上连认都不愿认他!”

他的话戳到了焦姣的痛处,焦姣忍不住握紧了桌沿。

陈皮满意地说:“齐云山的命,你是甭指望顾灵毓救了,要救他,还得看你。”

焦姣心念一动:“怎么救?”

陈皮凑到她耳边:“老实说吧,齐云山只是个幌子,巡抚大人真正的目标是顾灵毓。抓齐云山,为的是让他咬出顾灵毓和顾灵毓的知府老丈人,巡抚和知府从年轻时候起就不对付……齐云山这是当了人的马前卒了,你要是能帮巡抚大人揪到顾灵毓翁婿俩的把柄,齐云山的事情不就有松动了吗?”

入夜,焦姣偷偷潜进凤鸣山上的别院。

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她满怀憧憬却被齐云山拒绝,但也是那次,她在别院里看到了一些东西——顾灵毓的手稿。

是几篇文章,那些文章她也曾在顾灵毓的朋友翼轸办的报纸上见到过,多是一些针砭时弊的文章,其中对革命党不乏同情。

她匆匆地把文章揣起来,溜下凤鸣山,去找陈皮。

见了她偷出来的文章,陈皮眉开眼笑:“好啊,原来这个顾灵毓真和乱党有勾结,可抓住他的小辫子了,哼,勾结乱党,有什么比这更重的罪名?保管他人头落地!”

他又安慰焦姣:“你放心,有了这些,我在巡抚大人面前替你说好话,准保齐云山能活着走出大牢。”

可是最终,无论是陈皮所期待的,还是焦姣所期待的,都没有成真。

那一年,齐云山暴毙在了大牢里。

收到消息的时候,焦姣正在绣嫁衣。

这件嫁衣马上就绣好了,上面的凤凰只差一双眼睛,等到她绣完了,齐云山就该出来了,到那时,她就可以穿上嫁衣,和齐云山从此双宿双栖……

齐云山死后不久,京城传来消息,万岁爷驾崩了,老太后也死了。

那时的焦姣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每天在租住的小院里,穿着缺了一双凤凰眼睛的嫁衣,时哭时笑,自说自话,一会儿温言软语地问“你看我这嫁衣好不好看”。一会儿又痛哭流涕地喊“青天大老爷,冤枉啊”。

陈皮来的时候,她正抱着嫁衣发愣。

陈皮绕着她转了两圈,啧啧道:“齐云山真是命不好,现在外面都在传大赦天下呢,他要是不那么早自己死了,说不定现在也沾沾大赦天下的光,从牢里放出来啦。”

焦姣彻底疯了。

她穿着嫁衣,赤着脚奔跑在宁安府的大街小巷,满嘴里喊着大赦天下,直到精疲力竭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昏暗的小屋里,桌子上仅有一盏油灯,灯光如豆,她就盯着那一豆灯光发呆。

有人推门进来,是陈皮,他端着一只碗,坐到床边喂她吃粥:“你看你,搞成什么鬼样子,都怪你瞎了眼喜欢错了人,要是早跟了我多好?好在我是个厚道人,不嫌弃你疯,说起来,你当初打我那一巴掌够狠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一定得把你弄到手……”

在小屋里过了有多久日子?焦姣也不记得了。

那段日子里,她没有出过门,每天只躺在床上,从小窗里看日升月落,迷迷糊糊又是一天,她的所思所念都已经埋在黄土之下,一切都无所谓了。

直到很久之后,有一天,陈皮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

当小门再被推开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顾灵毓。

焦姣被顾灵毓送到了乡下。

在乡下,负责照顾她的是一对老夫妻,顾灵毓留下了足够的钱,又替老夫妻另外置了两亩地,叮嘱他们要把焦姣当亲生女儿养。

临走前,他对老夫妻说:“我阿姊就拜托两位了。”

焦姣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见他。

老夫妻是厚道人,待她不薄,在他们的悉心照料下,焦姣的病略有好转,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原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没想到,突然有一天,起了兵患,战争的硝烟也波及了这个小村庄,老夫妻于是带着焦姣逃难,最终,逃到了宁安府百里之外的一个小城安家。

有一回,焦姣疯病发作,老夫妻找大夫来给她看病。

就这样,认识了小莫大夫。

小莫大夫很年轻,和焦姣相仿的年龄,但一双眼睛有经历世事后的沧桑和温柔,他搭一搭焦姣的脉,温和地笑:“没大碍的,我给你开几副药,慢慢调养,总会好的。”

为着治病,小莫大夫来看焦姣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面容清秀,写得一笔好字,说话温声细语的,人也仔细,发现焦姣不爱喝苦药后,每次来,他都带着一包蜜饯,给她喝药后过嘴用。

时间久了,老夫妻动了心思,在小莫大夫来时旁敲侧击地打听:“小莫大夫今年多大啦?成亲了没有?家是哪里人啊?”

小莫大夫听出了他们的弦外之音。

再来时,只有两个人时,他直截了当地问焦姣:“焦姑娘,我看你父母似乎有撮合我们两个的意思,你怎么想?”

焦姣这时疯病已经好了大半,她迟疑了片刻,说:“我怕连累你……”

小莫大夫笑了:“这不是实话,你心里有一个人,是为他疯的,对不对?”

焦姣吃了一惊,小莫大夫悠悠说:“我又何尝不是,我的心里也有一个不可能的人,为了她,背井离乡,改名换姓……乱世里人人有故事,与其频频回首,不如重启一段,你和我都是苦命的人,世间行路难,一个人走太孤单了,你若不嫌弃,就和我相濡以沫吧。”

行路难啊……

第二年的春天,焦姣嫁给了小莫大夫。

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爱,更多的是濡沫之情,倒比其他夫妻感情更稳固些,他们从不吵架,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让周围的邻居们很是羡慕。

第二年,焦姣生了个儿子,取名小山,小莫大夫没问她原因。

可惜好景不长,那场疯病到底还是极大销蚀了焦姣的健康。

儿子三岁那年,焦姣终于支撑不住,撒手人寰。

临终前,小莫大夫和儿子陪在她的身边,一大一小,握着她的两只手陪她人生最后一段,听她气若游丝絮絮叨叨地讲从前——

“小时候,一帮孩子里,我身体最好,骑马打仗,谁也不如我,比赛跑步,我能扔下别人一大段路,那时候都说,阿姣强壮得跟匹小马似的,肯定能长命百岁……”

她去世的那天,距离三十岁生日,还有半个月。

她走得太早,不知道,她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齐云山,后来是来找过她的。

齐云山没有死。

那年死在大牢里的另有其人,顾灵毓使了个偷天换地的法子,救出了齐云山,然后让他离开了宁安府。

最初,他流浪去了云贵一代,在云贵一代做响马,后来被当地军阀招了安,顾灵毓打仗到云贵的时候还和他见过面,临别前,叮嘱他,如果能活下来,记得去找焦姣。

他果然活了下来,然后辗转了半生,才终于寻到焦姣的下落。

可惜此时,斯人已逝,墓木已拱。

他见到的,只有焦姣的丈夫,小莫大夫。

小莫大夫也已经老了,成了老莫大夫,老莫大夫给他看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焦姣珍藏到死。

那是一张合影,里面有许多人,站了两排,后面一排是丫鬟家丁们,坐在最前面中间的,是顾灵毓和傅兰君,傅兰君右边是她的丫鬟桃枝,顾灵毓的左边,是笑容明媚的焦姣,和满脸别扭的齐云山。

齐云山还记得,那一年,是光绪三十三年吧,顾灵毓找了照相师傅来顾家拍照,焦姣原本是站在后排的,按下快门前,她窜到了自己身边,强行挽住了他的胳膊。

那一年,大难还未到来,照片上所有的人,还是那么的意气风发,尚且不知道前路艰难。

灵感:说起古典文学,有一句老话批判其局限性——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诚然如此,但也有例外,譬如《红楼梦》里的副册又副册——写的都是丫鬟。

在这两部之外,大多数古典文学里,“丫鬟”只是个模糊的符号,一个工具人,负责帮书生小姐拉红线做掩护而已,即使盖过了主角风头的红娘,也没有超脱这一局限。

但《红楼梦》是不同的,每个丫鬟都有自己的故事,在自己的故事里悲秋伤春,而不是只围绕着主子们打转。《红楼梦》之所以成为古典文化不可逾越的至高点,或许也正因如此吧,每个角色都是活生生的人,没有谁是谁的工具。

所以,我一直很执念于写一个性格刚烈热情如火的丫鬟,这个愿望在《旧梦1913》里得到了实现,如今,在番外里补全关于焦姣的细枝末节给你们看。

世间行路难,所有鲜艳的、火红的,都将被漫天大雪覆盖,变成真干净的白茫茫一片。

但大雪降下前,她曾燃烧过,这样就够了。 CHY+CzXaJgad/aNrF7ayIhDtIjO3ti7ERR8zty8BHJgCUQb8phdanTwT7nz+cg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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