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有两件事情让高良的命运彻底被改变了。
第一件事情是高坡和高媛在他和肖铁军四处寻找的过程中,突然回来了。兄妹俩回来之后,也带来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消息,沈亚楠叛变了!沈亚楠不仅叛变了高良和肖铁军,而且投奔到了李疯子的阵营,当起了李疯子的宣传部长。不仅如此,还认认真真地给高良写了一封信,算是最后决裂的信件。从此,沈亚楠与高良和肖铁军这一阵营的人断绝了往来,高良气愤地将信件撕掉,高媛每天吵着要见沈亚楠,在高媛的心里,沈亚楠已经无可代替。高良试图追问沈亚楠,但是,沈亚楠只是很冷地回了他几句客气话,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沈亚楠的背叛给高良沉重的打击,给他年轻的内心留下了阴影,从此高良再也没有听到过公园里的琴声,生活似乎再也没有了光亮。沈亚楠投奔李疯子以后,双方之间的争斗逐渐平息下来,继而互不侵犯,相安无事。高良虽然愤恨沈亚楠的背叛,但是比起这种平静,似乎更为难得。平静还未喘过气来,另一件更大的消息传来,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个消息,对于此时还沉浸在沈亚楠背叛阴影中的高良来说,无疑极大地转移了他的情感痛苦。肖铁军和陈维亚、庞静等人一股脑都想去兵团,毕竟兵团算是变相入伍了,那里是祖国的边界,说不准可以摸摸枪……但是,一打听,去兵团的同学早就走了,他们学校算是迟了一步,更让高良没想到的是,他们学校所有的同学都要去陕北,这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送行的车站人来人往,高良、高坡、肖铁军、陈维亚,还有很多和他们同校的学生都挤在北京西站拥堵的站台上。高坡带着高媛也过来了,小丫头一直哭哭啼啼,高良好不容易安慰住她,一扭头,看到了沈亚楠,所有人都在告别,唯有沈亚楠孤零零地站在角落,她的父母都下放了,没有人为她送行……
火车又一次拉响了汽笛……沈亚楠看着窗外,神情冷漠,她故意坐在车厢的另一边,这边看不到送别的人,只能看到蜿蜒伸向远处的铁轨。告别,那是别人的世界,沈亚楠看着铁轨,心已经去了远处。但不是没来由的,几天前,班上开表决心大会,所有同学都上台发了言,有立志要去东北兵团的,有立志坚决服从组织分配的。高良最后一个上台发言,他说的却是要回到陕北去,回到伟大领袖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很慷慨,很激昂,当时,同学们都愣住了,窦老师第一个站起来鼓掌,窦老师被高良的决心振奋得情不自已,而后第一个用力地鼓掌。谁能想到,高良的决心最终成了全班同学的决心……沈亚楠当时在想,如果高良去陕北,她也去,只是没有表态,填写志愿的时候庞静看到她写了“延安”。
沈亚楠想到高良一个人来给她还手风琴的样子,不禁心里冷冷地颤了一下。他抱着沈亚楠的手风琴站在学校门口,他要亲自问沈亚楠,为什么要背叛?沈亚楠远远地看着高良徘徊在大门口,哭了——她决不能让高良和其他同学们再流血,更不能让李疯子拿高坡和高媛威胁伤害高良。李疯子已经完全疯了,私人的恩怨逐渐演变为毫无意义的无休止的武斗,她悄悄地站了出来,用自己来阻止更多的伤害。高良还不明白,他站在学校门口大喊着沈亚楠的名字,直到雪停了,而后把手风琴放在雪地里,转身失落地离去。偌大的天地,满眼的雪白,手风琴躺在那儿,好像这洁白的雪地里,留下的一块无法抹去的伤疤。
当六十年代末的绿皮火车驶过黄河,驶过关中平原时,高良的心像是在半空悬着,逐渐落地,这种落地感让他有种迫不及待想早点回到陕北高原的迫切。肖铁军、陈维亚他们除了对革命圣地的景仰,最深切的感受就是荒凉,冷。一行人从火车上下来就被冷着了,再换乘帆布卡车,更冷,风一股劲地往脖子里钻、袖子里钻、裤筒子里钻,同学们把带着的衣服都裹在身上了,还是冷,冷比什么时候都来得具体,来得深切。其他同学看着陕北高原的皑皑白雪,冷得缩成了一团,高良却想到了毛主席的《沁园春·雪》,迎着冷风和黑夜,他站在卡车上,抓住帆布条,大声吟诵着“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同学们听到他的背诵,也受到鼓舞,都站起来,跟着他大声背诵“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车内的声音洪亮而深沉,像是一道薄薄的曙光,逐渐落入黄土高原沟壑繁多的皱褶里,逐渐照亮了那些山山峁峁。
早在三天前,孙改改已得知了北京知识青年下乡插队的消息,虽然没有高良的确切消息,但从那天起,改改就每天都往汽车站跑,一连跑了三天,第四天,汽车站的标语挂出来了,“欢迎北京知识青年落户延安”,也就是说,高良可能真的要回来了。改改心里激荡着一股暖流,顺着人群往汽车站前面的街道上挤,听说县里的领导已经等在那儿了,改改可管不了那么多,他们等他们的,她等她的。挤到第一排,这才松了口气,一抬眼旁边一位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正笑呵呵地看着她,她这才意识到踩了人家的皮鞋。没等改改开口,对方先说,你这个小社员力气很大嘛!改改慌忙抬脚退了一下,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怒气冲冲地看着她,刚想开口,被那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制止了。
也就在这时,十几辆卡车从公路上远远地驶来了,一线地排着队,看不清车上的人,但车头的大红花却格外地耀眼!“来了,来了!”改改一下子跳起来,整个人挤到了旁边男人的前面,男人也看到了,当即拍着手招呼秧歌队,锣鼓声!一刹那,汽车站热闹了,锣鼓喧天,红绸飘舞,十几辆卡车依次开进了汽车站,工作人员赶紧快步迎了上去,改改也想跟上去,被刚才的眼镜故意一挤,把她挤到了一边,她也顾不得再去争辩,随着人群被挤进了车站内。
车站内知青们有序地下车,而后整齐地列队,一个个都快冻僵了,纯净的目光看着这些传说中的陕北老乡。老乡们也没见过从北京来的学生娃,都好奇地张望着他们的穿着,有羡慕也有怜惜。改改好不容易挤到了车前,远远地听见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在给学生们介绍,这是我们县革委会的张副主任!改改侧脸看了一眼,正是刚才自己踩了一脚的男人。那男人依然笑吟吟地握着知青们的手说,欢迎,欢迎,哎呀,这可都是毛主席派来的娃娃们啊,可把你们盼来了!改改的目光反倒像是一位视察队伍的首长,巡视着每一个知青的脸,挨个地寻找着,找到最后有些着急了,伸手拉住了旁边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女学生,用浓重的陕北话询问,唉唉唉,你们都是北京过来的呀?女学生吓了一跳,隐约听到“北京”二字,便点点头,刚要走,改改却不撒手又问,那你看到我哥没有?女知青摇头。改改认真地重复说,我哥叫高良,高良啊,知道吗?女学生有些懵,如果说刚才她还听懂了一两个字,那现在,她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再加上改改心急,说话说得又快,手还紧紧抓着人家,女学生有些害怕,一脸的戒备,直摇头,不等她再问,已使劲挣脱,快步走了。改改也不气馁,继续抓住一个人询问着,这个人恰恰是李疯子,身边跟着沈亚楠。这一次,改改询问的语气和声调都缓和了些,李疯子本来很不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傻村姑,可一听她询问高良,反而询问改改和高良是什么关系?得知是高良的妹妹,李疯子来了兴趣,打量着孙改改说,高良啊?被人打死了!孙改改脸色一下变了,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她仇恨地看着李疯子。站在一边的沈亚楠看着孙改改,心里早已猜出了八九分,从她认识高良起,孙改改的名字就在高良的口中未曾停止过,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能够亲眼见到孙改改,反倒让她心里有些酸楚。沈亚楠走到孙改改跟前直接问,你叫孙改改吧?孙改改一听,也愣怔着看着沈亚楠,端详了半天没觉得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位漂亮姑娘,但是很快点头确认。沈亚楠看着一脸坏笑的李疯子,立刻对孙改改说,你哥在后面呢,等等吧。孙改改还想说什么,沈亚楠已经和李疯子离去了。
孙改改虽然有些失落,但是从沈亚楠的口中,至少可以确认,高良确实要回来了,她没有白等。然而,卡车一辆辆进来,又一辆辆出去,直到最后一辆卡车离开,改改也没等到高良。此时,高良乘坐的卡车在路上抛锚了,车子一时半会儿没修好,等修好,天都黑了,高良和司机一商量,决定直接去县里,改改又白等了一天。从汽车站往回走,天已经黑尽了,街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刚走没几步,后面传来了汽车喇叭声,改改往路边让了让,一辆吉普车从后面开过来,在她跟前停下来,张副主任的半个脑袋从车窗里露出来说,小社员,你等到人没有啊?改改有些气愤地说,没有!张副主任说,上来吧,天冷,还是先回家吧。改改迟疑了一下,然后毫不客气地进了吉普车。坐在副驾驶上的眼镜男人这才给她介绍说,这是咱县里专门接待北京知识青年的张副主任。改改一听故意奉承道,哎呀,我咋命这么好呢,出门就遇到这么大的官啊。张副主任笑着跟秘书说,你看,这张嘴还是当年那个孙木兰嘛。孙木兰就是孙改改,张副主任早就认出改改了,文化馆这几个说书的人,张副主任自然也熟悉,又说,你放心吧,我刚才帮你看了一下名单,你那个叫高良的哥,丢不了。孙改改一听张主任这么说,放心了,但是还是有些失落,没有能亲自接到高良,怎么说都觉得很失落,忽儿就想起,是自己当初亲自送走了高良,没有来接他,高良是不是会和她一样心里失落难受?
改改回了县里的文化馆,此时,她的大师兄王铁锤已经当上了文化馆馆长。高良在拜师前,韩司令就这三个徒弟,王铁锤,张满炕,孙改改。三个徒弟每一个都有响当当的名号,王铁锤外号“车马炮”,不光书说得好,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深得韩司令的器重,韩司令还把说书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他管理,在四个徒弟当中,他的地位最高。照理说,王铁锤处在这样的位置,应该知足,上辅佐师父,下带好师弟师妹,可惜他自己不争气,高良入师第二年,他喜欢上了一个乡下姑娘,叫三妹,三妹家里看不上说书人,张口要七七八八的大彩礼,王铁锤拿不出来,又舍不得三妹,逼急了动起了歪脑筋,趁着送文化下乡,自己悄悄揽起了私活。比如谁家办个红白喜事或者祝寿啊满月之类,请他说几段,就是后来所说的走穴,渐渐胆儿也越来越肥,别人再找他,他也会主动提钱,哪知道夜路走多了真遇上了鬼,竟然被群众告发了。这一告发,被抓了个正着!文艺要为人民服务,旧社会那是下等手艺,无非为了讨活路;新社会讲奉献,说书人的地位也高了,何况韩司令这杆大旗那是旗帜鲜明地指明了说书人的光明大道。王铁锤冒天下之大不韪,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回乡种地。这样的结果,也是韩司令看在了十几年的师徒情分。
重新变成了农民,他心里终归不甘心,高良受韩司令委托,私下里看过他,王铁锤还存一线希望,只是韩司令始终不点头。后来,风头突变,王铁锤看到求师父无望,跳出来第一个砍倒了韩司令的这杆大旗,“四旧还魂”“封建余孽”“书霸”的三顶帽子直接给韩司令定了罪,同样不留情面,同时跟他师父脱离了关系,然后成了革委会的副主任,兼职文化馆的馆长。谁要是拦着,帮韩司令说公道话,一并定罪,一时,文化馆乌烟瘴气,那些平时不上串儿的小人物跟着王铁锤组成了“新政权”,改改和其他老艺人们想了各种办法为韩司令伸冤,最后落得自身难保,一个个要么定罪,要么调离,要么被轮番批斗。韩司令为了不让王铁锤继续作孽,答应认罪,保了孙改改一帮老人,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愿意老老实实去改造,这才把事情慢慢平息下来,自此文化馆成了王铁锤的私家班子。
文化馆的老人们大部分被王铁锤折腾得苟延残喘,年轻人又没几个能创作,王铁锤要排样板戏少不了他师妹的金嗓子,改改天天往长途汽车站跑,王铁锤早打听清楚了,那是因为高良要回来了!王铁锤的心里有些虚,跟改改拍完桌子,又诉苦,说这些都是群众的呼声,群众让他这么做,他也是没办法啊!孙改改不说话,但是心里很清楚,这笔债迟早要算!改改抬起腿要走,王铁锤在她身后拽住说,别以为高良回来了给你撑腰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咱师父就是前车之鉴,你最好吸取教训!孙改改怒视着王铁锤说,你先想想怎么向高良交待师父的事情吧!
知青的落户分配按各个公社生产队的大小、社员的多少,还有土地的多少,多的生产队十几个知青,少的也有七八个知青不等。高良和肖铁军分到了旮旯村生产队,知青办的人员在名册里找了半天,找到了。他们几个都在一队,还包括沈亚楠,沈亚楠比他们先到,昨天已经被社员接到生产队去了。高良和肖铁军听到沈亚楠的名字吃了一惊,不确信,又问了一遍,结果答案是肯定的。工作人员的解释是,一个班的同学分在一组,有利于同学之间的相互照应,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有利于县上和学校的沟通。意外的是,高坡被分配在了小王庄生产队,肖铁军赶忙询问这个生产队还有谁?工作人员又翻看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嘴里不自觉地念道,胡伟,刘忠国,李建军……肖铁军惊诧地地看着高良说,李疯子?!四大金刚?!工作人员不解地看着他们,高良赶忙说,能不能把高坡调到我们生产队?工作人员脸一沉说,这是组织的决定,你们迟了这大半天,还挑三拣四的,这是来接受改造,不是享受待遇!高良知道对方误会了,赶忙解释说,这样有利于团结,我弟弟还小,需要照顾。对方直接说,高良同学,你的情况我也是清楚的,你自己尤其要注意表现,争取和贫下中农融在一起,接受他们的再教育。知道吗?肖铁军还想申辩,被高良拦住了。
这儿正左右为难,院子里响起呼延队长爽朗的喊声,娃娃们都回来了么?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从外面传进来了。肖铁军和其他同学都没听明白,高良给他们解释说,可能是接咱的老乡来了。说话间出了门,一个裹着羊肚子毛巾的老汉正和张主任说话,两个人都笑呵呵的,大嗓门,浓重的鼻音,也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感觉挺神奇,就像上次车子坏在路上,眼看天快黑了,司机在车子底下也是扯着嗓子边修边说,哎呀!一下子就没有来历了,娃娃们啊,马下就好,马下就好啊!正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情,陕北方言自有它独特的风情。肖铁军和同学们望着老汉和张主任对话,听着倒是有趣儿但是就是不明白意思。高良却听得明明白白,老汉在抱怨张主任给他分的都是些啥女娃娃,一到庄子就哭鼻子,他忙的一屁股事儿,还得派妇女主任哄娃娃,老汉嘴里的娃娃自然是和高良他们一样的知青。高良正想着沈亚楠也不知道哭没哭鼻子,张主任已经在院子里喊他们了,老汉果然是来接他们,张主任对老汉说,你还挑三拣四了?这几个正好是楞后生,你赶紧领回去!回头又跟刚走出屋的高良和肖铁军等人介绍说,这就是旮旯村的生产队长,呼延队长!呼延队长“哦”了一声,拿眼打量了刚走出来的高良和肖铁军等人,随即指了指院子门口的驴车说,上车!这话大家懂,不懂看手势也明白了,高良便赶紧招呼肖铁军和其他同学出来。
高良帮着同学把行李搬上驴车,同学们还在整理,高良望着革委会的大门和两边的街道,一时竟有些失神,街道还是那条街道,大门还是那个的大门。恍然间,又看到自己陪着母亲兰花来到这道大门前的情形,小小的高良蹲在门边,守着石头的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门边经过的行人;路边的那棵大树,是他和母亲抱头痛哭的大树……呼延队长和张主任扯完闲淡走出来,肖铁军叫了高良几声,高良没听见,还在发愣,肖铁军走到他跟前拉了拉他,高良这才回过神,跟肖铁军一起追上驴车。
孙改改赶到革委会时,张主任正要出门,两个人在大门口碰了个正着。孙改改先入为主地喊了一声,一张口清澈的嗓子比春风扑面还沁人心脾,脆生生地说,哎呀,张主任,我咋又遇上你了?张副主任一看是孙改改,顿时笑了,和颜悦色地说,唉,孙改改,你要是有空哪天给我们说个书听听么。孙改改,不是你们不让说么?张副主任顿了一下又笑了笑说,哎呀,这事闹的。唉,你哥找着了?孙改改说,就是没有找着,这才又来找你哩。张副主任这才想起,昨天到今天,他只听改改说她哥是要回延安下乡插队,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问,你昨天说了半天,你哥到底叫啥么?改改说,叫高良!张副主任一听对上号了,脸上的笑意也舒展开来说,哎呀,你可找对人了,你哥啊,一早刚走。孙改改一喜说,真的?张副主任说,骗你做甚?张副主任边比划比说,这么高,人还长得挺俊对不对?改改不禁有些泪水盈眶地说,对着哩!肯定是我哥,他去哪儿了?张副主任说,旮旯村生产队么。你咋不早说了么?改改嘿嘿地笑着,掩饰着激动劲羞涩地说,那你也没早问么,哎呀,怪我。说着,已经转过身往门外大步走去,边走边又回过身冲着张副主任喊,张主任,你是个好人,我要是有钱了就请你吃羊肉哩。张副主任看她这么高兴,就顺着她的话应和着说,那你可记着啊,就算欠我了。话未说完,改改已经跑出院子不见了踪影。
木架子驴车一路颤悠悠爬上了山坡,呼延队长赶着,也不看他们说,娃娃们都吃了没?肖铁军和其他同学开始以为驴是来载他们回生产队,没有想到这驴车仅仅是给他们拉行李,路不宽,刚能磕磕碰碰过一辆驴车。同学们只好跟在驴车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个个像是这山沟沟里的俘虏,高良瞥了眼同学们,讪笑着凑近了呼延队长说,干大,我们从昨天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吃饭呢。陕北的小辈习惯称长辈“干大”,一是尊敬二是亲热,呼延队长“哦”了一声,也没看高良说,真的啊?哎呀,这饿的咋行哩。高良心喜,呼延队长又说,咱队上也没什么吃的哩。这老汉不是逗人玩儿吗?高良的脸色一诧,哽着了,怔怔地看着呼延队长。呼延队长脸上没表情,如同说了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但这件事却跟高良他们息息相关,高良又回头看了看同学们,大家也都看着他,一脸的无措、置疑和失望。高良不信,这都快过年了,咋会没吃的呢?呼延队长也不解释,鞭子在半空中甩得脆响。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不信啊,到了就知道了。
车子还一直在往深山里走着,还看不到一户农舍家院,每个人心下都在打鼓。陈维亚拉着高良问,高良,咱这是要去哪儿啊?别陈维亚个头不高,胆子也比别人小,四周荒凉,陈维亚心里首先害怕起来,小心地问高良,这种地方能住人吗?他也问出了大部分同学的心声。除了高良,众人对陕北的印象一直都是“巍巍宝塔山,滚滚延河水”的美好画卷。但是,来到陕北还不到一天时间,那些美好的想象都被打破了,之前他们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而是这种准备完全不足。高良赶忙解释说,我们祖辈儿都住这种地方,放心吧。高良的话只是想稳定大家的情绪,他刚说完,呼延队长接着说,住的地方也没有,昨天晚上去的那几个娃娃,都在羊圈里哭鼻子哩!肖铁军几乎是本能地大声重复了一遍——羊圈?!这也太吓人了,这话比刚才说的更惊心,简直是透心凉,晴天霹雳!几个同学脸煞白,看着彼此,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呼延队长又不紧不慢地说,哦,羊圈里暖和么。同学们再没听进去他的话,他们想象着羊圈周围,狼嚎声不住地传来……羊圈是人能住的么?肖铁军和陈维亚茫然地看着高良,高良倒是一脸平静,眼睛比什么时候都明亮,他的心早翻山越岭,在这片天地打滚撒欢,一片一片荡漾开了。
呼延队长的信天游就在这时吼起来了——上一道道坡坡下一道道梁,想起我的那个二妹妹,好心慌……呼延队长就这么毫无来由地吼了几句,天地恍若突然地豁然了,豁朗的心情冉冉上升变成了天,同学们本来都惶惶然不知所措,渐渐地,他们的情绪被这高亢粗犷的声音带动了,再看天,天高,再看地,地广,再看山,山厚,天地宽广,人心随之也宽了,亮了。
驴车终于驶到了旮旯村生产队的村口,后面跟着的知青们也几乎累瘫了,这是名副其实的旮旯村——山挺,沟窄。一进村,抬头看,像是两座山马上就要合在了一起。社员们老远看到驴车进来,都筒着袖子走过来看热闹,他们看着驴车后面走来的知青们,像看西洋景一样,边看边干咧咧地笑着,那笑是他们最丰富的情感表达。几个妇女说,这个好看哩;那个说一个比一个俊哩;这个说一个比一个白哩;那个说城里人么,吃白面就白么;这个说那你吃雪片子,看能白不……说话声伴着小声的笑语。呼延队长吼了几次,又冲着社员们瞪眼睛,后来真发火了,一顿臭骂,都看球甚了么?没见过毛主席身边的娃娃啊?都回去暖被窝去,去去去!社员们这才慢悠悠地散了,只剩些衣衫褴褛的孩子还好奇地跟着,像群凑热闹的麻雀,歪着脑袋,边打量北京知青边戒备呼延队长。呼延队长要是凶他们,他们就轰地散开,呼延队长要是不搭理他们,他们又慢慢地凑上来。这么来来回回,反倒有了游戏的乐趣,呼延队长倒也不真的凶他们,他们才警惕地尾随在后面。除了高良,同学们都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生产队和社员,带给他们的冲击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颠覆了他们心里关于陕北的印象。牛羊满圈,山青水秀,一派田园风光才应该是陕北!然而,现实是从下汽车到旮旯村生产队,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们想象不出深山的角落有一个村庄,想象不出社员们穿着破烂、补丁摞着补丁的衣服,想象不出一张浅褐色的、满是土垢、粗糙的脸……更何况下一步,他们将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也可能变成这样的人,他们一下子悲观失望起来,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是残兵败将一样跟在呼延队长的身后向羊圈走去。
高良帮两个女同学提着包袱,背上还扛着一大包,走起路来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左摇右摆,生怕踩着牛粪羊粪,高良倒是跟那些社员一样,表面笑着,脸上不仅没有愁苦忧怨,甚至没有取笑或者看不透的东西。呼延队长领着大家来到羊圈前,远远的,众人便看到头天晚上过来的几个知青蹲在门口,阳光暖和地照在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脸上,大家挨个蹲了一排,都靠着土墙,或撑着头,或抱着膝,他们其实也看到高良、肖铁军和同学们,但谁也没动,天气太冷,他们把太阳当成了唯一的取暖工具,生怕一站起来,刚刚积攒的暖和气又流失掉了。
高良一眼认出了沈亚楠,庞静先跑过去,拉起沈亚楠,抱住了,又把自己的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沈亚楠顿时哭了起来,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高良一愣,不由地看向沈亚楠,又迅速移开目光。墙根下的几个同学这时候也都站起来,看着高良和众人,劳动委员苏旭阳抱怨开了说,你们怎么才来啊?我们昨晚就在这儿睡,到处都是羊粪的味道,还有狼的动静,吓死人了,比荒野还吓人!苏旭阳说完,旁边几个同学点点头,刚要附和,肖铁军已经接过苏旭阳的话说,这是个考验!肖铁军看到大家不说话,继续鼓励着,哎,以前咱拉练的时候,不也是露营吗?意思大家都理解,肖铁军看了眼已经止住哭泣的沈亚楠又说,那时候亚楠表现得最好,现在……肖铁军本来是想安慰沈亚楠,但听着就有了批评的意思。肖铁军话还没说完,高良从后面走过来,放下行李的同时转头看了看四周说,这种地方遇谁都害怕。这就等于给沈亚楠一个台阶,沈亚楠瞄了高良一眼,抹了眼泪。高良拍了拍肖铁军的肩膀转过身对呼延队长说,干大,能不能找个窑洞,哪怕破一点的也行。呼延队长顿时有些窘迫,这几年,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别说有闲钱挖窑洞,就是吃饭都成问题,眼下这个羊圈那还是几年前生产队为了养羊新挖的,虽说挖的是羊圈,这几年没有维修破烂了点,至少还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呼延队长为难地说,不是我不想给你们,实在是没有么。呼延队长就把生产队的情况说了一遍,高良也不为难他。
呼延队长表面上跟大家交流比较生硬,其实心里一直盘算着,见大家对住的地方有意见,当即又换了个提案,对高良说,要不把同学们分派到各家各户,等开了春再想办法。这本来是个不错的办法,但同学们一听,脸都变了,十几双眼睛一齐看向高良和肖铁军,意思摆在了脸上,不愿意。高良知道呼延队长提这个办法其实更为难,这时节谁家多个人都挺麻烦,那等于多了一张嘴,很多社员毫无准备,再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想了想,高良抬起脚跨进羊圈大门,走了一圈,羊圈还算宽敞,挨着两孔土窑洞,高良看了一遍,心想呼延队长没有撒谎,同学们只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住宿,不适应。转过身就对大家说,这儿不错啊。两个人从羊圈里出来,高良心里也有底了,高良笑了笑说,哎,大家就当是集体宿舍,我觉得可以住。肖铁军便跟着高良说,同学们,咱来农村不是享受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要是在北京,咱还找不到这么破旧的地方体验生活呢,你们说是不是啊?肖铁军做思想动员工作还真有一套,他的话很大程度起到了鼓舞大家的作用,肖铁军说完又看向了呼延队长说,呼延队长,住农民家就算了,我们就准备在这儿扎根了!肖铁军故意说得很坚定,同学们都释然了,沈亚楠和苏旭阳也跟着点点头。再看高良,高良已经在头上包上了毛巾,撸着袖子说,这样吧,你们女生先在这儿呆着,我们男生把羊圈打扫一下。怕呼延队长有顾虑,高良又给呼延队长吃了颗定心丸说,我们也有手有脚,干大,您放心吧,我们绝不给生产队添负担,不给您找为难。呼延队长的神情一下子松弛了,说到底他担心的就是这个,听说前头几个生产队和知青关系搞得不好,还吵架,他这边心里就一直悬着。如今听高良这么说,呼延队长顿时笑了说,哎呀,还是毛主席身边的娃娃觉悟高么,说着卷了根旱烟吸起来,也没急着走,一直看着知青们把行李都搬进了羊圈,这才放心,收起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两下说,娃娃们,你们先收拾着,我回一趟家里,一会儿过来看你们。说得挺快,走得也挺快,肖铁军没听懂,拿眼睛问高良,高良笑了笑,一步跨出羊圈,冲着呼延队长背影喊,您忙您的,我们自己收拾就行。
呼延冲一走,高良立刻召集大家开会,高良说,现在咱这几个知青刚来旮旯村,对村情什么的都不了解,我呢,以前生长在这儿,大概知道那么一点情况——生产队很穷,算是这条沟里最穷的生产队,既然来了,我们都要学会面对这一切,其他的我也不会说,就听铁军的吧。肖铁军咳嗽了一声摆出司令的口吻说,这样啊,高良是为了避嫌,觉得自己是黑帮子弟,有些话不好说,但是,意思我们都明白。既然大家都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过誓,要来这里扎根接受教育,那么,就拿出一点谦虚谨慎的态度来,眼前这点困难绝对不能难倒同学们,如果这点困难咱就喊苦喊累,我觉得不仅对不住起伟大领袖的期望,也让咱的阶级兄弟贫下中农们瞧不起,你们说是不是?肖铁军的话,得到了家的认可,大家都点点头。肖铁军继续说,在生活上,我觉得还得让高良同学给大家多指导,毕竟他是从这儿走出来的本地人,跟乡亲们也有感情……大家要多听高良的。有一点我强调一下,也事先讲清楚,你们几个是其他班过来的,我们和高良都是一个班,但是,必须团结,别让老乡觉得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众人赶忙表示赞同,高良接着说,这样吧,既然大家和铁军都这么信任我,那我先说一下眼下咱的困难;我和陈维亚去帮女生把那边的窑洞打扫好,铁军和他们几个把咱男生这边的卫生搞好,然后找点柴火取暖,晚上冷,女生去村里找水,我们分头行动!高良说完,看到女生散去,大家准备开始行动,高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着剩下的男生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说清楚!我和李疯子之间那是个人恩怨,跟组织没有任何牵连,所以,谁以后要是再提沈亚楠叛变的事情,我就跟谁翻脸!高良说完,大家很有组织地开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