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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傍晚的小公园,湖水如镜,偶尔有风吹来些许少年的惆怅。

高良把自行车停在一棵柳树下,在湖边坐了下来等肖铁军。肖铁军的事情不解决,他这课也没法上,高良想好了,这次要来个彻底了断,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不一会儿,肖铁军带着陈维亚和七八个同学过来了。隔着湖岸,几个人把车子往旁边一靠,径自走了过来,身后的陈维亚等人紧紧跟随着。高良望了一眼,心里也有底了,经过几番较量,这些小孩的底,他也摸清楚了。大部分人的眼神是飘忽的,犹豫而胆怯的神情。等肖铁军等人走近,高良就笑着说了,肖大班长,我还真佩服你的号召力,今天就是想把你我之间的事情彻底做个了断。肖铁军一听也笑了说,爽快,那咱也别费事,你想怎么了断,自己挑吧,或者你离开我们班,其他的好说。肖铁军也就这么一说,冠冕堂皇地亮明了自己的正义之师的名号来,高良说,要离开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但有一样儿,我这人喜欢明刀子明枪,背后暗箭伤人的事,我烦。肖铁军说,好啊,咱也不打落水狗。这就算开战前约定了,不能背后暗算,点到为止。有了这个约定,高良有了底气,趁势问,那你倒是说说,我是碍着你走路了还是抢着你锅里饭了?你要是说得出来,我的错,我认。但是,如果你非要跟我过不去,那对不起,我还真没怕过谁!肖铁军沉吟了一下,他的手一直揣在裤兜里,很不屑又目空一切的样子说,高良,非要说为什么让你离开我们班,我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几个理由,你学习太差了,影响了我们班的形象。你愿意听吗?你愿意听也不愿意走!高良没吭声,看着肖铁军,肖铁军继续说,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吧,你把我们哥几个都打了,鸽子是你打死的,你总不能抵赖吧?高良总算明白了,肖铁军这是记着仇呢,记着那一砖头拍他脑门上的仇呢。高良笑了笑说,原来是这样?行,肖铁军,肖大班长,你不就是在赌一口气吗?瞧好了!高良边说边从旁边地上捡起一块砖头,这块砖头还是他先前特意捡了放在脚边不远处的,为的是以防万一,万一打群架,脚边有个称手的家伙总好过手无寸铁。高良捡起砖头,笑咪咪地看着众人,肖铁军还算淡定,但他身后几个人却已经变了脸色,紧张了,蓄势待发着,如临大敌。高良一砖头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嘭的一声,砖沫四溅,鲜血顿时顺着高良的额头流了下来。肖铁军一惊,到底是稳住了,他身后的人却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缩了缩,眼里有了更加不确定的东西。血还在流,高良手上拿着剩下的半截子砖,看着肖铁军,脸上依然挂着笑,肖铁军心里一动,他还是小看了高良,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没有高良的胆气。高良说,我欠你的,还给你,还有没有了?肖铁军一怔,有些遗憾,心知高良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他如果再没完没了,那他就小家子气了。肖铁军端起架子,头不由地往上昂了一昂说,高良,我还真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式威胁我,但我接了。不过我也不希望以后再和你有任何恩怨。旁边的陈维亚一听,不依了说,怎么就结束了?你跟他的恩怨结束了,那我的呢?陈维亚要跟高良论恩怨,高良看着陈维亚说,陈黑人,教室门上的水是你放上去的吧?你还要我给你泼一身吗?陈维亚脸一红,恼羞成怒地说,高良,别以为你能拼命、个头大就在这儿嚣张,告诉你,哥几个都不是吓大的!高良一笑,有些嘲弄和轻蔑。陈维亚仗着手里的一条铁链子,向高良冲过去,没两下就被高良摔趴在了地上,陈维亚吃不消了,趴在地上龇牙咧嘴地叫喊,你们几个,怎么还在那儿站着,上啊!跟来的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着。肖铁军睨了一眼陈维亚,有些挂不住地说,行了,都别丢人现眼了。随即两个同学转身扶向了陈维亚,其他人也转身走开了,高良虽面不改色,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肖铁军说,高良,今天的事情就到这儿了,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肖铁军说一不二,也请你记住了,别挡路,不管是什么事。高良说,好!肖铁军跨上自行车,一溜烟冲了出去,身后的同学们跟着风一般不见了踪影。

湖边安静下来了,高良他照着湖水,看到了自己的脸、额头上的血已经凝结了,他蘸着湖水擦去血迹,又擦了把脸,额头上的包就显出来了,不算大,但也不小。高良用手轻轻摸了摸,疼得吸气,风一吹,凉嗖嗖地疼。刚要跨上自行车,琴声就从湖面传了过来,高良一怔,嘎地刹住了车,四下望了一眼,却没看到人。琴声悠扬,在空中流淌,就像湖面的涟漪,荡漾着,泛着粼粼波光。高良一时有些痴迷了,他还从没听过这么柔美的曲子,是什么曲子呢?什么乐器拉的呢?人在哪儿呢?高良扭着脑袋,又张望了一圈。琴声就在这片湖上,可瞧不见人踪影。高良循着声音,转过湖畔,看到了湖心的亭子,他不由地走过回廊,像是被琴声牵引,渐渐地,他看到了一个女孩的背影,女孩正背对着他,边拉琴边轻声哼唱。

夕阳的余晖淡淡洒在女孩身上,像披着一层云霞。高良静静地听着她边哼唱边拉琴,直到她把曲子拉完,这才禁不住鼓掌,女孩转过身看到了高良,很奇怪地说了句,怎么是你?高良这才认出来,女孩是他的同桌——沈亚楠。高良对沈亚楠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不过两人却有几段小插曲。高良第一天上学,沈亚楠就和他在学校门口撞上了,沈亚楠掉了手套和帽子,还是高良捡到后很有礼貌地还给了她。那时,高良还不知道自己会是沈亚楠的同桌。高良跟肖铁军在教室里发生冲突,要不是沈亚楠暗中叫了声,老师来了!他可能不会在今天解决问题,早就被肖铁军在教室里教训了。

沈亚楠瞅了一眼高良头上的伤,欲言又止,高良反问她,你这是什么曲子?好听。沈亚楠说,《山楂树》。高良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高良说着,眼睛落在了沈亚楠怀里抱着的手风琴上,怯怯地问她,你抱着的是什么乐器?其实高良见过这种乐器,县文化馆里也有,但没人会弹拉,高良也就没放在心上。沈亚楠说,手风琴。高良重复了一边就说,能让我拉一拉吗?沈亚楠点点头,一边取下手风琴,一边大着胆子问他,你头怎么了?高良尴尬地说,没什么,骑自行车撞树上了。沈亚楠便没敢再说什么,只突然地笑了笑,高良却一愣,看到了沈亚楠嘴角漾起的酒窝,也笑了笑接过沈亚楠递过来的琴,学着沈亚楠的样子,轻轻地试了试音问,是这样吗?沈亚楠有些诧异,不由地问,你学过?高良说,没有。但是,我觉得我应该会拉!说的时候,已经试着拉了一下,但是曲不成调,这让沈亚楠微微地有些失望。他停了一下,重新又拉起来,这次,他拉的是《东方红》,调子很流畅,沈亚楠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高良。高良的手指按在键盘上,很自然而灵动,虽然不是《山楂树》,但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拉弹出《东方红》,让沈亚楠着实吃惊。一曲《东方红》拉完,高良把手风琴还给沈亚楠,沈亚楠还不确定说,你骗我,还说没有见过手风琴。高良说,是没有见过有人拉,你是第一个。沈亚楠说,你以前不是学生吗?高良说,不是,我是说书的。说完,高良将手风琴交给沈亚楠,而后转身离去。沈亚楠看着他的背影,一脸的疑惑,似乎在琢磨高良说的那些难懂的陕北话。

晚饭后,高良用三弦弹一段《山楂树》,不是手风琴的味道。第二天,他便把干休所的手风琴借回了家,一连拉了几遍便熟了。不由得想起亭子里沈亚楠拉琴的样子,手法自然地舒缓下来,拉出的曲子也渐渐跟沈亚楠的接近了。一曲《山楂树》拉完,高坡兴奋地使劲鼓掌说,哥,你这是哪里学来的,太好听了。又羡慕地说,我们学校的很多同学都在学手风琴,手风琴是无产阶级的乐器!高良看了看自己的那把三弦说,那才是无产阶级的乐器!你说是三弦好听呢还是手风琴好听?高坡几乎想都没想,毫不犹豫脱口而出说,当然是手风琴好听!高良心里一拧,觉得有些失落。《山楂树》在屋子里回荡,高靖远有些惊诧,本想再询问他受伤的情况,手里还拿着紫药水,高坡从屋子门口露出个头来说,爸,你知道吗?我哥的同桌是沈亚楠,是手风琴公主!我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鸟枪换炮了,把三弦换成手风琴了!高良还是第一次听说沈亚楠是手风琴公主。

第二天早上,高良骑着自行车上学,高靖远的自行车前后座搭着高媛和高坡。在胡同口,高坡一眼认出了沈亚楠,赶紧给高靖远介绍说,爸,她就是手风琴公主。高靖远一看,原来是这个小丫头片子,他认识,父母是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水利专家,孩子规规矩矩学习好,邻里都夸呢。高靖远看着这几个孩子,心里顿时宽慰了说,唉,丫头,高良是我儿子啊,你给我看好了,别让他再上课逃跑,知道吗?沈亚楠应了一声看着高良,高良羞愧地低着头,尴尬地红了脸。

高良基础知识薄,不仅影响自己学习的积极性,还影响班级的成绩、班级的荣誉,甚至影响班主任王老师的名誉。王老师是学校最好的老师,他教的班一直都是学校最优秀、成绩最好的班级,王老师接收高良的时候,内心其实挺自信,但是一个月过后,看到高良毫无进步,有些气馁了,过去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差的学生,他把肖铁军和沈亚楠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很认真很严肃地和他们谈论了这个问题,王老师说,以后高良同学的问题由你们俩负责——学习由沈亚楠负责,从小学开始补,做好传帮带!纪律就由肖铁军负责,时刻给我盯死看牢!

分工完毕后,沈亚楠和肖铁军也头疼,还没想好怎么帮他,他下午又逃课了。从学校出来,骑着自行车一口气奔到了郊外的山林,那里有一个军区的营地,他轻车熟路。爬上山坡,高良在一片杂草丛中匍匐下来,山下的树林外有一条通往驻营地的路,再往前就是岗哨。高良掏出望远镜,望着远方的岗哨,几个士兵正在训练,虽然隔得很远,但高良还是看见了,他们正在踢步、卧倒、起立……他越看越羡慕,心里也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当兵!看了一下午,又垂头丧气地转到了公园。《山楂树》在湖面上回荡,高良靠着亭柱,听着沈亚楠拉的《山楂树》发呆,沈亚楠有些好奇,也有些索味,又拉了一段,她停了下来,看似不经意地问他,高良,你下午到底去哪儿了啊?你下次再不声不响地逃课,我就告诉你爸和老师了。高良一怔,回过神来神秘地说,我要是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沈亚楠点点头。高良看看左右说,我去郊区了,那儿驻扎着一支部队,天天训练呢。沈亚楠吃惊地看着他问,你去那儿干什么?高良本来想告诉沈亚楠他想去当兵,但话到嘴边,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话头一转问沈亚楠,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沈亚楠看着高良,想了想没说,反问高良,你呢?高良的眼睛放着光彩说,当然去当兵,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保卫边疆。高良说完,自己不由地也被振奋了,感动了,觉得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带着力量,凌云壮志,铿锵有力。转过头再看沈亚楠,没有想到沈亚楠也低声说,我也是。高良听到沈亚楠的话感到非常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沈亚楠居然也想去当兵,他以为沈亚楠会说当音乐家,起码不会像他一样……沈亚楠接着说,我和你一样,我也想去当兵!女兵!沈亚楠特意重复了两句。显然,沈亚楠的话,并非一时兴起,而是长时间考虑。高良趁着热劲追问她,亚楠,其实我现在就想去当兵,可是老高不让我去,我都快急死了,你得帮我想想办法,我年龄还差一点点,还有学校的毕业证还没拿到。高良一口气说完,把自己的思想根源都展了出来。沈亚楠一下明白了什么笑着说,这个我可帮不了你,高良,你要是真想当兵,那我们一块儿去吧。高良意外地看着她说,一块儿?沈亚楠说,是啊,难道你想一个人去?高良说,我比你大啊!沈亚楠说,你别忘了,咱俩要是毕业的话,那是要一起毕业!听沈亚楠这么说,高良的神情一下子颓唐下来,沮丧地低下头说,那我还要等多长时间啊?沈亚楠笑了笑,眼睛里闪烁着星星一般说,用不了多长时间,你放心,我们一定能一起戴上大红花去边疆。沈亚楠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是那种能把雾霾化成晴天的光,高良看着她,感觉心情从阴转晴了,定定地说,那就说好了,一起去!沈亚楠跟着说道,好,一言为定!夕阳把最后一缕余晖收进了书包里,连自行车的声音里都带着《山楂树》的曲调。高良一进院门就喜形于色地叫着肚子饿,等他把自行车停好,一抬头,愣在那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臭小子,怎么不认识了?师父韩司令就站在他的面前,高良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大叫着,师父,您怎么来了!到北京这差不多一年时间,高良对高坡高媛说的最多的就是他师父,自从跟了师父他就没饿过肚子;他师父会弹很多乐器;他师父会说长书短书还会自己编书,他师父的陕北说书能抵一支部队,所以叫韩司令;毛主席都接见过他师父。而后说得最多的是他师妹孙改改,改改嗓子好,唱信天游没人接得了;改改心眼儿好,总是省下干粮给他吃,他和孙改改一起说鸳鸯书,还给县长说过书,改改的外号叫孙木兰。但高良一般不提他两个师兄,偶尔轻描淡写提一两句。

韩司令来了,高靖远特意多做了两个菜陪着他喝酒,老首长黄戴恩听说韩司令来了,也高兴,赶紧打电话让高良过去拿了几瓶茅台过来。黄戴恩年龄大了,又进了医院,早就戒酒了,平时老友送的好酒他都攒着,遇上高兴的事便拿出来,助个兴。不知不觉两个人就喝掉了大半瓶,话题全是高良。高良上学了,跟弟弟妹妹相处融洽了,这让韩司令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但他清楚自己的这个徒弟,哪儿是这个高团长能收服了的,就问他,这小子我还拿捏得住,你老实告诉我,他到底咋样?高靖远其实心里一直想让韩司令做做高良的思想工作,韩司令要是不提,他自己也不好说,哪有管不住自己的儿子主动请人帮忙的?说出来都惭愧得很。就说,高良现在迷上了部队,一心想当兵,老首长也答应了,只要他好好学习一定让他如愿,可高良虽说上学了,却成天吊儿郎当,不是逃课就是打架,我也拿他没办法,倒不要求他像高坡一样学习好,但至少别整天闯祸啊。高靖远的话韩司令听明白了,说到底还是上学的事,韩司令当年为了这事也跟高良拗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那时高良小,不懂事,现在,不小了。韩司令想了想,趁着酒劲说,这娃娃,过去觉得他是你的根你的苗,我把他当自己孩子看呢,宠着他也纵容了他,放心,这事交给我。

屋子里,高良看着手上的鞋垫有些出神,鞋垫是改改托师父带给他的礼物,绣着红艳艳的山丹丹,一起带过来的还有几斤羊杂碎,看到羊杂碎高良高兴得手舞足蹈,直嚷嚷,我就知道改改猜着我嘴馋了。高良看着改改捎来的东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改改是最牵挂着他的人,什么都想着他,吃的,穿的。上次他走的时候,改改哭得难舍难分,边哭边还劝他跟高靖远走。改改说,高良哥,你应该跟着你大去北京,只有在那样的天地你才能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改改还说,我也不想让你走,我怕你走了就不回来了。如果还是想不通,想留在咱这山疙瘩,那我陪着你,陪着你从这儿跳下去。改改说着指着眼前的山崖,这山崖下去只有粉身碎骨的份儿。高良当时正站在山崖边和韩司令还有高靖远对峙,他不想去北京,可师父、高靖远,还有石头队长、牛排长都逼着他走,逼急了,他就站到了山崖边大喊,你们再逼我,我就从这跳下去。如果不是改改,高良兴许就跳下去了。他想着改改,忍不住拿着鞋垫翻来覆去地看,就仿佛那些针脚藏着改改的悄悄话,那些山丹丹花就像改改在笑,改改把心思都藏在了这双鞋垫上了。高坡看着出神的高良说,哥,那是定情信物吧。高坡小小年纪,心思倒鬼得很。高良瞥了他一眼,收起了鞋垫说,瞎说啥啊,看你的书去!高坡却没有看书去,反而笑嘻嘻地又问,哥,你说,改改和沈亚楠,谁漂亮?高良瞪了他一眼,有些生气地说,你小小年纪,满脑子都想啥呢?

一晚上,高良都在盘算着师父来了,一定陪师父在北京好好逛逛,玩几天。北京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高良也熟悉了,陪师父没问题,可惜师父这次来是开会,并不是来专程看他,要不然也能把改改带着一起来。一大早,高良骑着自行车等在宾馆门口。开会的代表都有政府安排住宿,韩司令也不例外。高良没等多久,就看见韩司令和几个参会的人出来了,都是一色的文化人,韩司令走在中间却格外地显眼,举手投足间透着的那股子坦荡与豁达。高良远远叫了一声师父,韩司令便跟旁边的人打过招呼,笑吟吟地走过来。高良把自行车一掉头,抬脚跨了上去,背对着师父说,师父,你坐上来,我带你去逛逛,北京好多地方你都没去过,还有好吃的东西!韩司令一把拉住车子,几乎是下意识地,脸上却着急了说,唉唉唉,你小子,这什么时候啊,你不上课了?高良说,师父您来了,我就给自己放假了。韩司令顿时黑了脸,一瞪眼说,你这是什么话?师父来了耽误你学习了?高良一愣,还没回过神,韩司令已经转身往宾馆去了,背影有些冷。高良连忙停好车子追了上去说,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韩司令硬着心肠往宾馆里走,心里其实也是满肚子酸涩,没来北京的时候天天念着这个徒弟,来了就真想多看看他,又一想,利用这几天治一下高良的毛病不是更好?韩司令听高良解释,并没停下步子,头也没回说,那就赶紧去上学,别整天在这儿跟没事人似的。高良其实已经明白师父为啥生气了,还在跟着解释说,我不就是想带您玩玩吗?韩司令却更怒了说,我都多大了,还跟你去玩?我来一趟就是为了玩?高良身子一震,不由地吓了一跳,师父的话每个字都让他冷得不敢近前,高良心里有些委屈,不明白师父为啥发那么大的火,想着想着,鼻子酸酸的,幽怨地看了一眼师父的背影,小心地说,咋回事嘛,半年不见了还不好好说话,一说话就跟冒火星似的。韩司令没理他,走到宾馆门口站住了说,回去,别再找我了!说完就踏进了宾馆,高良想跟进去,却被门口的卫兵拦住了。

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北京的冬天,风里夹杂着凛冽愁绪,雪里裹挟着无故的焦灼。高良缩着脖子徘徊在宾馆门口,从上午到下午几个钟头了,师父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过。高良后来才知道,韩司令他们的会场就在宾馆里面。韩司令抱着自己的三弦站在窗口的纱窗后踌躇,看到高良在冷风中执拗地守着,冷得直哆嗦,韩司令心疼,但还是狠了狠心,哆嗦着手拉上了窗帘,眼泪无来由地洒落。

到了傍晚,雪越下越大了,大片的雪花纷扰着路边的灯光,而后抚慰着干燥的大地。高良的头发、身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凛冽的风夹着雪花像小刀一样割在脸上,他心里反而是暖和的,他知道,师父离他这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他冲着宾馆的灯光喊着,师父——他知道师父一定听得见,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师父,我想您,您来了就见了我一面,我想带您到处走走,您别生我的气,我求求您,您见见我,我想您!雪依然无声地下着,几个窗口站起模糊的人影,都黑黢黢的看不清脸。喊了几嗓子,也不见韩司令露面,高良扶过自行车,抹着泪,又回头看了一遍窗户,每一个都离他那么近,又离他那么远。即便如此,高良还是每天早早地赶到宾馆,一呆就是一天,韩司令再也没露面。第四天,高良在胡同口被沈亚楠堵住了,算起来,他从韩司令来北京的第二天就没去上学,连逃了三天课,沈亚楠堵着他,一脸严肃地说,高良同学,你怎么回事?三天没去上课了,你就算不上学了,也得给老师说一声吧?高良说,谁说我不上学了?沈亚楠说,那就跟我去老师那儿解释清楚。沈亚楠要去拉高良,却被高良一把挣脱差点摔倒,雪地里本来就滑,高良赶紧一把拉住她,旁边的高坡和几个同学顿时吹起了口哨,高良脸上有些羞臊。同时瞪了高坡一眼,高坡跟同学这才笑着跑开了。沈亚楠一气,也加快脚步走了,高良有些歉疚地追上去说,我不是逃课!沈亚楠奇怪地看着他说,整天在街上溜达,还说自己不是逃课?高良只好说,我师父来了,我就想见见他,这是我的革命生涯中重要的一段历史,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沈亚楠看着他委屈的样子,突然笑起来说,老革命,你师父干嘛不见你?高良摇了摇头,沈亚楠说,如果我是你师父,看你整天吊儿郎当,当然不高兴了!沈亚楠这么一说,高良立刻说,我没去上学,那也是有客观原因和历史原因的,这不能怪我呀,客观原因是,我压根听不懂课;历史原因是,我小学都没毕业。这怎么能怪我呢?沈亚楠说,所以,你得拿出一点真诚和决心来。高良没懂就问,啥意思啊?沈亚楠想了想说,这事就交给我吧。等我好消息,我保证你师父高高兴兴离开北京。高良看着她的背影,一脸的不在乎。

第二天一大早,沈亚楠交给高良一封信,用一个信封装着,高良偷偷看过了,是王老师、窦老师、肖铁军,还有沈亚楠对他的评语。沈亚楠说,这是我们送给韩司令的礼物。高良躺在床上,正在想着怎么交给师父,高媛匆匆跑了进来说,哥,快点,你师父走了!高良拿着信,骑上自行车不顾一切地追上师父,高良赶来的时候,高靖远和韩司令正在道别,他丢了车子扑进了师父的怀抱,哭得像个小小孩,边哭边说,师父,您不能不要我,我什么时候都是您的徒弟,都是您的儿子!高良一哭,韩司令和高靖远都忍不住流了泪,寒风瑟瑟,韩司令搂着高良却感到阵阵暖流,而让他更欣慰的正是沈亚楠送给他的礼物——王老师写道,高良同学是位很有革命智慧的学生;窦老师写道,高良同学是毛主席的好学生;班长肖铁军潦草地写了几笔,高良是位很有革命情义的同学;学习委员沈亚楠认真地写道,高良同学一定能够取得更大的成绩,最终获得人生的胜利!

高良大声读着那封信,读完了又将信折好放进信封,交给韩司令。再看着韩司令,韩司令眼里已然写满了欣慰,接过信封,非常珍惜地折叠起来,揣进自己的内衣口袋,有了这份礼物,他放心了,然后说,良子,只有好好学习,你才能当上兵。师父等着你穿上军装!高良说,师父,您放心!我发誓,我一定不辜负毛主席,不辜负师父您的期望! 7X1F0kg+MafMSH/5DVx3iN4xAtbQHIXXjPEJaf7xf85DcWKDFjV7PcjWxNfRCF8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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