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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送到医院的时候,高靖远已经不醒人事,高良守在手术室门口第一次感到了害怕。这和兰花去世的时候不同,兰花去世的时候,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痛;但这次,他感到了怕,莫名的,像是突然间整个世界即将逝去。他虽然表面上想让高靖远不痛快,但内心却极需要父亲的认可。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最亲的人,他恨他,更渴望他,爱他又怨他。他要走,是不想高靖远为难,不想高靖远离婚。

高靖远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高良,高良凑过来说,在呢。高靖远踏实了,可紧跟着又问了句,你没走吧?高良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说,没走。高良昨晚回到家,给高靖远熬小米粥的时候拿定了主意,不走了!小米粥送到高靖远的嘴边,高靖远精神一抖,陕北人对小米粥独有情怀,一勺下去,浑身来劲了。高靖远喝着小米粥,看着儿子,眉眼里全是笑,仿佛喝下去的不是稀粥是琼浆玉液。但是,这个儿子,他还真有些想不透,高靖远带了一辈子兵,老的少的壮的瘦的,多怂的多调皮的都带过,咋自己的儿子就带不了呢?高良心眼不坏,高靖远很清楚,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想不透,咋回事呢?高靖远要问明白,问了两遍,高良才说,我就是不想你们离婚。孩子的话一出口,高靖远震惊了,没想到儿子是因为这个。这让高靖远始料未及,内心里陡然涌起羞愧、自责、心酸、欣慰,一股脑的感触全在心里翻腾,翻腾来翻腾去,眼泪就下来了,儿子是好儿子,自己却不是好父亲。高靖远说,不怪你,不怪你,怪我。

吴梦湘赶到医院,就在病房外听到父子俩的说话。她没进去,只把做好的饭菜交给高媛,自己走了。这一大早,她所听到的不比高靖远少,受到的震动也不比高靖远小,高靖远只知道高良是因为不想他们离婚才走,吴梦湘知道的远比这个多,高靖远流了泪,吴梦湘也流了泪。吴梦湘流着泪走出医院,心里其实也有对高良重新的认识。吴梦湘不喜欢他,但愧疚还是有。几个小时前,高坡带着妹妹高媛找她,兄妹俩想让她去看高靖远,怕她不去,高坡这才把以前高良替他背黑锅的事全抖露了出来。高坡说是看她不喜欢高良,才想着帮她,才在高良的饭里下药让高良拉肚子,才偷她的钱让她以为是高良干的,还有拉断广播线那回,也是高坡要去放风筝,出了事,高坡缩了,高良把全部责任揽了过去。高坡背着他们干了那么多出格的事,高良居然只字不提,吴梦湘的震动丝毫不亚于高靖远。吴梦湘回了家,给高靖远做了饭菜,送到病房门口又听到高良的话,吴梦湘再铁的心,也化了,想来想去,她恨的不是孩子,她恨的是高靖远的过去!

高靖远看到饭菜明白了,这车把他一脑袋的麻烦全撞没了,虽然受了伤,但高良不走了,吴梦湘也回来了,值了,因祸得福了。自从高良回来,一大摊子的烂事,他怎么解决都可能顾此失彼,他的阵地从来没有这么不堪一击过,要么伤了吴梦湘,要么对不住高良……高媛在床边把两个哥哥的事情一说,高靖远释然了,他也确定,高良完全能够改变和成长。

高靖远一高兴,伤好了大半,没几天就闹着要出院,吴梦湘犟不过他只得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心里也知道过于逼着自己的男人,最终无非两败俱伤。像高靖远这样的人,还从没见过他大白天躺在床上。吴梦湘本来还打算让他回家再休养两天,第二天高靖远就高高兴兴上班去了。高靖远回到干休所,头上还缠着绷带,见到老首长就可劲儿地夸高良,好像他赶着上班就是为了跟老首长夸儿子……夸着夸着高靖远想起来了,撞车的时候高良好像叫了他一声大。从知道有这个儿子起,高良还从没叫过他一声大,高靖远平时嘴上虽说不介意,但心里到底梗着,俩父子同在一个屋檐下,整天别说热脸贴冷屁股,就是把心掏给他也没见得好,高靖远硬气了一辈子,临老了,儿子面前软了。

高靖远打心眼里想让儿子叫他一声大,这一声不仅是称呼,更是血缘、亲情的认可,原本想着不着急,毕竟孩子不是自己身边长大。现在儿子叫了,那就是认他了,接纳他了。叫了吗?高靖远当时恍恍惚惚也不确定,嘴上却很肯定。

弦声响起,高靖远看向窗外,干休所院里的大榕树下高良正在给老干部们说书。书声和着朗朗弦音,高良侃然肃色,手上的弦鼓峥峥如雷道,我的胸中怒火烧,我的三弦是武器,上山下乡去工地,揭露美帝滔天罪,每天多说一段书,顶剥美帝一层皮,挖掉他的蛇眼狼牙蝎子心,要大家认清这害人精。我说的是反美帝国书一段,临完再高呼:美国佬,滚出去!巴拿马人民反帝斗争定胜利!

一段书落,老干部们炸了,纷纷拍手叫好,几个听得兴起,又叫让高良再来一段,高良正了正身子,冲着众人一笑,又撩拨起琴弦。弦音从人群中传来,高靖远望着高良,一时竟有些发愣,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时的他也有一张这么神采飞扬、朝气蓬勃的脸,高良的一颦一笑又像极了他当年的样子,但是举手投足却又有着韩司令的影子,高靖远想起韩司令,心里不由地紧了一下。韩司令把高良交给他,岂止是希望高良吃得饱穿得暖,那是希望高良跟着他以后有出息,有大作为,这是韩司令的愿望也是兰花的遗愿,更是他高靖远的责任。高良不喜欢读书,又性格倔强,高良不想读书总不能捆着他去吧,万一又跑了……他患得患失地想着。所有的患得患失都是因为爱。所幸高良自从他出车祸后也确实踏踏实实留下来了,和吴梦湘也相安无事,高靖远多少有点欣慰,可高良不去读书,成天就这么晃荡终归不是事儿。

高靖远没办法,高良自己倒是有了主意。在干休所给老干部们说说书,陪老首长下棋,那都是有目的的,啥目的?当兵!高良想当兵那是从小的志向,过去不说,只顾着想吃饱肚子的事,现在干休所有这么多当过兵的老家伙,想当个兵,那还不容易?干休所的老干部们每一个人都是一部战斗史,他们听高良说书,也给高良讲他们的经历,这些经历充满了热血,充满了九死一生和惊心动魄,高良听着像听故事,故事就成了夏天里的风,胡乱地在他心里碰撞,层现叠出,此起彼伏,碰来撞去,高良的思想就从以前的想说书变成了想当兵。这一腔热血要是化成了战士上阵杀敌,那就是个响当当的英雄!

老干部们都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英雄,他们的身上都有着对祖国无比坚定的信念和忠诚,还有对生死荣辱无比坦荡的坚持与豁达。高良以前不知道这些,也没感受过,和老干部们处在一起久了,才开始耳濡目染,受他们的熏陶,从身体到思想发生了变化,这些熏陶可以说是春雨,润物细无声,也可以说是种子,悄然地在泥土里生根发芽。高良文化有限,说不出来,但他能感受,能思考,当想当兵的念头有一天自己冒出来,他突然想到了,影响他感染他的是老干部们做为军人凛然而生的荣誉感和自豪感,这种荣誉感和自豪感高靖远有,老首长有,干休所的老干部们都有。高良想当兵的念头随即也更坦然地从心里冒出来,发了芽,长了叶子,蹭蹭地往上窜。

高良带着三弦,每天都给老干部们说两段书,都是短书。高良每次说之前都先把琴嘣嘣地弹上一段。三弦这东西有个特点,声音大,浑厚,和陕北汉子的豪爽性格很像,一个声音出来,半座山都能听见。高良一弹起来,老人们就慢慢聚拢了,所以,高良一般开说前都先弹,弹也不是乱弹,弹革命歌,边弹边唱。说书人,嗓子第一,高良的嗓子没有师妹孙改改好,但也敞亮高亢。高良一嗓子出来,整个干休所都能听见,高良先唱一段热热嗓子,一是告诉大家,他要说书了,二是等大家聚拢,三是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说完书高良扶着老首长往回走,干休所的林荫道人少,幽静,阳光被两旁的大树挡在了树冠之上,只有些奇形怪状的光斑在地面随着风忽明忽暗,忽大忽小,灵动、俏皮得很。爷孙俩的话头就这么打开了,再往下就扯到了韩司令,老首长自然也认识韩司令,从韩司令又扯到了高良,高良学啥都成,可就是一样,文化太浅,中书短书可以,长书不行。说到高良的文化,老首长问他,韩司令怎么不让你上学呢?高良说,师父为了让我上学没少费劲,办法想了不少,软的硬的,最后拿绳子捆我,我都不去,最后只好放弃了。听高良这么说,老首长明白了。高良对老首长说,以前我只想着,只要会说书就什么都有了,到北京了,我可不敢这么想了。老首长说,那你怎么想的?高良说,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你不是打了一辈子仗吗?你肯定有办法,让我去当兵。只要让我去当兵,我每隔几天就来陪你下棋给你说书,你看行不?老首长哈哈大笑,高良一口气,把想说的都说了。这要是高靖远,只怕想想都会脸红,绝不好意思这么说出口。老首长笑完了问高良,你为什么要当兵啊?高良想了想,为了听从祖国的召唤,为了保卫边疆,保卫祖国,保卫毛主席……这些都是广播里成天说的内容,高良学了几句,有点不好意思,又嘿嘿嘿笑着补充了一点说,您和老高同志都是当兵的,我一个男人,总不能天天拿着三弦说书吧?那不符合历史规律。高良说完,老首长又乐了,老首长一乐,说明他说的事有门儿。高良问老首长,同意了?老首长点点头说,同意了。两个人跨进屋,高良抬起手伸到了老首长的跟前,他就要条子,好去部队报到。部队的人认识黄爷爷,但不认识他高良,说话不如条子管事,这点他是从石头队长那儿学来的,在他心里条子那就是圣旨。老首长没明白,高良一说,老首长又忍不住大笑起来,什么叫无知者无畏,这就是了。老首长说,送你去部队我是一点意见都没有,可去部队得有基本条件啊。老首长说的基本条件是,文化、年龄。过了这两样,然后才是政审,高良政审肯定没问题,革命后代嘛,根正苗红,可文化、年龄他一样都占不上,这就是问题。高良说,我十六了。老首长说,那是虚岁,正儿八经才十四了。还有你文化层次还没初中毕业,我们部队需要那些有文化、思想过硬的革命同志。就这两条,高良都挨不上,没等老首长说完,高良连说了几声停,一脸的烦恼和失落。老首长走过去拍了拍高良说,你想当兵啊,可以,先去上学,等学好了老汉保证推荐你!还是你最喜欢的炮兵部队。高良一听,不干了,当兵还得去上学,这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感情干什么都得上学?不上学就屁事做不了了?你们当年闹红,有几个人上过学?高良不服气,老首长听出来了说,不服是吧?老汉就让你服一次,服了你就给我乖乖上学去。高良狠狠心说,行!

高良和老首长的棋盘就摆在大榕树下,方城之内,一见高低。干休所的老干部们听说老首长和高良有赌局,都围了过来,还带高良也算干休所的名人了。棋局未开,老人们就议论开了,有人说老首长棋高,有人说高良聪明。高靖远夹杂在人群里悄悄看了一眼,嘿嘿地笑着。老首长的棋下得很普通,高良刚到北京的时候,他还把从长工爷那儿学来的路数教老首长,没过多久,他的棋就跟老首长不相上下,老首长要是不悔棋,盘盘都得输给他。今天是赌局,当然不能悔,这样看,赢的就只能是高良。高良一高兴,眉眼里藏不住的得意,老首长一看撇嘴说骄兵必败!老首长1947年在晋察冀参加晋南反攻时,有一支国军师就是这样,以为凭着精良的装备和多于他们几倍的兵力就能吃掉他们,结果战斗打到一半,老首长突然来了招釜底抽薪,国军顿时被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不到一个小时,死的死,降的降,战斗结束,粗略一算,几乎全军覆没。所以“骄兵必败”是老首长深信不疑的定律。高良急不可耐地摆好棋,老首长说,开始吧。高良做了个承让的手势,老首长也不客气拿起炮率先走出了第一步。

这就算开局了。两个人一开始倒还按部就班,到了中场,棋局便呈现了一片胶着的状态,再仔细端详,老首长的局势就有些不妙了,处处在高良的挟制之下不说,盘河马还有被吃掉的危险。高良的得意就在这时又浮现了,眼睛都在发亮了,太得意了。老首长紧盯着棋盘,额头微微有了些细汗,保马丢车,保车丢马炮,任谁遇到这样的情况那都得三思。老首长思考了很久,突然,他拿起自己的马吃掉了高良的马。啪地一声,高良的马不见了,老首长的马占在高良马的位置上,鲜红的四个点蹶蹄子似的,有点小得意。围观的人一下子懵了,高良也懵了,高良不服就嚷嚷起来了说,唉,马都是走日字,你怎么走目啊?高良一叫,众人醒悟了,马走斜日象飞田,老首长的马竟然走的是目,多一格,一格之差,吃了高良的马还解了自己的围。高良想评理,可没等旁观者说话,老首长黑着脸,慢悠悠说了,我那是普通马吗?我那是千里马!这就没法评理了,高良看了看棋盘,还有胜算,想了想,算了,就当送老头一匹马。高良说,好好,你是千里马,我是病马。

高良这么说其实是有些委屈有些无可奈何,但他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老首长的马是千里马,这棋还能是普通棋吗?接着,老首长的兵一步步过了河,过河的兵当车使,这是老话,高良不敢大意,刚盯上,老首长的兵又往后退了一步,这回大家都看清楚了,过河兵还能往后退?没道理啊!不等高良说话旁观的老头们先嚷嚷起来了,老首长瞪了老头们一眼,也不急,又慢悠悠地说,我这是特种兵,知道什么是特种兵?让他前进就前进,让他后退就后退。我带过的兵,没有一个不听指挥的!这一说,旁观的老头们不敢吭声了。很快,高良就招架不住了,棋下得相当凌乱。高良说,老汉,我怎么感觉整个棋盘都是乱的啊?老首长说,那是你心乱了,你看我,乱过一下吗?老首长不仅不乱,还越下越来劲,越下越乐在其中,乐此不疲,完全有一种调兵遣将打游击战、蘑菇战、运动战的架式。

高良委屈地说,你这是按你的套路规矩来,当然不会乱了。这话有申诉和抗议的意思。老首长不屑地说,那你也可以按你的规矩来啊,只要能说出一二三,老汉绝不拦着。老首长刚说完,高良就迫不及待地将象飞过楚河,压在了老首长的另一匹马上,一眨眼,老首长的马就没了。高良也有理儿,你那是千里马,我这是小飞象,长了翅膀了。旁观的老头们总算看出来了,感情这爷俩不是下棋是较劲呢,老首长损失了马,转手就拿炮轰了高良的炮,那可不是一般的炮,隔了千山万水,是高射炮。这一炮,直接把高良轰懵了,轰疼了,轰得不想玩了,不玩还不行,不玩就算输。高良就在这时被点燃了斗志说,行,你来真的呀,那咱都来真的。高良把袖子一撸,脸上的神情有了当年高靖远冲锋陷阵的架势。旁观的老头们也振奋了,这爷俩是在下棋吗?这是要干架啊!一个说,这都啥玩意儿啊,看得我心脏突突地跳。另一个说,你俩还是别糟蹋象棋了,干脆摔跤得了。两人也不理别人说什么,赤膊上阵,刀光剑影,下到最后,只剩下了各自的将和士,将士不离九宫山,这是规矩,看来这盘棋只能和了。围观的老头们可算松了口气,一个个脸上都松弛了,高良的神情也缓和了下来。可老首长还盯着棋盘,高良不解地说,老汉,这还咋下么,和棋了啊。旁边的老头也纳闷说,是啊,老黄,和棋了!老首长没动,神情里透着坚定,狠狠地盯了棋盘一会儿说,轮谁了?高良不屑地盯着棋盘说,轮你了。老首长就抬起屁股抓过高良的士吃掉了高良的将。高良一下子傻了眼,不由地抓起自己另一个士,两只眼珠子都掉在棋盘上了,哭笑不得地说,老汉,你也太狠了,你用我的士吃了我的将,这是什么规矩?老首长不紧不慢地说,还不明白吗?你这个士是我培养了多年的卧底,你说仗打到最后他不发挥作用行吗?当然不行,战争年代,卧底通常是嵌在敌人心脏的钉子,是一场战争的关键!高良输了,明天就得去上学,这是两个人说好的赌约,再不愿意,也得说话算数。看着老首长扬长而去,高良气得抓起卧底士狠狠踩了几脚。可气归气,不服归不服,必须认赌服输。

高良以前在杜梨树村读过几年小学,学校老师给他的印象总是不问青红皂白,动不动就找兰花告状,或者遇屁大点儿事就责罚他,拿他做坏榜样,惹别的孩子嘲笑他。这些上学的记忆让他一直对学校排斥和恐惧,形成了他不想上学的重要因素。这一次,老首长亲自出马,不就是上个学吗?咱社会主义的学校,哪个敢不收孩子?捡好的学校去!没费什么事,上学的事解决了。高靖远一脸的不好意思,觉得让老首长亲自出马,跌份了。老首长想起来说,看起来我赢了这小子,其实是这小子赢了我,嘿嘿嘿,老汉喜欢这娃。高良上学,最高兴的莫过于高靖远。他给儿子准备了新书包,还送了辆自行车给他。看着儿子站在镜子前背着书包,高靖远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高靖远想,等明天,把高良送进学校,他就给韩司令写信,告诉他高良上学的事,让他也高兴高兴。高靖远还是高兴得太早了,给韩司令的信还没下笔,学校的电话就打到了他的办公室——高良逃课了。打电话的是高良的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没说高良怎么跑的,为什么跑,只说从课堂上跑了,高靖远一着急,也没顾上问,就冲出办公室去找。

高良其实就在老首长的屋里,从学校出来,他回了干休所,愤愤不平地控诉,本来去学校之前,他还想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毕竟能上这个学校那是黄戴恩的面子,高坡也说是最好的中学,他梦想中的学校。可一进教室,他就看到了他的冤家对头——肖铁军和他的那帮帮凶。班主任王老师把他带到教室,然后很严肃地说,同学们,今天我们班来了位新同学。高良刚刚介绍完自己,肖铁军就和他的那帮同学大喊他,高老师好!这一喊,全班同学哄然大笑,高良没在意,不屑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强撑着。王老师把他的座位安排在一位漂亮女生旁边,就在他往下坐的时候,后面的同学突然抽走了他的板凳。这同学是肖铁军的铁哥们,因为长得黑,肖铁军他们叫他陈黑人,本名陈维亚,已经因为和平鸽事件两人交过手了。陈维亚这一抽,高良坐空了,整个人摔在了地上,连带桌子也七扭八歪。教室又响起了一片哄笑,声音比刚才还大。高良从地上爬起来,脸红了。王老师敲着教鞭说,肃静,肃静!教室里安静下来,高良也不好发作,只得拉过板凳自己坐下来,心里终归憋着火,老师讲的什么,他也没听进去,不是不想听进去,是听不懂,高良以前只读了几年小学,突然跳到中学,隔了几级,又断了那么多年,自然听不懂。迷迷糊糊上了一节课。

第二节课刚上课,高良推门刚进教室,一盆水唏哩哗啦落在了他头上。本来这是孩子们的游戏,但是这样的捉弄对于高良来说是奇耻大辱,更何况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当着正准备上课的窦老师的面。他也不问情由,书包也没拿,走了!高良一走,肖铁军等人终于算报仇了,和平鸽的事情,他们几个没少挨揍,个个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笑容,眼睛里闪着狡黠的优越感。

老首长听着高良控诉了半天,笑呵呵地奚落他,你看看你,多大的个儿,还让一帮小孩儿给赶出来,我都替你害臊。高良一怔,猛地回过神了,这一走,等于逃跑,那帮碎娃娃该乐疯了。这也太失策了,以前,两个师兄欺负他,他多大?十二!师兄多大?二十!四两拨千斤他都没退缩过。他有些懊恼地说,我哪知道啊,我一点准备都没有。看老首长笑咪咪的,高良就涎着脸凑过去说,老汉,要不商量一下,你给小高同志说一声,别让我上学了,我就在这儿上班得了。老首长没反驳,嘿嘿笑了两声说,这个我说了不算,在这儿是你大管着我,不是我管着你大。不过,我觉得你如果学都上不好,在这儿更干不好。老头不愧是带过兵的大领导,不轻不重地把态度表明了,高良要申辩,老头的眼睛却看向了外面,又说,再过半小时,你大肯定来找你!高良一听,便不敢再磨蹭,骑着自行车瞅空跑了,溜得是比兔子还快。

下午,高良回到了学校,倒不是他想通了要上学,而是不想让老首长看笑话。高良戴着头盔,去的时候已经上课了,恰好又是窦老师的课,窦老师带着同学们读《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窦老师读得很投入,抑扬顿挫,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和热情。高良就在这时站在了门口,顶着头盔,喊了声报告,窦老师没回应,他在全神贯注地读书——看吧,它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高良又喊了一声报告,窦老师被打断了,很不高兴地脱口就问,怎么又是你?语气有些不耐烦和嫌弃的味道。同学们都看着他头上的头盔,一个个偷偷地笑着,高良不管不顾地顶着头盔走进来坐下,边走边说,您是老师还是学生?如果您是学生,我就当没听到,我就进来了。如果您是老师,您的学生被人欺负了,您不闻不问,怎么还有心情在这儿读课文呢?高良的话里,夹杂着浓重的陕北口音,窦老师没怎么听明白,也没有理他,继续读《海燕》,情绪有了一种提不上去的感觉,总觉得缺了点啥,半天想清楚了,于是对高良说,高良同学是吧?你来朗读吧。

高良站了起来,也不知道读什么,窦老师刚才就读了一句。高良拿起书,本来想说不会,可一抬头,看到了窦老师的眼睛,马上把话咽了下去,用浓重的陕北口音重复这刚才窦老师的句子,读完了,停下来。教室的气氛就有些怪了,同学们起初还在等他的下文,很快,有人反应过来了,小声笑了,接着,大家都反应过来了,笑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肖铁军是班长,平时顽劣霸道,但是学习也是数一数二。老师喜欢学习好的学生,肖铁军始终忌恨和平鸽的事情,所以总与高良找事,比如课堂上老师提问,高良本来好好坐着,肖铁军一个眼色,旁边就有同学引导老师喊着,高良同学知道!高良被老师点名后,答不上,站起来个头儿跟老师差不多,又一口陕北话,老师一听,不懂,脸色不悦,久而久之,无论老师和同学对高良的印象都极差,高良苦撑,三五节课下来,也倍受打击,倍感丢脸,自己就撑不住了,呆不下去了,逃课也成了家常便饭。

肖铁军一石三鸟,他不仅校内课堂上针对高良,在校外更甚。放了学,肖铁军就跟换了个人儿似的,不是班长,就是个孩子王。高良算啥?一个小乡巴佬还敢对我拍砖头?肖铁军带着陈黑人等人,拔高良自行车的气门芯,堵高良回家的路,高良处处受气。高靖远亲眼看见高良有次放学回来,自行车轮胎瘪了,衣服和书包破了,手上还蹭破了一点皮,这哪里是从学校回来,就像从战场上回来的!高靖远要去学校,高良拦住了,说跟学校没关系。再问,高良啥也不说了,只让高靖远别管,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处理。高良从母亲去世那天起就明白,以后的事只有他自己去面对,所有的苦和痛只有他自己去承担。

高良不是怕肖铁军,是烦,烦他们没完没了地挑事消耗他的精力。高良去找老首长,想跟老头商量商量,换个考验他的法子。可老头没答应,老头说没得商量,毕业证拿来,马上送你去参军。要是拿不来,那就回学校呆着。我老汉介绍的兵蛋子,那绝对不能怂,得个顶个的棒。这是坦诚话,高良心里知道,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这老汉争口气。再说,高靖远也给老汉下了死命令,他要再逃课,唯你这老汉是问!

高良不能为难老汉,也不能为难高靖远,后来他也拔了肖铁军自行车的气门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拔完了气门芯,高良压了张纸条给肖铁军,公园湖边见! 4T2fxi/xQ/SKhGPbl/TZmyYkEhHlYC/tEiMH4dOAi62XeaxW3faQ+XmdC+yfiz+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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