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夏天,时间的轨迹就从很多地方凸显了出来,比如夜长昼短,比如落叶缤纷,一抬眼就能看到风的脸色。从陕北到北京,这一路很长,长得足以让高良长大。高良能感觉到,这个家看上去高靖远是一家之主,其实真正拿事的是吴梦湘,也就是说,至少在他来之前这个家是吴梦湘说了算。吴梦湘年龄比高靖远小,还为他生了一对儿女,高靖远心里感谢她,平时对她呵护倍至,许多事情上自然多多少少都让着她,久而久之,吴梦湘便坐实了自己的家庭地位。下班之后,高靖远买了一条鱼,喜滋滋地去红烧。像高靖远这样曾经血战沙场、马革裹尸的汉子,居然能够心甘情愿地去做家务,这一切经历了漫长的蜕变过程……他想借这条鱼一来庆祝儿子的回归,二来缓和紧张的家庭关系。吴梦湘倒没有拒绝,高坡一看到高良上桌就立刻叫道,爸,他没洗手。高媛刚举起的筷子被吴梦湘一把夺过去,高良自然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愤,干脆用手抓起半条鱼,边啃边吧叽嘴说,好吃!吴梦湘刚要发作,高良被鱼刺卡着喉咙了,梗着脖子,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来,憋得脸发紫,急得伸着手指抠喉咙,抠了半天没抠出来,反而把自己抠恶心了。高坡和高媛看得紧张不已,吴梦湘气得摔下筷子回了屋。高靖远一番美意,化成了泡影。
高良好不容易吐出了鱼刺,整个人虚脱了一半,刚躺下,吴梦湘和高靖远的吵闹声传过来了。吴梦湘说,你孩子已经接回来了,我希望你尊重我们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不要影响和破坏我两个孩子的生活。高靖远说,你什么意思?高良刚从陕北来,很多生活习惯和方式都跟我们不一样,你总得让他慢慢适应吧。高靖远想息事宁人,可吴梦湘偏偏要把这件事情掰扯清楚。吴梦湘拿着一张纸说,我不管,我有自己的原则,你看着办,能接受就让他继续住,不能接受你自己想办法。吴梦湘说着把纸拍在桌上,纸上是她写好的十多条互不侵犯的规章制度。高靖远看了一眼,刚要争辩,高良的三弦就在这时响起来了。他弹了一段前奏,开始说唱道,这一家打马往东奔,那一家打马往西行,马跑疆场三十合,各执兵刃起战争,这一家举枪迎面刺,那一家大刀忙挡定,枪碰大刀叮当响,刀碰长枪冒火星……吴梦湘和高靖远冲进高坡的房间,高良正坐在床上边弹边唱,高坡在自己的床上捂着被子。夜深人静,高良的三弦声活蹦乱跳,吴梦湘大叫了一声说,别弹了!高良没理,高靖远尽量压了压声音叫了声,高良!高良停了说书,手上仍弹着弦,高靖远只好放低声音说,高良,你看,现在都很晚了,你弟弟妹妹明天要上学,我们也要上班,你能不能先别弹了?高良说,我这不是给你们助阵嘛。高靖远无奈,不知道再说什么,吴梦湘却不客气地说,你看他这是什么态度,吵了别人不道歉反过来还说是助阵,他到底想干什么?高良没理会,仍旧撩拨着弦,弦声就像一群兴致勃勃的小蝌蚪唏哩哗啦地搅醒了一池塘的水。高良拨完过门儿,张口就说,这位大嫂你听好,你的头发黄蜡蜡,左眼有个肉疙瘩,右眼有个萝卜花,鼻子插葱装大象,嘴里头还有颗老鼠牙!高良的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楚,字正腔圆,这是说书人的基本功,高坡听清楚了,噗嗤一声笑了。吴梦湘冲着高靖远喊,高靖远,你听到没有,他居然骂我!高靖远只得问高良,你怎么能骂人呢?高良瞟了吴梦湘一眼说,我说我的书,又没指名道姓,怎么就是骂你呢?吴梦湘的脸再也撑不住了,突然地伸手要夺高良的三弦,高良就在这时站了起来,双手抱着三弦,怒视着吴梦湘,就那么直昂昂地高出吴梦湘半个头来。吴梦湘再没动手,高靖远为难地想劝两人,站在中间不知道怎么开口下手,高良又弹了一把说,我又弹了,怎么样?高良的目标对准了吴梦湘,吴梦湘被动地脱口就说,这是我家,不许你弹,不然就滚蛋!吴梦湘一说出口,高良的脑门霍地升起一股热气说,这是高靖远的家吧,你凭什么让我滚蛋?这儿除了你,大家都姓高,你算老几?高良的话戳中了吴梦湘的要害,给自己和吴梦湘甚至高靖远都没留有余地。吴梦湘的尊严被一个破小孩蔑视,她的骄傲被肆意地践踏。她没法向这个野孩子撒气,只能冲高靖远,高靖远,这就是你儿子?接着又说,高靖远,你告诉他,我是谁?高靖远手忙脚乱地解释,想和稀泥,却把自己搅和的一脸泥巴……这场战争,最终以吴梦湘搬去单位住宿而告一段落。
夜,恢复了宁静。高靖远再次走进儿子的房间,高良已经躺下了,三弦就放在床头,高靖远还没说话,高良倒先开口问,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高靖远一愣,用力压住自己的怒火,定定地看着高良,这孩子,骨子里很像兰花,高靖远想起兰花,觉得自己更不能不管高良,就说,这儿才是你的家,其他的想都别想,早点睡吧。
高良睡不着就想起自己的师父,陕北的老百姓都叫他师父韩司令。韩司令是陕北有名的说书人,他给毛主席说过“古朝”,还得到过毛主席的表扬。延安时期,韩司令用说书宣传抗日,宣传革命道理,宣传劳动英雄,报纸上说,韩司令说书能顶一支部队,他就是部队的司令,韩司令就这么叫出了名。韩司令有三个徒弟,大徒弟王铁锤,二徒弟张满炕,三徒弟孙改改,个个都是有本事的能人,高良是后来硬贴上去的。高良认识韩司令的时候,韩司令正带着他的三个徒弟在公社门口说书,说的是《杨公案》。高良从公社门口经过,突然看到聚集了一大堆人,韩司令的三弦就在这时响了起来,高良被三弦声吸引,钻进了人堆,这一钻,他的命运改变了。
按石头队长的话说,高良就是个小混蛋。长工爷爷死后,生产队把放羊的活儿交给了他,一来高良不喜欢读书;二来自从兰花去世后,生产队规定每家轮流负担高良三天伙食,让高良放羊,是让他为自己挣口饭吃,免得生产队里有些人说闲话。高良吃不饱饭就把眼睛盯在了羊身上,羊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不能私自乱杀乱卖,那是犯罪。高良动赶着羊往山崖边走,如果羊摔下去准得死,羊死了自然能吃羊肉。可到了山崖边,羊在小道上稳稳当当,傲视着高良。高良不服气想推它下去,羊“咩”地叫了一声,对高良充满了嘲弄和鄙视。高良闭着眼睛使劲往前一推,几乎用上了全部的力气。他设想,羊撑不住力就会掉下去摔死。可羊顺着高良的力道偏向了一边,这一偏,高良就像是使劲推开了一扇虚掩的门,门后是悬崖,自己一头栽了下去,羊滑到山崖边的小道上,慢慢又爬上去了。
石头和生产队的社员把他救上来的时候,高良浑身是伤,人已经昏迷,这时候高靖远给转战延安时负伤被留在延安的老部下牛排长写了一封信,让他帮忙把高良带回北京。牛排长得到信那是当成军令来执行。牛排长找到石头要接高良,石头实在瞒不过去了,这才告诉他高良摔伤了,在公社的卫生院缝了三十多针,把医生吓坏了,把石头也吓得半死。高良刚刚在医院住了两天,牛排长就找来了,拿着高靖远的信,像拿着一张军令状。高良不肯跟他走,他拿出绳子当场把高良连同被子一起捆了,扛起就走。牛排长是个急性子,这一捆一扛,再加上高良一直喊救命,拼命挣扎呼救,医院的医生护士就把他当成了坏人,几个医生护士一边拦他一边通知了公社,石头赶到时,公社主任已经把他羁押在办公室。石头赶到公社赶紧解释说,哎呀,主任,误会了,牛排长是战斗英雄,怎么会做拐卖儿童的事啊,误会了,误会了!石头作证,公社主任给牛排长的公社挂了电话,这才证实了他确实是战斗英雄。
牛排长从公社出来就守在了医院外,想着既然伤没好,那就等伤好了再带他走,于是天天像门神一样杵在医院门口。高良的伤好得差不多时看到他,一转念就来一招调虎离山,牛排长跑进了病房,高良早就跑出医院了。跟着高靖远打了近十年的游击排长,竟然被一个小孩耍了,他直骂自己粗心大意。
高良从医院出来路过公社门口,突然听到了韩司令的三弦声。那三弦声吸引着高良驻足,可没听几句牛排长就找来了,牛排长在人堆里边挤边找边喊高良,高良一激灵钻到了韩司令的说书桌子下,牛排长在人堆里找了一圈高良没找到,只得往其他地方去了。高良就缩在桌子下自自在在听了一回书,听着听着,倒睡着了,直到曲终人散。韩司令的三个徒弟收拾桌子,这才发现了他。大徒弟王铁锤在高良屁股上踢了一脚,高良醒来,看到韩司令和他的三个徒弟,倒也不惊不诧。三徒弟孙改改以为找他的牛排长是他大,还帮他挡了一下,听说不是,小姑娘眉眼一弯,笑了。
说书这行当应该算是手艺,靠的是一张嘴一双手,手到嘴到,听众才到。说书人说得高兴,观众跟着乐呵,说书人说得伤心,观众也陪着洒一把泪。韩司令坐在公社的食堂,公社主任打开了话匣子,说书这活儿,都是韩司令说他们听着,现在总算轮到他说他们听了。一大盆饸饹摆在桌上,公社主任从他们乡的文化扯到了群众的热情,扯到了人多力量大、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等等。韩司令师徒在乡公社吃饭不是请客,那是送文化下乡,乡公社属于派饭,如果到了生产队,就到社员家里派饭,他们要完成县里的文化指标,说书就成了义务。两个徒弟觉得,吃口饭还得看别人的脸色,半天不许动筷子,先听公社主任讲,徒弟们说了一天的书,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三个人盯着饸饹吃不成,一个个都心不在焉,王铁锤不住地擦拭那把三弦,张满炕不住地咳嗽,改改趴在桌上休息。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高良,高良从灶房窗户探了半个脑袋上来,瘦猴子似的,一双眼睛倒明亮得很,改改看着他偷偷地笑了,他看着桌子上的饸饹直咽口水。
公社主任终于吩咐大师傅把羊肉汤端上桌,这就意味着可以吃了,王铁锤赶紧给师父先盛了一碗,然后才和师弟师妹吃起来。高良等韩司令师徒吃完一出门,他便冲了进去,桌上还剩一碗,他早看见了,那是公社主任的碗。韩司令是无冕之王,他只顾做汇报,公社主任满嘴是公社的各种工作,韩司令不听也得听,韩司令他们吃完了,公社主任又忙着送他们出门,等他回来,高良已经吃了一大半了。公社主任傻眼了,这点羊肉是他们乡得了全县先进的奖品,本想着招待韩司令自己也能落一碗,没想到竟让高良吃了。公社主任叫来大师傅一问,大师傅也懵了说,这不是韩司令的徒弟么!高良抢着说,是哩,是哩。说话间,已经把最后一点饸饹拨拉进了嘴里。公社主任哪能不知道,韩司令从不轻易收徒,这是全县都知道的事。高良急了,嘴上倒一点不露怯说,哎呀,主任,韩司令前天就收我做徒弟了,你不信我给你说一段……高良说着还真给公社主任说了一段,就是下午他听到的《杨公案》的开场白,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公社主任一听愣了,也分不清楚高良说的是真是假,一分神高良跑了。跑出公社,高良又盘算就这么回了生产队,还得饿肚子,不如追上韩司令,说不准能收他做个徒弟。于是一直尾随着韩司令的说书队伍。天尽黑了,走在最后面的改改突然有些害怕,蹭蹭地往前窜,紧接着落在最后面的张满炕脚步一紧,又扑在了王铁锤身上,王铁锤一掌推开他,脸上不高兴地骂道,满炕,你跟上鬼了?跑甚了?张满炕脸红通通地说,师哥,我咋老觉得今天身后有甚东西跟着呢?不会真是鬼吧?张满炕一说,孙改改更怕,直往韩司令跟前凑,王铁锤也怕,看师父一脸正气,又暗自稳住了,几个人往身后一看,什么也没有。王铁锤说,师父,是不是咱今天吃了羊肉让脏东西闻到了?韩司令浓眉一拧,先把改改揽到跟前说,改改别怕!师父走了一辈子夜路,还没有听说有鬼!说完,韩司令让三个徒弟先走,自己一闪身钻进了旁边的小树林。
高良从树后露出头看到前面人影绰绰,以为韩司令师徒已经走远了,赶紧追,韩司令一闪就挡住了他的去路,反倒把高良吓了一跳。韩司令说,娃娃,你是赶路呢还是闹甚呢?高良一急说,干爷爷师父,我这赶路哩。这咋叫的呢?这时,王铁锤带着张满炕和孙改改也跑了回来,王铁锤一看是个孩子,抓起来要打,被韩司令拦住了。张满炕眼尖,认出是下午躲在桌子下的孩子,改改也认了出来说,你要到哪里去?高良说,你们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韩司令说,你跟着我们做甚?高良说,听书,听会了,我也说书。十一二岁的孩子,口气倒不小,韩司令的三个徒弟听他这么说都笑了,也没当回事儿,高良却不服气说,笑甚了?你们说了一天书我都记住了,我说给你们听听,看我记得对不对。高良也不露怯,又说起了《杨公案》的开场,可还没说完,韩司令已经带着徒弟们往前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师父韩司令和师妹孙改改。想着想着就迷糊着睡着了,他梦到绵延无垠的山山峁峁和大片紫色的荞麦花,改改喘着气,跑到了荞麦地旁的山崖边上,看着渐渐远去的长途客车,她眼泪婆娑地望着长途客车远去的方向放声唱着——
哥哥走了不来了,妹妹放声哭开了。一对对沙燕向南飞,撂下妹子谁来配。一个枕头一条毡,一个人睡觉有多难。飞起一对鸽子落下一对对鹰,什么人害得你离这村。南云一发下雨呀,哭哭啼啼扔我呀。凤凰落在梧桐树,哥哥没走我箍住。石榴榴花石榴榴树,把哥哥哭得难留住。上个湾湾下道坡,大睁两眼撂下我。哥哥走来妹妹照,眼泪溜在大门道。叫一声哥哥你走呀,撂下妹妹谁管呀。骡子走头马走后,搁下妹子谁照应……
高良梦着改改的歌声就突然醒来了。他索然无味地走出来,看到高靖远正准备早饭,他不愿意落座,刚要再走,高媛笑吟吟地捏着一个鸡蛋给他。高良心里突然一热,接过来……
冲着高媛笑了笑吃了。高靖远看在眼里,默默高兴。
吃过早饭,高靖远先把高坡高媛送到学校,然后带着高良出了门。父子俩游了天安门、颐和园、长城,还吃了小吃,照高靖远的想法,北京的名胜古迹,他想带着高良都去看看。高良第一天来就想着要回去,高靖远当时很生气,可回到屋里一想,又觉得不能怪高良,怪谁呢?谁也怪不着,高良有高良的理由,吴梦湘有吴梦湘的理由,高靖远也有高靖远的理由。高靖远渐渐看出来了,高良虽然顽劣,但明事理,不爱看书,但学习能力、适应能力都极强,比如高良学骑自行车,不到半个小时就会了,下象棋,几天的时间就和老首长不相上下。高良在干休所的院子里学着骑自行车。高靖远远远地看着,眉眼里藏不住的幸福,黄戴恩看他高兴就问,这两天没听到你吼叫,家里都安抚好了?黄戴恩嘴里的“家里”自然是指吴梦湘,高靖远一愣,脸上的笑容散去了说,哪儿呀,我是看着这边高兴,忘了那边着火,还让您老惦记着。黄戴恩又说起将高良带在身边的想法,高靖远回去跟高良一说,高良没同意,非要在家里住,否则就立刻回陕北。黄戴恩一听,恍然了,心里想,这小子门儿清,这哪里是闹,高良显然是要争家里的地位,争的是尊严,而吴梦湘显然争的也是这个东西!黄戴恩又问高靖远,既然这样,你打算怎么安置高良?高良的年龄介于读书太大当兵工作太小的阶段。高靖远打听了几所学校,都不愿意接收高良这么大的孩子,高良也不愿意去。高靖远只能说,先这么养着呗,谁叫我欠他呢。黄戴恩说,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他是个孩子,不早点为他打算,怕是要出问题哩。
黄戴恩的话说过没两天,高良真出了问题。周末,高坡想出去放风筝,高媛拍着手直叫好,趁着高靖远去厂里寻吴梦湘的机会,高良骑着刚学会的自行车,就带着兄妹俩晃晃悠悠出去了。郊区的风有点大,风筝被缠在了电话线上,怎么拽都拽不下来,高媛急说,哥哥,你能把它弄下来吗?高良又拽了拽风筝线,还是拽不下来,三两下爬上了电线杆,抓着电线一使劲,风筝落了下来,电线也断了。这事导致几条街上的机关单位电话突然都没了声,往小了说是破坏国家的公用设施,往大了说是间谍罪,很快三个人就被带进了公安局。高靖远和吴梦湘两个人匆匆赶来,一进门就一边道歉一边解释,好说歹说,央告了半天,才罢了。
从公安局出来,吴梦湘一句话不说,自己先冲回了家,一路上憋的火都有了释放的空间,吵架的声浪比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焦点还是高良,吴梦湘的理由是,高良今天敢把两个孩子偷偷带出去,明天说不准就带到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去了!高靖远认为这件事情没那么严重,高良也是为了带弟弟妹妹玩,不能判断一个人总用好坏来区分!吴梦湘据此认为高靖远是墙头草,黑白不分,是非不辨!这个过程中,高坡始终一言不发,高良也不愿意多做解释,所有的责任他都默认了。这事在高媛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直到后来长大,仍然念念不忘,后果是高媛和高坡到墙角罚站。高靖远则在努力说服教育高良,但是高良冥顽不化地瞪着高靖远不说话,反而让高靖远再次心软了。吴梦湘看到高靖远败下阵来,再次对准高靖远,追根溯源,认为这件事情决不能这么简单地不了了之!吴梦湘是厂里的工会副主席,她认为高靖远的思想意识出现了滑坡——这并不是简单的家庭问题,不是感情问题,是原则问题、政治问题!吴梦湘要让高靖远从根本上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能直面问题,是机会主义在作祟,封建家长作风,官僚主义!到处抹稀泥打哈哈,不认真批评教育,草率地应付,得过且过,那是形式主义!又说,家里的钱少了,意思是高良出现,钱才少了,自然是高良拿走了。高靖远气得发抖,论吵架,他不是吴梦湘的对手,论气势,他也不如吴梦湘,但在这件事上,他第一次跟吴梦湘拍了桌子大吼,吼得有了高团长的气势,你无非就是嫌这个孩子来家里了,我告诉你,别想美事,除非我死了,孩子必须在这个家呆着,还有,你是一个大人,不要血口喷人,诬蔑一个孩子!
诬不诬蔑的,高良不在乎,高靖远两口子的争吵于他有种说不出的快感,高坡已经回屋做作业去了,高良拿着三弦出了屋,身后,高媛拉着他的衣襟跟了出来。院子里有些萧瑟,高良坐在石阶上,撩拨着三弦,弦声悠扬。高媛问,哥哥,这个乐器叫什么呀?你怎么老弹着它?高良说,叫三弦,好听吗?高媛说,好听!高良说,好听哥哥就给你弹。高良打起精神重新弹起三弦。没多久,吴梦湘背着一大包行李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暮色浓重。争吵再次以吴梦湘离家出走告终,对这个结果,高靖远似乎已有思想准备,屋子里静得出奇,高靖远看着屋子,突然有种四处都在漏风的凄凉感。弦声就在这时再次传了进来,高靖远的火腾地被逗了起来,高靖远走出屋,要发脾气,可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一股心酸和疲累由然而起,火就那么一摇曳又熄灭了。高靖远走到两个孩子的身后,轻声说,都回去吧。高媛乖乖走了进去,高良收起三弦说,你还是送我回去吧,在这里,我不痛快,你们全家都不痛快,何必大家都不痛快呢?高良的话让高靖远心里疼了一下,然而下一秒,他的脸上又坚定而倔强,高靖远说,谁闹谁不痛快,我没什么不痛快的!
上学的去上学,上班的去上班,高良突然觉得这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周末,高良骑着自行车载着高坡高媛出了城,三个孩子在城外的一处小山岗后面停了下来,公路上随时有过往的大卡车,高良想爬卡车回去,这样就不用买火车票了。高良要走,高坡和高媛都舍不得,但是高坡突然改口说,你回去,天下就太平了!我妈也就能回来了!高良很清楚,高坡说的是对的。高坡和高媛决定送一下高良,也算这段时间的情谊,俩人看着高良跳下山岗,爬上一辆大卡车,高媛嘴一瘪,哭了,舍不得了。高坡不服气说,我才是你亲哥哥。高媛说,才不是呢,你有好吃的都自己藏着,你偷了妈妈的钱还赖在高良哥哥身上。高媛说得没错,偷钱的是高坡,高坡故意偷了吴梦湘的钱想让吴梦湘以为是高良,逼走高良,因为高良来了后,他这个学校、家里最受重视的好孩子被忽视了。
高良怎么走的?哪条路?哪辆车?两个小孩子谁都说不清楚,天又黑了,高靖远心里着急,怕吓着孩子,也不敢过于表现出来。寻到半夜,只好先回家,就在这时,他接到了某部队打来的电话,高良爬上的卡车是城郊某部队的军车,汽车开进了营区。高良钻在军车的蔬菜堆里,美美睡了一觉,醒来一撩篷布,几把黑洞洞的枪对准了他。
高良被当成间谍抓进了营区的值班室,高靖远赶到时,高良还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多严重,还直嚷嚷着自己是刘洪队长,高靖远气得恨不得扇他两耳光,部队的规矩他知道,高良的性质在当时备战备荒的特殊时期,没直接枪毙已经算幸运了。高靖远想带走高良被拒绝了,想找营区的守备首长也被拒绝了,想用一下电话也被拒绝了。高靖远只好骑着自行车跑到几十里外找电话。给黄戴恩打完电话又匆匆赶回了营区,就在值班室门外守着等着,那种揪心与煎熬,高良自然也不知道,直到高靖远把他接回家,直到高靖远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他才懵了。
高靖远这一巴掌让高良感到了一个男人的愤怒,一个总觉得亏欠了他的男人的忍无可忍的愤怒,还有说不清楚的失望。高良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心里虽愧疚得很、懊悔得很,但嘴上却较着劲说,我就是想回去!高靖远本来正喘气,一听要回去就嘴上狠着说,想回去是吧?想回去,好,老子让你回,滚,滚——高靖远一把掏出包里的钱和粮票,扔了一桌子。高良头也不回,冲进房间,开始收拾东西。东西还没收拾完,吴梦湘回来了,她一手拉着高坡一手拉着高媛,只冷着脸看着高靖远。高靖远想起来了,今天忙高良的事,竟忘了接孩子。高靖远赶紧拉过孩子,让他们回房做作业去,回头看吴梦湘正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说,签字吧。高靖远一时没反应过来,拿起纸就看了个开头,哗地把纸撕了个粉碎。吴梦湘也很平静,但眼神冷峻,看着高靖远鄙夷地说,请你也尊重我的选择,离婚对我们俩来说都是解脱。吴梦湘的意思很明确,儿子和妻子,只能选一个,高靖远的心里万马奔腾,马蹄子每一下都踩在他心上,最后踩碎的是他作为男人的尊严,高靖远愤怒地说,吴梦湘,你没有权利跟我离婚!
高良的手颤了一下,房间的门都敞开着,他听到了两人的吵闹。接着,吴梦湘说,高靖远,我不想与你争吵,我说过我的眼里绝对容不下一粒沙子!我的家也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么最好,要么最坏!高靖远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委曲求全的温和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咄咄逼人?高良只是个孩子,他有什么错?你和一个孩子争来争去,有意思吗?难道你要眼睁睁看他像个孤儿一样吗?就算是街道上的孤儿,我们也该伸出手拉他一把不是吗?这场离婚事件的结果仍然是吴梦湘离去,但是,她给了高靖远一个月期限考虑。
当天夜里,高良翻来覆去睡不着了,他的耳边不停地响着高靖远和吴梦湘的争吵,不断地思索着,或许这也不是他的初衷。天快亮的时候,高良抱着三弦出了门。街上行人不少,匆匆忙忙,他走着走着天就大亮了,一路打听一路走,嘈杂的声音渐渐稠密起来,他站在西站南边的十字街头,突然地犹豫了,就这么走,似乎不够光明磊落?他还没想明白。
高靖远一起床看到高良不见了,顿时慌了。高良要是真回去了,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对得起兰花?怎么对得起韩司令?他迅速骑上自行车舍命地往火车站追去,追到十字街道,看到高良果然站在人行横道的口子上,孤单地,想往前走又想往后走,踌躇不已。高靖远叫了一声“高良”,高良没听到,高靖远又叫了一声,骑着车子冲了过去,车流声人声交织浓密,高良还是没听到。这时,一辆卡车从街口飞速地冲了过来,高靖远正好骑到了人行横道,巨大的刹车声传来,高良只觉得被用力一推,一个踉跄,再回头,高靖远已被抛到了很远的地方,他的自行车倒在地上转动着轮子,高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从地上爬起,冲进了人堆大喊,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