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陕北后,高良的心一直在颠簸起伏着,整个人像悬在了半空,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凌乱,最后将凌乱的记忆一同叠在心里,沉淀在心底。走出北京西站,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人流使他的内心有一些恐慌。这里没有山峁没有牛羊,没有扛着䦆头的老乡,他一阵莫名地失落。公交车上的高靖远在旁边提醒他说,高良,你看,天安门!高良本来看着,听他这么说,反倒收回了目光,装作睡着的样子。
从陕北到北京,一路上父子俩没说几句话,高良始终一副我不招惹你、你也别烦我的表情。面对儿子的冷漠,高靖远也很无奈,总归是觉得亏欠了这个孩子,他跟自己生分也是情有可原,他并不着急。
高靖远几年前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孩子,在陕北,杜梨树村,在他曾经“闹红”的地方。那时高良十岁,妈妈兰花刚刚去世。高靖远得到消息曾经去接过他一回,可惜没接着,他不认他,面都没跟他见。这次是第二次,高良已经十六岁了,虽然还是不肯认他,但比上次懂事多了,再加上他的师父师妹再三苦劝,他这才答应跟着高靖远来北京生活。人是来了心还在陕北呢,高靖远知道着急不得,对他也就极尽容忍。
高靖远家在北京一个小四合院里,父子俩踏进院子,正是一天的早饭时间,高靖远的现任妻子吴梦湘和他们的一对儿女喝着豆汁。看到父子俩进来,吴梦湘很轻蔑地扫视了一眼,立刻起身拿起公文包要出门。她用她的行动表明了她的态度,她要向独断专行的高靖远宣战,她不欢迎高良,不愿意当后妈,高良来她就走。吴梦湘这样的态度,还是因为这个半路捡回来的孩子。高靖远到底没忍住,声音跟着吴梦湘的背影追了出去说,梦湘,高良第一天来,你起码有个大人的样子吧。高靖远不说还好,一说吴梦湘的态度更尖锐,我跟你们有关系吗?吴梦湘自己把自己撇了出去,也对,一屋子姓高的人,她吴梦湘算啥呀?高靖远执意要把高良带回来,她吴梦湘阻止得了吗?吴梦湘干脆做出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只能先把自己撇出去。说完这句话走出家门时,迎面吹来的微风却让她突然有了种凛冽的寒意,她无法忍受一个,毫无血缘和情感的人在她跟前整天晃悠。高良的存在,就是对她曾以为完美婚姻的一记耳光,她更无法接受自己的生活被重新洗牌,绝不接受!这么想,她觉得在这个问题的认识上,她要保持一种高傲的姿态,那是高靖远无法企及的仰视状态。
高良看着吴梦湘气冲冲离去的背影,无力地冷笑了一声。还在没进门之前,高良就在心里设想过见到这个吴阿姨的情形,吴阿姨如果在面子上跟他客气,兴许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可对方没客气,高良反倒安心了。高良的蔑视和吴梦湘的高傲,在这个清晨一起扑向高靖远,高靖远南征北战,对于这种小情绪,压根没有放在眼里。他依然热情招呼着孩子们一起吃饭。
高靖远自己忙着去给他和高良张罗早饭,高良看着高媛,娇小而水灵,就像这清晨的小露珠一样。高良说,叫哥!高媛脆生生地叫了他一声“哥哥”,高良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颗红枣塞给她。小丫头冲着他甜甜地笑了笑,这一笑,顿时把高良的心化开了。旁边的高坡主动叫了声哥,嘴里还咬着半个包子,含含糊糊。高良以前跟着师父学说书,明白什么样的声音带着感情,什么样的声音不带着感情,高媛的声音带着,高坡没有。高坡伸手过来要礼物时高良给了他一只螳螂。当然,高良给高坡螳螂并没有恶意,那是他真心想送给高坡的礼物,这只螳螂通体翠绿,身形硕大。高坡的手伸得早不耐烦了,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螳螂。他一下子大叫起来,整个人躲到了桌子下。一个大男孩子,居然害怕螳螂?高良内心更有些失望,还没说话,就听见高坡尖着嗓子跟他老子高靖远叫喊,爸,他怎么这么恶心?怎么会玩这个?高靖远在厨房里探出头看了一眼,笑了笑没理。
高良蹲下来,看着钻在桌子下面的高坡,盯着这个被吓坏的高坡,瞥了他一眼,用浓重的陕北话说,送你,你还不领情?这时高靖远走出来,端着稀饭说,行了,先吃饭吧。在高靖远的心里,大清早肚子饿得咕咕叫,这点事,压根不是事。高良并不知道,之前,为了让他能顺利进入这个家,高靖远与吴梦湘、高坡高媛进行了几年艰苦的斗争。他并不知道,他的到来,已经将高靖远看似美满的家庭秩序彻底打乱了。在高靖远看来,高良回来,他的人生算是圆满了。大儿子回来填补了他情感的缺憾,带给他的是一份慰藉和满足,更重要的是让他有机会弥补对前妻兰花的愧疚。高良的感受完全不同,他和这个家没有任何联系,在他的意识里这个家于他空洞得很、疏离得很,他打定主意要应用好“游击战术”,打不赢就跑!曾经内心深处对父爱的渴望,现如今却如同冬天光秃秃的枝桠,存在着却又毫无意义。
高良不愿意认这个父亲,是因为高靖远对母亲兰花的背叛。中央红军离开陕北后,高靖远跟着解放军南征北战,兰花生下了高良,高良三四岁的时候,兰花病重,一日不如一日。高良记得打从记事起兰花就一直在写信,每一封都寄往北京高板凳收,每几天,信就会被退回来,盖着“查无此人”的邮戳。于是“查无此人”成了高良一生最害怕的四个字。邮递员劝她先找到人再寄信,她这才在石头队长的陪同下,开始在民政局查起。这一路费了不少周折,最后,兰花还是在县民政局查到高板凳,高板凳的档案很简单,寥寥几句的简历是这样写的:高靖远,男,1915年生,曾用名高板凳、高延河……高板凳是曾用名,难怪找不到,兰花和石头这才知道,原来高板凳的大名叫高靖远,什么时候改的名,她无从知晓。
当初,高板凳扛着一把拦羊铲子“闹红”,打倒了地主,打下了县城,后来被赶到了老梢林,又回到了县城……高板凳在整个县城名字响当当,当地有句信天游唱道:“想吃羊杂碎,就跟高板凳,上横山走南路,陕北一片红。”高板凳开始“闹红”的时候,兰花救过他的命,高板凳没卖良心,中央红军到延安后,高板凳就找到兰花,两个很快就结婚了,婚后,兰花一直没怀上孩子,内心非常自责。中央红军要走了,兰花突然死活闹着要离婚,高板凳不离,她就以死相逼,逼到高板凳负气跟她离了,负气跟大部队走了,她这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兰花说,她和高板凳离婚,那是为了让他安心去解放全中国。
师父韩司令说起高板凳,竖着大拇指,一脸的崇敬,说高板凳可能行了,高板凳是真汉子!真男人!真英雄!可再怎么英雄,在高良的心里只认一件事:高板凳变驴了!高良把高板凳抛下他们娘儿俩称作变驴了。高良的话一出口兰花的巴掌就扇过来了,速度快得像闪电。这一巴掌下去,她立刻又后悔了,捧着着儿子的脸心疼地问,疼不疼?高良不吭声,倔强地站着,兰花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她知道儿子护着她,怨恨高板凳,可大人的事小孩子哪里懂得。兰花没法给儿子解释,只能跟他说,不管咋样,高板凳永远都是你大,他活着你得认他,他死了你得铲一把黄土把他埋在好汉峁,他是大英雄哩,你是革命者的后代!
高良对他大的感情一直很模糊,他从没见过高靖远,生产队里其他孩子的父亲都是实实在在的,唯独他的父亲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名字,还偏偏又是英雄,他对高靖远的感情充满矛盾。生产队的人都说高板凳重新找了一个婆姨,他看到母亲兰花的表情也同样复杂而充满矛盾。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兰花面容更憔悴,没走几步晕倒在了路边。石头干大说是饿的!石头干大是杜梨树村的生产队长,这次陪兰花母子出来找高板凳,主要是想把生产队的粮食问题解决了。这两年生产队年成不好,大家都在饿肚子。邻村生产队有个人在县里当官,经常能吃到救济粮,全村人都跟着沾了光。高板凳在北京,如果能找到他,杜梨树村十年都不会愁吃愁穿!石头和兰花从民政局出来,一个眉眼里全是兴奋,一个眉眼里全是哀伤。高良能看出来,高板凳确实重新找了婆姨了。母子俩坐在路边,高良突然说,我打死也不认这个大!兰花一急吐了血,这两年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怕吓着高良,压住气说自己没事儿。高良一直记得那天他和兰花坐在路边抱头痛哭的情形,兰花说,你大高板凳找到了,回头让石头干大拍封电报,让他来接你。高良说,妈,我都晓得了,高板凳都不认你了,你还盼他干啥呀?咱回家吧,再也不找了,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跟着你。高良是铁了心了,兰花听着高良的话,突然地放声哭了起来,这一哭顿时把高良也惹哭了。母子俩就那么坐在路边哭得旁若无人,天昏地暗,哭得石头也跟着毫无缘由地抹泪。
石头用能买一头驴的钱给高靖远发了封电报,一头驴钱的电报那得写多少字?兰花母子的生活,他自己当上生产队长,最主要的是杜梨树村吃不饱肚子……高靖远在北京当大官,说清楚了高靖远就会把白花花的大米白面带回来。这封电报寄托着杜梨树村所有社员的希望。石头说,长话短说不了,驴是生产队的财产,驴是为生产队献身的,它能永垂不朽!
高靖远安顿高良先休息一下,然后送高坡高媛上学去了。高良休息不下来,脑子里想的是,此时师父师兄和师妹像打仗一样吃完饭,然后走几十里路去说书,去文化下乡。院子里空落落的,他抬脚走了出去,迎面就是一堵堵的墙,堵路又堵心,而且难辨南北,似乎所有的墙和所有的胡同、巷子都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形状。高靖远临出门时叮咛他别出去,容易迷路。高良一路出了院子在胡同里七拐八拐站到了街道口,这条路中途折了几折他没记住,反正路线不是他定的,而是一只漂亮的鸽子,鸽子从头顶飞过,他就这么跟着鸽子走到了街口。鸽子在对面的屋檐口停了下来,灰蓝色的羽毛油光锃亮,一看就是精心侍弄过,个头不算大,但精神健硕,也不知道是哪家养的,就那么在屋檐口踱着步咕咕叫着。高良藏在一棵梧桐树后,咽了一口口水,弹弓的皮筋拉满了,准头就瞄在鸽子的小脑袋上。他早注意到了,这只鸽子有点笨,在檐口踱了两步就收起翅膀站住了,挺着胸,悠闲得很,还有点骄傲,像极了吴梦湘的一举一动。高良的手也就在这时松开了皮筋,石子挟着劲风,速度快得跟子弹一样,鸽子轻缩了一下,“啪”地一声,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鸽子从屋檐口落下来掉在了地上。高良风一般冲向他的“战利品”,就在这时,四五个少年突然一起扑上来,摁腿的摁腿,摁手的摁手,摁身子的摁身子,嘴里还直嚷嚷,看你往哪儿跑!可抓住特务了!高良没明白怎么回事,被摁了个结实,那只鸽子就在高良的眼前一晃,被另外一个少年抢了去。就这个点儿,高良发起了反击,他把所有的愤怒集中在了一条胳膊上,举着这条胳膊往上一扛,摁着他的少年们就被他掀翻了。高良站起来的同时手上顺势捡了块板砖,这几年他跟着师父没挨过饿,身段和力气都比以前壮了很多,虽然被四五个少年围着,但有了块板砖,他也没把这几个孩子放在眼里,一个孩子冲上来,高良一板砖就给拍趴下了。一个少年喊,铁军,这孙子力气太蛮了,制不住!高良注意到喊话的是个黑高个,还没听明白喊的什么,背上突然挨了一铁棍。高良一转身,看清楚打他的正是抢他鸽子的那少年。那个人抡了他一铁棍,已退到了两个孩子的中间,手里的铁棍还在另一只手上有节奏地拍着,似笑非笑,一脸的挑衅。高良提着板砖径自走了过去,他能看出来,拿铁棍的就是这群孩子的头儿,擒贼先擒王。孩子头儿看他走来也做好了准备——铁棍对板砖。孩子头儿很有自信,甚至故意像握棒球杆一样握着铁棍,在空中挥了两下,这一动作好像高良走过去就会被他立刻打飞出去。围观的几个孩子也没歇着,他们紧盯着高良的举动,随时做好一涌而上的准备。
高良走到那孩子头跟前,对方的铁棍子同时挥了下来,高良抬起手臂挡住了,这么一挡高良心里有底了,他看到孩子头儿眼里闪过一丝惊慌,霍然想起书里说的银样镴枪头!不等孩子头儿反应,高良一脚踹过去,把孩子头儿踹趴在了地上,紧跟着他举着板砖扑了过去。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高靖远大喊“高良”,不由顿了顿,高靖远快速丢了自行车冲过来一把先抓住了板砖。孩子头儿还压在高良身下,高靖远一手抓住板砖一手使劲把高良往起拉,高良倔强地用脚狠狠地踩了两下那孩子,还是不肯罢休。周围的孩子早已吓傻了,一个个杵在那儿。高靖远使劲抢下板砖,刚一松手高良又扑向了孩子头儿,高靖远顾不得多想,紧紧摁住高良,高靖远看了看周围的那些孩子,这些孩子他都认识,一条胡同里看着长大的,多多少少都挂了彩儿。高靖远冲着他们大吼,你们怎么回事,怎么欺负他?高靖远这么一问孩子们委屈了,不服气地说,你问他自己。黑高个少年说,他用弹弓打死了我们好多鸽子!孩子头儿也补充了一句,高叔,这些可是和平鸽!那孩子头儿从地上爬起来,解释说,国家的和平鸽最近老是有人偷,越来越少,他们就自发成立了鸽子护卫队,专门保护鸽子。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在这儿一直潜伏,守株待兔,没有想到抓住了高良这个“特务”。事情清楚了,高靖远赶紧说,你们可能搞错了,他才来北京第一天。那黑孩子说,我们都看见了,就是他用弹弓打的!高良说,这鸽子是我打的!鸽子是天上飞的,凭什么不能打?而且,天上飞的,怎么能证明就是你们的鸽子?高良问完,孩子头儿嘴角往上一翘,笑得有点傲气,随即把鸽子举到高良眼前说,小子,看到没有,它爪子上有铁环,这就是证明。高良一看,鸽子的脚上确实套着一个小环,这是鸽子的身份证,小环上有鸽子的信息、编号。高良看着鸽子的脚环无话可说,祖国的和平鸽在他的心里荡起了极大的涟漪,这让他很懊恼。高靖远看着高良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抬手攀住高良的肩膀,对孩子头儿说,行了,铁军,不就是一只鸽子吗?他也不知道是和平鸽,就说,怎么办吧?高靖远这么说等于是把主动权交给孩子们,孩子头儿叫肖铁军,和黑孩子陈维亚都住在东胡同陈家院子里,两个人一个住前院一个住后院,成天上下一路,平时见到高靖远也是高叔长高叔短。肖铁军听到高靖远认输了,脸上顿时漾起了一抹子诡媚的笑,他看了看手上的鸽子说,高叔,打死国家的和平鸽就是破坏国际和平,这罪名可大了。肖铁军这一帽子扣得高靖远也无话可说。高靖远心里明白,这事虽说不上多大的罪名,对高良却不是好事。高靖远不想和肖铁军磨嘴皮子,又说,老子打了一辈子仗,还不知道什么是国际和平?你小子别给我兜嘴皮子,要什么,赶紧说!高靖远这么说,肖铁军乐了,他现在基本可以肯定,眼前这个高出他们半个头的家伙,跟高靖远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不然高靖远也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肖铁军说,高叔,您上次答应过的,让我瞧一眼您的马三刀……说起这把马三刀,高靖远反应过来了,肖铁军这小子这是故意给他上套呢。肖铁军应该也是从高坡嘴里听说了这把刀,上次想看,高靖远找了个托词说以后有机会给他看,没想到这小子一直惦念着,高靖远在心里骂了句“臭小子”,也不知道到底是骂谁,但托词是没法再找了。马三刀原名M3格斗刀,是美国1943至1944年间生产的一种应战武器。据说当时只生产了260万把,美军也只有精英部队才配发。高靖远的马三刀那是他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战利品,一直珍藏着。这不仅是他血战沙场的见证,更是他一辈子的荣耀和丰碑,可以说于他有着无比深远的意义。
高靖远把刀交给高良,高良又把刀递给肖铁军,肖铁军的眼睛都直了,这把刀从皮套子到刀身,无处不透着精致。高良在看到刀的一刹那也惊讶无比,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刀。看肖铁军一副恨不得把刀吞进肚子里的样子,高良不耐烦地问,看好了没有?高良要收回刀,肖铁军没动,肖铁军的眼睛一直盯在刀上,翻来覆去地说,真不错!你知道吗?这刀削铁如泥,比鬼子刀都利索,还携带方便。肖铁军已经得知,眼前这个比陈维亚还黑的乡巴佬,就是高靖远的大儿子。高靖远特意把刀拿给高良,再由高良转交给他,说明高靖远对高良的看重。高靖远又重复说了一遍,这是我儿子高良,以后你小子客气点!肖铁军当即就客气了说,原来是高大公子啊,难怪准头那么好,这要是鬼子的轰炸机,那还不一下子给射下来。高良要拿回刀,肖铁军没动,肖铁军给高良普及完马三刀的特别之处后,眼睛仍然盯在刀上,神情却比刚才更坦然。肖铁军说,哎,高叔,这和平鸽的事如果报告上去,高良得送公安局吧?高良一惊诧,整个人僵住了,没想到这事能惊动公安局。高良突然警惕起来,满眼里都是无措。肖铁军的行为无异于耍无赖,高靖远很不喜欢,这要是放在平时,他肯定虎起脸训一顿,但眼下顾及高良,他不能让这事一直发展下去。高靖远说,你要什么,一次性说完。高靖远不含糊,肖铁军也不啰嗦,马上说,借我三天玩玩,三天后我给您还回来,咋样?肖铁军说完,高良想反对,但高靖远立刻说,行,拿去吧。高靖远答应得干脆利索,在场的孩子都吃了一惊,肖铁军得意极了,生怕高靖远反悔,丢下鸽子一溜烟跑了。
一只鸽子就这么换走了马三刀,高良心有不甘,要去追肖铁军,被高靖远拉住了说,说好借,跑不了。高靖远越这么说,高良心里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肖铁军刚才看刀的贪婪样子,他能主动还回来?高良能看出马三刀对高靖远的非凡意义,他看到高靖远拿刀时的情景。高靖远从一只盒子里轻轻拿出马三刀,刀上包着红布,高靖远缓缓展开红布,看着刀,很神圣很肃穆。那一刻他就知道这把刀对高靖远很重要了,况且盒子里还放着几枚勋章,能和勋章放在一起的自然是和勋章一样珍贵。高良心里顿时觉得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的怅恼。肖铁军丢下鸽子的时候说,高叔,这只鸽子你炖着喝汤。能炖着喝汤干嘛还拿来威胁人?如果不是高靖远拉住他,依着他的脾气,他豁出命也得把刀夺回来!
处理完鸽子的事情,高靖远扶着自行车对高良说,我带你去我的单位看看,保准你喜欢。高靖远其实是担心高良一个人在家寂寞,碍于马三刀的缘故,高良磨磨蹭蹭上了车,他并不知道,高靖远载着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高靖远不仅想带他去单位看看,还想把他介绍给自己的老首长。老首长叫黄戴恩,退休后住进了干休所,老首长知道高靖远想接高良回来也没少帮他出主意,甚至还提出如果吴梦湘不愿意高良回家,可以让高良陪着他,由他来调教。老首长与高靖远的革命情谊,远非上下级这么简单,他们一起经历过革命岁月,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过去,高靖远做过黄戴恩的警卫员,现在,高靖远成了干休所所长,依然是老首长的勤务员。
黄戴恩正一个人坐在干休所的树荫下琢磨残棋,老头紧皱着眉头举着一个棋子摇摆不定,正琢磨着,远远看到高靖远带着一个孩子进了大院子,瞅了半天,看清楚了,笑着说,高良,你可来了,你爸为了你可费了不少周折啊。黄戴恩这么一说,高良也笑了,他走过去,随手拿起棋盘上的马跳了斜角,黄戴恩低头一看,残棋活了,顿时喜得不得了,指着高良说,好好好,这下子活了。黄戴恩让高靖远自己忙去,把高良留下来陪他玩。老头子第一眼看到高良就喜欢,高良也觉得老首长亲近,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话语里带着一股子陕北味,这味道,就像吃了油糕,沾了满身的油腻,洗不掉。爷孙俩在树荫下摆开了阵式。高良告诉黄爷爷,自己的棋是长工爷爷教的,长工爷爷也是老红军,已经去世了。
高良觉得自己和黄爷爷很像,哪里像呢,他说不上来。这让高良想起高靖远第一次来接他的时候,高靖远带着才五岁的高坡来杜梨树村,高良不愿意见他,更不愿意跟他走。趁着石头队长到处找他,他躲了出去,远远地看了高靖远一眼,跑了。那时,兰花已经去世了,高良整天跟着长工爷爷放羊,长工爷爷待他就像亲孙子一样。高靖远来了,所有人都巴不得把他送走,唯有长工爷爷由着他,说不想去就不去。长工爷爷把自己的口粮省给他,还教给他做人的道理。
高良生日没人记得,以前兰花每年生日都给他炸油糕。陕北人对孩子过生日吃油糕戏称狗上房梁,狗要是上了房梁,那就是长了翅膀,预示长大,寄寓美好的未来。兰花走了高良的生日也没人想着,高良便把石头家的大锅拿出来,支在学校的操场煮了一锅大烩菜,把村里的孩子都叫了来。所谓的大烩菜,就是把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如雀啊蛇啊鼠啊蛙啊都拾掇了放在一起煮。高良听人说过,这些都能吃,只要洗干净了。高良想让村里的娃娃在他生日这天都能吃个饱,可娃娃们刚端起碗,老师带着石头和社员们赶来了。石头要打高良,长工爷爷拦住了。长工爷爷让大家听听高良咋说。高良说,饿么!生产队的娃娃们都饿,所以,他想在生日这天让大家吃个饱肚子!高良的话让大人们羞愧难当:哪家不是金宝蛋蛋一样的娃,可大人们却没法让娃娃们吃个饱。老长工爷爷拉着高良回家,要亲自给他过个热热闹闹的生日。那天晚上,长工爷爷给他炸了油糕,还给他唱了一首信天游《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村里几家也偷偷给他们送来了吃的,唱着唱着,长工爷爷就走了,走得很安详,好像是跟着他的信天游去了天上。
长工爷爷走后,高良遇到了自己的师父,缠着师父半年多才正式拜了师,有了师兄师妹,然后跟着他们学会了弹三弦,学会了说书。最后跟着他们送文化下乡,走村串户,终于吃饱了肚子。农村的文化生活匮乏得很,听书是村里人劳累一天后最惬意的休闲,只要听到说书的人来,生产队的社员大都早早地吃了饭,提着小板凳聚到院子里,院子里太挤,年轻人和孩子们便会把位置让给老人和家里的长辈,自己爬上院周围的树上、墙上,听一段书一天的劳累就不知不觉散去了。
高良跟着师父学了几个月说书,逐渐地有了模样。他脑子活,记东西快,学了几段短书就上了阵,很快和师妹孙改改搭档有了名气。那些年,高良和师妹走到哪儿都受人欢迎,都有扎堆的听众,大家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说的是鸳鸯书。如果不是高靖远突然出现,他和师妹应该会一直说下去,也许还会到广播上去说。广播已经开始在各乡镇普及了,高良觉得总有一天,他们的说书也能像评书一样,在广播上一直说下去。
高靖远第一次来接高良,高良跑了,石头发来的那封电报,高靖远一个月后才接到,倒不是邮局失误,而是吴梦湘收到电报后,她愤怒地跟他闹了一个月。兰花从民政局回来就一直在给高良箍窑洞,高良让她别盼着高靖远,她也不盼了。她白天挖窑洞,晚上缝缝补补,每掏一䦆头土、行一行针都伴着不住声的咳嗽。高良哀求母亲说,妈,我还小呢,不是有住的地方吗?可兰花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给儿子留下一个踏踏实实的窝、一堆过冬御寒的衣裳。兰花的窑洞挖到一半突然发生了坍塌,等大家把她刨出来,她已是奄奄一息,她叫来石头,把高良托付给生产队说,石头,高板凳救过你的命啊,你得把良子交给高板凳。高板凳就算死了,高良也是烈士的遗孤,革命烈士的遗孤!高良边哭边喊,妈,你别死,你好好活着,我养活你,我侍候你,你别死啊……所有的人都哭了,可怜这对恓惶的母子,雨就在这时下了起来,越下越大,社员们为兰花挡住了头上的雨,兰花紧紧拉着高良的手,看着高良,最后留给了儿子一句话,要活着,坚持着,别低头,总会成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