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六四四年初,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打进北京城,明朝的最后一个统治者崇祯皇帝上吊自杀。不久,明朝镇守山海关的大将吴三桂不顾民族大义,引清兵入关。李自成被迫退出北京,后来隐姓埋名,出家做了和尚。满清顺治皇帝在北京建都之后,为了安抚吴三桂,封他为王爷,命他镇守南疆。这吴三桂是个野心家,等到顺治死后,儿子康熙继位,吴三桂认为新主年幼可欺,便公开称帝造反。叛军声势浩大,一路上势如破竹,不久便打进了湖南。康熙皇帝一面火速派兵增援前线,一面下旨全国紧急征兵,源源不断地补充前线部队。
朝廷征兵的命令传到山东省临朐县,这临朐县令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规定:凡年满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男子,只要不是残疾人,全都在被征之列,就是独生子也必须应征入伍,去打吴三桂。
临朐县有个甘家村,村里有一户三口之家,家中唯一的男子姓甘名相。这甘相四岁的时候死了父亲,母亲丁氏含辛茹苦抚养着儿子,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过了一十五年,在甘相十九岁那年,母亲给他娶了个穷家女儿做媳妇,现已结婚两年,小两口恩恩爱爱,一家三口过着清贫宁静的生活。
甘相的媳妇姓段名照,比甘相小两岁。这段照姑娘从小就像男孩子一样,泥里水里她不怕,脏活重活样样干,很多人背地里叫她“段小子”。别看段照姑娘大手大脚,干活风风火火,可她心眼特别好。嫁到甘家之后,不仅对丈夫体贴入微,而且对公婆也十分孝敬,公婆看在眼里,喜在心中。
不管多么和睦的家庭也有不顺心的时候。这天夜里,甘相忽然身染重病,全身烧得烫手,睡在床上尽说胡话。段照连夜请来本村一位大夫,抓了两剂药给甘相服下后,仍然不见好转。就在婆媳俩毫无办法的时候,县里的征兵令下来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差限令全村壮丁在一个时辰之内到村头歪松树下集合,要是有壮丁胆敢逃避者,除抓住后立即斩首外,全家下狱,家产充公。不过,县令对那些有钱人却是网开一面,只要拿出两百两银子,便可免去一名壮丁。这样一来,单单只苦了贫家小户,要钱没有钱,想逃跑又不敢,只有老老实实去从军。
这时候的甘相仍然昏迷不醒,更不用说下床走路了。没有银子,那些官差连病人也不会放过,死也要死到军中去。婆媳俩急得直哭,可不管她们怎么痛哭也不能幸免。段照哭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古有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被后世写进了戏文,流传千古,我不是也可以代夫出征么?自己虽不如花木兰的武艺,可也是个假小子,只要略加改扮,量别人也不会认出来,只是丈夫重病在身,实在放心不下。转念一想,自己出征,至少可以免去丈夫的死罪和婆婆的牢狱之灾,要是上苍开眼,丈夫病愈,等打完吴三桂的叛军,就可以回来与丈夫团聚了。段照将这个主意向婆婆一说,惊得婆婆老半天没吱声,张着嘴愣在那儿望着儿媳,好像不认识段照一样,后来想想也别无他法,噙着泪说了声:“儿媳啊,真是难为你了。”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段照请婆婆给她剃去头发,留下和男人一样的辫子,用布勒紧了丰满的胸脯,穿上丈夫的衣服,含泪告别亲人之后就到村头集合去了,从此段照便以丈夫甘相的身份开始了征战生活。
朝廷将新招的壮丁进行短期训练之后,分别补充到前线各个军营,在长江以南与吴三桂的叛军作战。吴三桂的叛军虽然精锐,但以一省之兵力与财力,怎能抵挡清政府的倾国之师?时间不长,这场叛乱就被平息了,只是那些临时被征入伍的壮丁,不知有多少人再也没有能回到家乡。
再说征兵那天正患重病的甘相,自从妻子代他出征之后,他的病经过医治渐渐地好了。母亲对他讲述了儿媳替他从军的情况,甘相一听就要去换回妻子,母亲说:“战场那么大,你知道段照在哪里?再说,你到军中去,不仅不能换回妻子,连你也是热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等平定了吴三桂,她就会回来和我们一家团聚的。”甘相想想也是这样,只好耐心等待。
战争结束之后,甘家村临时从军的男青年大部分回了家,没有回家的已经战死在外。对于战死者的家属,清政府每户发给五十两银子作为抚恤,可战死者的名单中却没有“甘相”,这可急坏了甘相母子俩,段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政府不承认她已战死,因此一两银子也没有发放。段照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甘相的身体刚一康复,就告别母亲到江南寻妻。从山东临朐到江南,距离数千里,加上山阻水隔,道路曲折,另外政府军与叛军大小数十战,战场涉及到几个省,甘相在这么大的区域里往返寻找,至少步行了一万多里,历时几个月,最后才从一个湖北人嘴里问到了妻子的线索。这个湖北人也参加过平叛战争,他所在的营就有一个名叫甘相的山东人,战争结束的时候,他还看到过甘相,而且他描绘的相貌也与段照一般无二。如此说来,段照肯定没有战死,可她为什么又没有回家呢?甘相百思不得其解。
甘相的路费早已用完,一直靠打短工做苦力维持生活,有时候无工可打,只有饿肚皮,实在挺不住,便讨饭度日,他强打精神又奔波了一个多月,还是不见妻子的踪影。他彻底绝望了,又担心母亲在家挂念自己,便一步三回头地向北方走去。这天,他路过湘江,看到江水边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男子,望着东北方向拜了三拜,一纵身就跳进了滚滚湘江。甘相一见,急得他一边向那人投江的地方跑去,一边高喊:“救人哪!有人投江啦!”
甘相根本不会游泳,可他还是不顾一切地跳进江水中,好不容易才抓住了投水者的一只手,他已连喝了几口水,身体开始下沉,但他仍然紧紧拉住那人的手不放,两人手拉着手在江水中挣扎了一会儿,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甘相呼喊救人的声音惊动了正在岸上晒鱼网的习善父女俩,习善急忙向江中跑去,只见两条辫子在水中摇摆。习善虽然水性好,但在急流的江水中要同时救起两个人却没有把握,他忙向岸上喊:“杏儿,快拿鱼网来!”岸上的女儿拖起还未晒开的鱼网跑来,习善接到手里就向江水中撒下去。果然好身手,一下子就将两个人都罩进网里。父亲叫女儿拖住网绳,他潜进水中将两个人拖上岸来,将他们头向下,脚朝上伏卧在江坡上,不一会儿两人吐出好些水来,过了好大一会儿两人才悠悠醒来,甘相一睁眼就问投江的人救起来没有?听习善说已经救起,他这才放心。又过了一会儿,投江的年轻人终于睁开了眼睛。这时习善回去吩咐妻子准备热水去了,杏儿一个人坐在旁边守候着。
投水者吃力地看了看周围,意识到自己没有淹死,奇怪的是旁边还睡着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姑娘坐在旁边。她隐约记起有人下水救过自己,那么这睡在身边的男人一定是为了救自己而差点被淹死,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可自己活下来又能怎么办呢?千里迢迢,身无分文,顽疾在身,无药能治,还是只有死路一条,好心人呐,你白救了我。她不由打量起这位救自己的好心人来。这时甘相正闭目养神,听到身边有动静,侧过头来一看,刚好四目相对,两个人一下子都愣住了,几乎同时喊:“甘相!”“段照?”
习善从岸上走来,看到两个小伙子已经醒来,不知怎么他们在对望着掉眼泪。杏儿告诉父亲:“爹,您说怪不怪?他们两人互相认识,刚才一清醒就喊‘肝(甘)胆(段)相照’。”习善没好气地说:“既然肝胆相照,为什么闹矛盾还要投江呢?”
甘相知道渔翁父女误会了自己,便对救命恩人讲述了妻子段照女扮男装替自己出征,战后自己万里寻妻的前后经过。听得渔家父女俩像在听说书人讲传奇故事。杏儿姑娘拍着巴掌说:“好,好!古今都有奇女子。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今有段姐姐替夫上阵;古有孟姜女哭长城,今有段姐姐夫妻跳湘江。”
甘相与段照夫妻意外相逢,心里高兴,两人便硬撑着站起来,手拉着手互相搀扶着随渔翁父女来到习善简陋的家,段照到杏儿房中洗澡,杏儿找出一套稍为整洁点的衣服准备给段照换上,她忽然看到段照左边的乳房溃烂得不成样子了,连忙出来告诉了甘相和母亲。
原来段照自从那天代夫出征,就时时刻刻用布紧束着胸部,这样一来,乳房长期受压,导致气血不能流通,加上战事紧张,无暇顾及束胸的布条,因此乳部又受了感染。开始时段照只是觉得乳部有些不适,后来渐渐红肿,要是在家里她早就对丈夫和公婆说了,可她在军中是冒充男人,怎么去看大夫?后来战争结束,在部队撤走的时候她找了个僻静处解开看了看,这时乳部已开始化脓,一阵阵的剧痛就像鸡啄一样。她愣了好半天才记起去赶部队,可那些归心似箭的士兵早已走了好远好远,看不到了,从此她与部队失去了联系。分文无有的她,无奈之下只有忍痛在湘江边给行上水的船只背纤度日,近几天乳部实在疼痛难忍,亲人远在数千里之外,重病的丈夫不知是否还在人世,要想夫妻相见今生是万万不可能了。她万般无奈,这才投江自尽,想变成鬼魂回去看望丈夫和公婆,谁知刚一投江就被丈夫看到,又幸亏渔家父女相救,这才免去一死。
有丈夫在身边,段照不必再束胸扮男人了,可严重的乳病使她高兴不起来。杏儿的母亲方氏早已看出段照的心思,劝慰她说:“段姑娘,不要着急,我娘家祖祖辈辈在这一带行医,用本地生长的草药为贫苦人家治病,只收取极少的药费。我年轻的时候也得过这种乳病,父亲给我找来一种四五尺高、开黄色花的草药,这种草药开花后结出像绿豆荚但比绿豆荚大得多的果实,每个荚内有三四十粒种子。父亲用这种草药的新鲜叶子捣烂之后敷在我红肿的乳房上,又用这种草药的种子和根煎水让我喝,这样不几天我乳部的红肿就消退了。”杏儿一听,忙插嘴说:“这种草药我认识,那边山坡上就有,我这就去采来给段姐姐治病。”
在方大娘母女俩的精心医护下,段照的乳房终于停止了化脓,渐渐痊愈。甘相夫妻俩对习善、方氏和杏儿一家人千恩万谢,段照非要拜习善夫妇为干爹娘不可,习善与方氏高兴地收下了这个干女儿,认甘相为干女婿,又给了些路费打发他们夫妻回家。甘相夫妻拜别义父义母回到家乡,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两年之后,甘相与段照忙完秋收,便满载着家乡的土特产专程到湘江边去看望义父义母,顺便将那种治乳房病的草药种子带回家乡栽种。临别时,段照向义母请教这种草药的名字,义母告诉她说叫“傲江南”。甘相坐在旁边微闭双目正在回忆自己万里寻妻到江南、四处找妻望眼欲穿的辛酸往事,他将药名听成了“望江南”。从此,这种原来只生长在长江以南的草药在山东的临朐等地也有了栽培。甘家从甘相、段照那一辈起,就成为专治乳房病的民间医生。由于甘家的名气大,久而久之,“望江南”便成了这种草药的正式药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