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沈君君还没有在沈家亮相,就已经被钉上了“品性不端”的标签。
想当年,杜晓辰也是沈作远心头的朱砂痣,沈君君更是他们两人的爱情结晶。纵使多年未见,乍然听到宋副官提起沈君君,多情的沈作远心头涌起的也是对这个女儿的怜惜。
只是祝从容一番话说出来,他心头的怜惜就淡了许多,连带着,对杜晓辰也有了埋怨,“晓辰也是的,怎么让孩子一个人来了?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大人跟着,她倒是放心。”
这会子,他似乎忘记自己十几年来对沈君君母女的不闻不问。
祝从容笑道,“想来是君君如今大了,杜妹妹惦记着和陈家的婚约,就叫君君来了。”
沈作远的脸色更加不好了。当初杜晓辰发现他有家室后,毅然决然同他分手,无论他如何恳求,她都不肯原谅他。生下沈君君后,别说让他带孩子回太原城了,后来更是连见都不让他见了。如今为着攀附上陈家,她倒肯让沈君君来太原城了。
“她当陈家那么不挑吗?自己没有把孩子教好,心倒是不小。”沈作远没好气说,“待会让君君把陈家的信物交给飒飒收着,对外就说和陈家二少爷有婚约的是飒飒。”
沈飒飒拼命压抑着上扬的嘴唇,才让自己的喜悦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怎么?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们沈家的女儿非要扒着一个陈二?”沈老爷子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他不和沈作远一家住在一起,而是和小儿子沈易别住在隔壁的19号花园洋房里。他坐下来,喝了一口祝从容亲自泡的碧螺春,问道,“我听佣人说督军府的人来访过,怎么回事?”
沈作远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祝从容接着道,“君君这孩子在乡下长大,陈家本就不满意。如今她从乡下偷溜过来,还不知多狼狈,就叫督军府的人撞见了。陈二是督军夫人的亲外甥,消息能不传到陈家吗?如今陈家怕是更不满意了,君君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陈家重诺,没有退婚,咱们家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拿片瓦去配人家的玉。到时就不是结亲,是结仇了。飒飒就不一样了,女子贵族中学毕业,琴棋书画、社交礼仪样样拿的出手,还和陈家的大小姐是好朋友,配陈二绰绰有余。”
老爷子知道这个儿媳妇有私心,但她这番话却不是没有道理。他默了默,摆摆手道,“此事先不要提,等见到君君再做打算。”
祝从容就知道了,如无意外,这事是铁板钉钉的了。她微笑着看了女儿一眼,沈飒飒的脸更红了,娇羞地把头低下去。
这时女佣来报,说,“二……二小姐回来了。”她还不习惯喊二小姐,更加不确定这个称呼会不会触怒主子。
众人中,也只有祝从容笑着站了起来。
沈君君走了进来。
她穿简简单单的黑白格纹的长棉裙和斗篷式的短外套,脸蛋巴掌般大小,又雪白粉嫩,越发显得一双眼眸灿若星子。她站在灯下,仪态出众,不亢不卑,目光徐徐从众人身上掠过。
祝从容脸上的笑一下子挂不住了,这哪里是乡下来的村姑,分明是太原城哪个世家里走出的大小姐。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杜晓辰长得不错,她的女儿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至于是不是徒有其表,呵,很快就能见分晓。
而沈飒飒提在嗓子间的一颗心,再也没有放下去,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母亲口中的村姑,那个乡下长大的妹妹,竟然是如此的……出人意料。
沈作远一下子站了起来,虽然他已经多年未见杜晓辰,可是沈君君的模样一下子和他记忆中热恋期那个娇柔可人的杜晓辰重合在了一起。
他微微红了眼眶。
察觉到丈夫情绪的变化,祝从容立刻重新挂起笑容,嗔怪道,“是君君吧,你这孩子,也不知道先向长辈请安。”
不遗余力地让君君和“不懂规矩”靠拢。
眼前的这几个人,沈君君其实都不认得。但是分辨起来很容易,那个斯文儒雅看上去情感丰沛的墙头草是她爹沈作远;说话的这个四十出头、风韵犹存的女人是沈作远的大老婆祝从容;沙发里那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瞪大眼睛的漂亮小姑娘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最后,坐在八仙桌前不动声色看着她的老人,是她爷爷。
君君低下头,一副顺从的模样,柔声说,“我不认得人,不敢乱喊。”
“莫怕莫怕。”沈作远顿时心头酸楚,摸了摸她的脑袋,一一介绍众人。然后细细打量她,“你和你娘长得真像。”
其实沈君君和杜晓辰长得并不是很像,沈作远十几年没见杜晓辰,早记不清她的模样了。他记得的,只是一个娇俏可人的符号。
祝从容也来摸她的脑袋,“君君,你别怪你爹,当初他本是要带你回来的。只是你娘气性大,你爹往沁水县跑了无数趟,都叫你娘赶了回来。你娘甚至说过你只是她的女儿,不是你爹的女儿。那阵子,把你爹气得夜里都睡不着觉。”
而她,在那个时候表现出来一个大妇应有的贤良淑德和大方得体。
沈作远听了祝从容一席话,忽然就想起来好像杜晓辰也没有那么娇俏可人。她骂过他,扇过他巴掌,脾气坏得很哪。这些年,她肯定在君君跟前说过他不少坏话。
他再看沈君君,就觉得这女儿乖顺的表面下藏着对自己的怨愤。
祝从容微笑着继续说,“不过你爹再生气,心里还是牵挂着你们娘俩,每个月都往沁水县送钱送粮,以保你们娘俩生活无忧。”
事实上这件事沈作远是交给祝从容办的。头两年,因着沈作远时不时过问,祝从容不敢怠慢杜晓辰母女。后来,沈作远渐渐把杜晓辰抛到脑后,祝从容先是克扣月钱,见无人问责,后来干脆停了沁水县的钱粮,这么多年省了不少钱呢。
沈君君抬头看了祝从容一眼,说,“自我五岁起,我和我娘就再没有收到家里的东西了。”
祝从容微微笑了,这不就试出来了吗?果然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呢?也不想想,她主动提起这件事,难道是为了自曝其短吗?
“唉,你这孩子,便是再怨愤我同你爹爹,也不该这样说谎。你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若是没有家里的支持,如何能把你养这么大?单是你身上这件斗篷外套,商场里就要卖到八十块钱一件。普通一点的人家,八十块钱够一家人一个季度的开销了。”祝从容叹一口气,“你娘也是的,不寻思着给你请个老师读书认字,倒一门心思教你穿衣打扮了……”
沈作远的脸上就浮起怒容来,他记得沈飒飒都鲜少有这样昂贵的衣裳。贪慕虚荣、信口雌黄,杜晓辰竟把孩子教成这样!
祝从容明里暗里拉踩杜晓辰,沈君君听着便有些不高兴,脸上就显了出来。
祝从容暗暗高兴,其实她是故意激怒沈君君。这些年沈作远的弟弟沈易别时常接济杜晓辰她是知道的,她更知道的是,当初沈易别也是对杜晓辰一见倾心,便是如今还痴心不改,因着杜晓辰的缘故,一直未曾成家。
因着这事,沈作远和沈易别两兄俩才有了嫌隙。
她就是要激得沈君君把沈易别接济她们娘俩的事情说出来。那时,就算杜晓辰和沈易别没有什么,也会再一次在沈作远心中留下疙瘩。沈君君这个女儿,就更讨不了好了。
沈君君若是有脑子想到这一层,不肯说出沈易别平日里对她们娘俩的照顾,那只能等着坐实她说谎的事实——没有家里的经济支持,她和杜晓辰哪能在沁水县衣食无忧?
不管说与不说,沈君君今天都输了。
祝从容的嘴角飞快划过一丝冷笑,胜券在握地等待猎物走进自己的陷阱。
不料沈君君昂起头,眨了眨眼。她没有笑,可偏偏祝从容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淡淡的笑意。她说,“衣裳是大公子送我的。”
在晋地,能被称为大公子的,就只有言淮了。之前宋副官并没有提到言淮,只说府里的人遇到了离家出走的沈二小姐,便吩咐他将人送了回来。谁也没有想到这个遇到沈君君的人会是言淮。言淮是督军的嫡长子,虽然不似二公子那般有出息,又有些好玩,可到底也是督军府的公子,风流潇洒大方豪气,和太原城的许多公子哥儿都是称兄道弟的好朋友。
太原城的姑娘们,有喜欢二公子这种文武双全、不苟言笑的冷酷型的,也有喜欢大公子这种桀骜不驯、风流倜傥的游戏人间型的。
听说林校长的千金就很喜欢跟着大公子跑。林小姐还是太原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呢,都没见大公子上心,沈君君怎么就入了大公子的眼呢?论气质、相貌、家世、学识,沈君君和林小姐可差得远着呢。
沈老爷子虽然心中惊讶,但脸上没有表露分毫。祝从容就掌不住了,稳操胜券的笑容瞬间就在脸上僵住了,脱口就问,“大公子怎么会送你衣裳?”
说完这句她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缓了缓继续道,“姑娘家家的,不清不楚穿了外男送的衣裳,便是大公子身份不同,你难道就得意忘形不顾礼义廉耻了吗?传出去平白叫别人看轻了我们家的姑娘!”
祝从容这话说得有点重了,换了别的小姑娘早臊得面红耳赤,偏偏君君是街头混大的,早年还走过不良少女的路子,听着面不红心不跳,睁着大眼睛说,“大约是大公子看我穿得像个乞丐,丢了沈家的面子,所以送了我衣裳。”
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祝从容迅速找到了新的论点,惊讶又痛惜地提高了声音,“什么?杜妹妹竟让你穿的像个乞丐?家里寄过去的钱她难道都用来打扮自己了吗?”
沈君君几乎想为祝从容鼓掌了,这娘们阴人真是一套一套的,转头就能暗示沈作远他那分隔两地的小老婆红杏出墙。
沈作远果然就怒了。哪怕杜晓辰和沈作远之间的情分比白开水还淡了,杜晓辰也还是他沈作远的女人。他一时疑心杜晓辰不守妇道,一时又疑心杜晓辰故意把沈君君养坏,就为了把她送进太原城来丢他的脸。
他拍案而起,“你娘是死了吗?竟让你穿得像个乞丐来太原城?”
沈君君淡淡地看向他,一字一句说,“是的,我娘死了。”
沈作远一下子就僵在原地。他现在知道沈君君为什么忽然来太原城了。死亡带走了杜晓辰所有的不好,他刹那间想起的是杜晓辰的美丽、温柔、可爱、坚强……他微微红了眼眶,哽咽着问,“你娘……死了?”
沈君君对沈作远简直叹为观止,她两辈子都没见过耳根子这么软的男人,他丰富的面部表情展现了他一系列的心理活动,真真儿足够说明他是一根合格的墙头草。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多痴情呢,实际他和杜晓辰八辈子没见过面了。但他又不是做伪,他是真正儿为着杜晓辰的离世流眼泪,哪怕前一秒他还在怀疑杜晓辰给他戴了绿帽子。
这是个奇葩。
连老爷子都看不过去了,不耐烦地发话,“好了,回头请人给君君娘做个道场便是。君君长途跋涉也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老大媳妇,叫人收拾个房间出来。”
祝从容心里正火煎似的难受,她赢了杜晓辰十六年了,这十六年来沈作远想起杜晓辰的次数恐怕都不如她多。如今倒好,杜晓辰一死,不费吹灰之力就又成了沈作远心头的朱砂痣,且有沈君君日日在眼前晃悠,沈作远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了。
老爷子发话了,祝从容忍着心头的愤恨说,“原不知道君君要来,东边的房间来不及打扫,只好先委屈君君睡西边的客房了。”
大厅一道旋转楼梯直通二楼,左转是四间带起居室的大主卧,右转是六间小客房。只要沈君君今天晚上住了客房,祝从容就能用打扫、布置、油漆等等各种借口拖着,拖得沈君君一直睡客房,一辈子成不了沈家的主子。
没想到她的乖女儿这时拖了后腿。沈飒飒挽了君君的胳膊说,“哪能让妹妹睡客房?今天晚上妹妹就和我睡吧,也叫我们俩姐妹亲近亲近。”
沈飒飒自来熟得让君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女儿拖了祝从容的后腿,但祝从容不会拖女儿的后腿,她深信沈飒飒这样做自有深意。于是笑道,“有了妹妹,我们飒飒一下子长大了。”
余光瞥到沈作远还伤感着,祝从容心里翻个白眼,更加卖力地展现出身为嫡母的心胸,一时叫人明天把一个主卧收拾出来,一时吩咐厨子晚上加菜,一时又说着要给君君添置衣物。
气氛异常地和谐起来。
君君却想,第一天就这样累人,天天这样不得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