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这建安二年的春天三月,安徽北部寿春城外八公山上,成丛的野花在风中摇摆它的花穗,像万千缕烟霞缠绕几十里山岗,欢笑盛开的花瓣儿醇香沉淀在平原上的寿春城,大面积花云铺展仿佛山溪顺坡而下,夜幕降下时渺茫的花香袭人,山岭顶上幽蓝天光映衬下依然可以看见野花摇曳的笑脸,同时在人们耳中塞满它们轻悄的絮语一直带入人们绯色的梦中里。
袁术对自己的群下说:“如今刘氏微弱,海内鼎沸。我们家四世五公,海内所归。谶书有云:‘代汉者,当涂高也’,我表字公路,这不正是说我吗?故,我应该顺天应民,当皇帝,诸君意下如何?”
大家一愣,主子想取代汉室,自履至尊啊。
主簿(秘书)阎象当即上前,说:“从前周文王三分天下占了二分还服侍商纣王,不敢越位。您现在才有扬州一地,比不了周文王的昌盛,汉室虽微,却没有商纣之暴,您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袁术嘿然不悦。
于是袁术不顾群下的劝阻,给自己戴了一个带玉帘子的博士帽,跑到郊外立坛祭祀天地,仰望天空自称了皇帝。
消息传到许都,曹操愣了一阵之后,就想这也是好事啊,袁术自绝于人民,以后大家都可以打他了。当即想起袁术的姐夫杨彪。
杨彪的祖爷爷是“关西孔子”杨震,爷爷杨秉、父亲杨赐都位列三公,又是保着汉献帝一路从长安过来的。只是来了以后,因为群臣会餐的时候颜色不悦,把曹操吓着了,曹操逃奔厕所,杨彪也怕被曹操忌惮,干脆称病辞官回家。
现在杨彪虽然已经自称脚病,辞官回家待着去了,但是他还可以坐着轮椅回来捣乱啊。
于是曹操上报天子:“如今袁术僭号,情报传说袁术的女婿杨彪,串通袁术,打算废弃天子,应该把他下狱查查。”杨彪确实是袁术的女婿,天子没话说了。于是杨彪被下到监狱里,捧着脚镣接受审问。
孔融这时候因为丢了自己的北海国(不再是孔北海了),无处可去,被征到许都做了将作大匠(国家土木项目办主任),闻说杨彪被下狱,来不及穿上朝服,就跑去司空府见曹操,生怕曹操杀杨彪,说:“杨文和祖孙四世清德,海内所瞻。《周书》有云,‘父子兄弟之间,有罪也不相及’,何况袁术有罪儿归罪其姐夫杨彪呢?《易经》又说啦,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看来,这句话徒然是骗人的!”——意思是,杨彪祖上积德,后代应该享福,结果却落得要身首分离,《易经》这话不是瞎说的嘛。孔融这话含着激愤。
孔融连连引用古书,因为他知道曹操古书读的也多,是个准学问家。如果有人频频引用古书的话向我求情,我应该高兴,这是高看了我的,我就会放了他了。
曹操说:“这是国家的意思,我不知道这事啊。”
孔融说:“假使周成王欲杀召公,周公可以说不知道吗?(周公、召公都是辅佐天子周成王的大圣人,这样比喻曹操,又是暗中高抬了,既批评了曹操,又给曹操戴了周公这样的高帽子,所以这话说得漂亮!)如今天下缙绅之士之所以瞻仰明公您,是因为您能辅佐汉室。如果您横杀无辜,海内之士观听了,谁不解去!孔融是鲁国男儿,明日就当拂衣而去,不复站在你的朝堂上了!”这话扔在地上铮铮作响!
曹操也又窘又气,只好说:“现在有司正在审问他,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
孔融退下,赶紧去找有司。这个有司是许都令(许都虽然是国都,但级别是县,长官是县令),曹操的部将满宠,孔融跟他比较熟,派人送信嘱托他说:“满将军,对杨文和不要用刑,就盘问他就行了。”意思是不要动刑。满宠一无回答,既不说好也不说不行,到了审判厅上,使劲拷打杨彪。
杨彪当时年纪不太大,五十五岁,比曹操大十三岁,还很能扛打,打死也不认罪。满宠就去找曹操,说:“杨彪被拷讯了数日,却一句关于袁术的话也不招。杀人需要有罪名,此人有名于海内,若罪行不明,就杀了,必大失民望,窃为明公惜之。”
曹操无可奈何,只得当天就把杨彪放了。
孔融一开始听说满宠拷打杨彪,大怒,最后见满宠原来是这么搞,方才转怒为喜,由此善爱满宠。
杨彪从监狱里放出来了,继续回家养脚病去了。然而曹操也从此对孔融大失所望,原来孔大将跟我不是一条心的啊。
四年后,杨彪又被从家里请了出来,当了太常的官,也算是九卿之一,但是十年后又被免官,从此声称脚有病,十年不下床,以此得以免祸。但是杨彪的儿子杨修有脚,还是去当官了,当了曹操的仓曹属主簿。
话说袁术那里,这一天把一个可怜人叫韩胤的叫来,说:“我现在当了皇上,还没告诉盟友吕布呢。你去北边的徐州吕布那里,告诉他吧。还有,就是从前说好娶他女儿,这事儿也该办了。”
韩胤就带着彩礼,坐车到下邳见到吕布,施礼说:“告诉您个好消息,可能您也知道了,我们主公已经当皇上了,特来告知使君。从前刘备与我们皇上为仇,您帮着打刘备,合计有三大功于我们皇上,咱们两州联盟,正需要亲上加亲啊。怎么样,您的贵闺女准备好了吗?可以跟着我嫁去当王妃了吗?”
吕布说:“好哇。”当即准备送嫁的车辆礼物,没两天,韩胤就带着吕闺女,坐着车子走了。
豫州沛国相、下邳人陈珪一贯跟吕布不是一条心,听说吕闺女嫁给袁术的儿子了,急坏了,心想:“如果袁术、吕布这么交善下去,扬州、徐州合纵,皇上克制不了他们,汉室天下就完蛋啦。”于是赶紧坐着车跑到下邳,游说吕布道:“曹操奉迎天子,辅佐国政,有讨平四海之志,他所保着的,才是正宗皇帝。您应该跟曹操协力同谋,最后您也保有徐州。这袁术僭号皇帝,乃天下不忠不义之人,您把女儿嫁给他,就像把两个鸡蛋累在一起,转瞬之间就要倾危啊!”
吕布也怨恨从前自己流落时投奔袁术,袁术居然拒不接纳,再听了陈珪的劝,于是吕布当即派人去追女儿回来。
吕妹妹正一路南下呢,猜测着老公好不好,一边走走看看地,车窗外淮北春天云卷云舒大雁飞翔。忽然一队人马,打着老爸的旗号,从后面飞驰而来,大喊:“不结婚啦!不嫁给那个逆子啦!”喊完,吕布的追兵抡着大戟,把韩胤的卫兵纷纷爆头,劫了吕妹妹说这门亲不算数啦,掉转车辕往回走。吕妹妹满脸泪痕,准备回去找父亲哭闹。
韩胤则被劫入囚车,回来之后,吕布没让他下车,用器械扭住他的脖子和腰腿,直接转往西北方向,押赴许都。这个倒霉蛋被弄到许都农贸市场里,作为袁术逆党,咔嚓了。你说这媒人招谁惹谁了。
曹操一看,袁术当皇帝,吕布没支持他,还送来了袁术的逆党韩胤,吕布、袁术联盟出现破裂,曹操高兴坏了,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赶紧拉拢吕布,以天子名义拜吕布为左将军,还专门送来印绶。
吕布大喜,被朝廷承认了,高兴痛饮,宴上还把曹操写来的信看了个没够,曹操信中说:“如今国家没有成色上好的金子,孤自取家中好金,给您做了一方左将军印。国家也没有紫绶(三公、列侯和大将军、左将军戴紫绶,以下如郡守戴青绶),我就把我所戴的紫绶解下来给将军!袁术僭称天子,而将军跟他断绝婚姻,扣押他的使者,朝廷信任将军,专程送上此印绶,以相明忠诚。”
曹操这行为是感人的,有点解衣衣人、推食食人的意思了。吕布大加感激,把印绶摸来摸去。
绶,用于结系大印,有一丈多长,是多彩的多根细丝织成的丝绳,一头系官印,一头系在腰间,中间的这长丝绳还可以结扎成花形,平时见客的时候就把花形绶带拿出来露着,显出自己是什么级别——颜色和粗细不同,级别不同,没事的时候就把绶收进腰带右侧挎着的鞶囊里。印也在鞶囊里,平时露着外边的绶就行了,一直垂到脚面。像吕布这样的左将军是紫绶,绶上还可以串一个玉环,低级别的绶不可以。
因为印太小,又放在鞶囊中,全靠露在外面的绶的颜色和粗细长短来一目了然地区别官职大小,所以涉及脸面。
绶是当时达官贵人所珍视的,一只好绶相当于一件稀罕艺术品,官多的人甚至带着两三个绶。于是吕布又返送了一件好绶答谢曹操。
谁去把这好绶送给曹操呢,陈珪想叫自己的儿子陈登去。上次押送媒人韩胤去许都,陈珪就请求派陈登作为使者押人去,吕布不放心,怕陈珪父子跑到曹操那里搞阴谋诡计,背叛自己,于是就没答应。现在看事情办成了,左将军也当上了,不怕陈登捣乱了,就答应了:“去可以,但是我的徐州刺史是自领的,一定要求朝廷给下个正式任命,封我为徐州牧。光是左将军,但不是徐州牧,没法牧人怎么行啊。”
陈登发誓一定办到,然后拿着好绶和拜谢的书信,去了许都。
陈登到了曹操那里,但见曹操四十二岁年纪,个子不是很高,姿貌短小,但神明英发,透着精明能干的样,而且曹操豁达大度,率性平易,不拘礼节。据说曹操跟别人在宴饮时说起笑话来,前仰后合地竟把脑袋撞向菜碟子里,弄得巾帻上都是菜汤,还兀自大说大闹不止,没有一点儿正经样。当主子的不正经,必然也不苛求下属,下属就有自由挥斥的空间。
曹操为人随意,佻易没有威重,喜好音乐(找歌妓摆在自己的床前给自己唱歌听,有时一听一整天)、书法、美食(喜欢吃鲍鱼,就是咸鱼,很不上档次的东西)。穿薄绢做的衣服,皮革的腰带右侧上挂着一个皮制的小腰包鞶囊,用来装着手巾之类的零碎物件,平时戴丝绸裁制的便帽就会见宾客。曹操与人谈论时,肆意调笑,无所隐避。
曹操满脸泛滥着笑,不失时机地拉拢这个对立阵营里跑来的人,把陈登拉入上座,好礼看待。
陈登从前曾力劝刘备接手徐州牧,对吕布本无忠诚,于是说道:“明公,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我看吕布轻于去就,势必不能专心做明公的外将。以陈某的愚见,不如早把他收拾了。”
曹操大喜,说:“吕布,狼子野心,确实难以久养,除了卿无人能看得出来。”
于是,为了拉拢陈登,当即给陈登好处,表封陈登为徐州广陵郡太守,增其老爹陈珪的爵位到中两千石。
所谓“表封”,就是上表请封谁为什么官,皇帝批准,走个程序——汉献帝不会不批准的。曹操手上有皇帝,可以对天下官员进行拜封。
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这话其实不准确,“令”这个字是夸张了,以天子的命令叫州郡长官去干什么,如果命令是对州郡长官很不利的,那人家有地盘有军队,根本不执行。但是像这样借汉献帝的审批给曹操喜欢的中高级地方干部升个官什么的来拉拢这干部,是可以做到的。尽管如此,有时也未必奏效,那地方州郡长官,看下面的人效忠于曹操,就可以(并且实际会)把这人给暗害弄死。
所以天子的作用也不是太大,关键还得看曹操的能力。
临别的时候,曹操拉着登车将去的陈登的一只手,说:“东方之事,我就全交付给卿啦!”
从此陈登做了曹操的内应。
陈登回去拿着朝廷的喜报:“我——陈登,被拜为本州广陵太守,我爸爸——陈讳珪,加爵中两千石。祝贺祝贺!汇报完毕。”
吕布说:“还有呢?我呢?”
陈登说:“没有了,您的徐州牧没有批。”
吕布扭身拔起大戟,挥起来把书案劈成两半,怒得好像滚雷撞向了昆冈,玉石的碎屑崩得满眼,叱道:“你和你老子前面劝我结好曹操,绝了袁术的婚姻,杀了袁术的韩胤,如今我却一无所获,你和你老子则升官加爵,我被你们卖了!你给我说,怎么回事!事!事!事!~~~!”(吕布这次砸案子用的是戟,可见他有时用矛,有时用戟,随需要而定,砸案子这样的事,用矛是做不了的,只能用戟。)
吕布的雷焰劈打着岩石,陈登则好像一个避雷针那样面无表情,一无所动,把诏书往碎案子上一放,说:“下官见到了曹公,为您请求徐州牧的职位,我说,您对待将军就要如同养虎,应当经常给他肉吃,否则的话,他吃不饱,就要吃饲养员了!可是曹公说,不然,应该譬如养鹰,养鹰的话,饥则为用,饱则扬去。就是说,养鹰,一定要维持他肠子里的油比较少,吃饱了的话就要飞扬而去了,饿着的话,反倒替人捕食。所以就,没给将军徐州牧的官职。”
当时正常的鹰都是满面红光的,膘肥体壮,但是玩鹰的人坏,要给鹰“勒膘”,就是饿着它,还把一个麻线团外面裹一层肉让鹰吞下去,等鹰把消化不了的麻团吐出来,一看上面带的肠油很少,知道鹰已经营养不良了,然后才敢放鹰,让它摇摇晃晃地飞出去捕猎。鹰虚着肚子在天上飞了一会儿,就觉得血压高了,满眼冒金星,觉得还是有人喂着它好,于是不论捕到野鸡还是捕不到野鸡,都会回来当奴隶的。人也和鹰是一样的,人穷就会努力干活,建功挣钱,一旦富贵了就会变懒,所以曹操说对吕布不能让他吃饱(当徐州牧),这样吕布才会积极为曹操立功。
吕布听了陈登的鹰理论,再跟自己打猎时候的经验一对比,只好把自己的雷电一丝丝地抽回去,放下大戟,不再跟陈登计较,脸色也慢慢和缓了。
袁术看吕布和曹操眉来眼去打得热乎,气得拍案咆哮:“区区一个吕布都不能制服,还算什么皇上!”于是发出重兵北上,由张勋领着,与建安元年打不过曹操而流窜到徐州、扬州之间寇掠的韩暹、杨奉联手,讨伐吕布。
吕布没有被授予徐州牧的职务,他的实力也没有控制到徐州全境,譬如琅琊郡就不跟他交通,广陵郡也是陈珪父子这俩异梦者控制着,所以他实际可调动的嫡系兵卒仅有三千、马四百匹,众寡悬殊。吕布就问陈珪:“当时你要我跟袁术绝婚的,弄得跟他的联盟断了,现在他们的大军来了,你说怎么对付?”
陈珪就说:“可以离间张勋和杨奉他们啊。杨奉和袁术是刚结盟的,关系还不牢靠。”
于是吕布就给韩暹、杨奉写信:“从前你们两位拔大驾来东,有大功于国家,应该书之竹帛,万世不朽,当今袁术篡逆,应当共诛讨之,怎么跟贼臣反倒来打我吕布了。我吕布有杀董卓之功,正跟你们俩一样是功臣,可以趁机跟我共破袁术,建功于天下。”
俩人得信,决定按照吕布说的办。于是互相沟通好了怎么临阵倒戈。
于是,吕布出下邳城迎战,去到袁术大将张勋的营围百步远,杨奉、韩暹兵同时杀来,一起杀得张勋大破败,斩将十名,堕水死者不可胜数。
趁着吕布把袁术军打得大败,曹操当年又出兵把袁术爆揍了一顿,杀其大将桥蕤、李丰、梁纲、乐就。袁术一次次地要吐血!
而杨奉、韩暹无处可去。在小沛的刘备心想,这两都是被曹操打跑的人,皇帝下诏捉拿的,于是把杨奉诱到自己小沛的府里来吃喝,当即叫关羽、张飞按住,拖出去斩杀了。韩暹没了杨奉,势单,就想回并州去接着当白波贼,路过小沛南不远的杼秋县,被当地的豪强邀请吃饭,杀掉。
杨奉、韩暹两位白波贼,白辛苦保着皇上来到洛阳,最后却是为人作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