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献帝的车驾一路向东,百官也跟着,到了新丰县。这时候,郭汜觉得让皇上东去不对,就派人追来,通知皇上掉头往西,到郿县去。汉献帝连忙派人去找李傕的部将杨奉,叫他带着兵来新丰来帮助自己。
杨奉是山西人,做了山西白波谷的山贼,号称白波贼,后来归顺李傕,但是因为觉得李傕不正义,就要谋杀李傕,结果消息泄露,只好拉着队伍背叛,跟李傕对峙起来了。杨奉手下有一员大将,姓徐名晃字公明,山西洪洞县人,有千万人我亦往矣的勇气。这时候见到汉献帝的使者来喊,徐晃就劝杨奉说:“将军应该去新丰,保着皇上往东奔回洛阳。皇上回了洛阳,将军就可以秉持朝政了。既匡济了皇帝,又自得到富贵。”
杨奉觉得是这个理,当即带着徐晃和部队,拔营跑去了新丰县。
汉献帝看到杨奉的部队,乐了,于是在杨奉保护下,往东奔洛阳。
这时候,李傕、郭汜都后悔了,都觉得不应该放皇帝东行:“皇帝走了,以后必然派州郡大军讨伐我们,到时候咱们就是灭族的结局了。”于是俩人不计吃大粪的前仇,合兵一处,催动队伍,直追出了函谷关。他们尊着滚滚流动的黄河,追到了函谷关以东不远的曹阳,和杨奉的队伍展开大规模激战。
杨奉知道拉帮手,不过他也拉不来什么好帮手,他本是白波贼出身,就找到了这一带的白波贼韩暹的队伍,许诺以征东将军的高官。韩暹被招安了,高高兴兴帮着杨奉掀起了保卫皇帝的战斗。一场厮杀,被李傕、郭汜打得大败。皇帝趁着士兵们挨揍,带着小皇后和几个副媳妇,往北面的黄河岸上跑。李傕则忙着把跑不动的公卿百官抓起来,挨个砍脑袋,连杀了光禄勋、廷尉、少府、御史、大司农。接着又要杀司徒赵温,还有太常、卫尉和司隶校尉。贾诩一直在给李傕帮忙,李傕也让他做了尚书,现在贾诩觉得自己的同僚被砍,也满不义气的,就劝说李傕:“这些都是天子的大臣,卿奈何害之?”
李傕这才住手。虽然不杀大臣了,但公卿以下,男女死者不可胜数。
这时候,小男孩汉献帝和一帮小女孩,都跑了北面的黄河边上,白波贼李乐熟悉地理,找了一条船。这时已是冬天十二月,冬风正紧的时候,这帮人像逃学的孩子一样,散在荒野上瞅着大河发呆了。原来,这里的河岸非常陡峭,壁立百尺,下临着滚滚的黄河,小孩们根本跳不下河去。国舅董承就说:“没关系,我有办法,咱们把马的缰绳都解下来,连成一条绳,让皇帝顺着绳子,从崖壁上爬下去。”
小皇后的哥哥伏德一手挽扶着小皇后,一手拿着绢,说:“马缰绳是拴马的,怎么能拴皇帝呢!你这个大人怎么当的!我这里还有宫中的十匹绢,我一直舍了命也舍不得扔的,可以连成带子。”
于是行军校尉尚弘是个攀岩高手,用后背背着汉献帝,手里攥着百尺长的绢带,作为下降绳,一步步地蹬着岩壁往下坠,不时地从崖壁上抓一把土,在手上涂一涂。
俩人望着下面寒风摇摆的团树,一步步地蹬着、坠着,下到了岩壁的底端,终于平安抵达了河岸。黄河水就在崖壁底下,离开崖壁底下五六米以外的滩床里,黄河水卷腾盘旋。俩人把着竹槁,上了船。这时候下起了雨,雨水浇在船篷的前窗上,在闪晶晶的船甲板上,在一颗少年的瞳瞬里,雨水浸进北国河山的心腹,浸进汉献帝记忆最潮湿的部分。
其他崖壁顶上的人全傻了,方才想起来,就一只船,我们怎么走啊,小皇后和小贵人一帮小男女和一群大臣、侍中什么的,全都急得要哭了。大家稀里糊涂从崖壁上爬下来,有的急得就直接往下跳,摔得鼻青脸肿,然后急忙就往船里边抢位置。很快船就满了,还有一批官小的和当兵的,都争着攀船舷。董承和白波贼李乐急了,举着大戈,照着那些攀船舷的人的手就砍下去,被砍掉的手指好像活蹦乱跳的河虾一样,船上的人一捧捧地把它们捧出去,扔到黄河里。
就这样,汉献帝终于平安逃到了黄河以北的山西夏县,接着当天子。只不过这次他的办公地点比较惨,是在一所破烂民房里。这个民房没有门,外面是一圈蒺藜编的篱笆栅,每当开会讨论国家大事的时候,士兵们就趴在外面的篱笆上,互相抢位置,你压着我我压着你,闹着笑着地起着哄地往里边乱瞧。像司隶校尉这样的大官从屋院里走进走出时,士兵们和周围的老百姓就拿脏东西扔他。司隶校尉抱着脑袋往里边跑,只能喊晦气。一些小兵头,就敢擅自抓住尚书这样的大官,用竹板把他笞杀了。有时候一些当兵和小兵头出门都带着自己的姘头,或者是自己带着从哪里搞来的酒,直接跑到天子的屋子前,嚷嚷着让天子出来,跟他们一起来喝酒。守门的不给通禀,这帮人就喧呼骂詈,直接骂天子是面瓜,谁也管不了。这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民主时期啊。
一种平等和自由,在安邑,欢天喜地地实现了。
这样就到了下一年,年初一月,汉献帝在安邑搞了个简陋的郊祀天地仪式,向没有多少听众的会场宣布大赦天下,更改年号,定为建安,是为建安元年(196年)。这个年号——建安,是一个多么饱含期望的字眼啊。而这一年时,我也到了17岁了。
建安元年的一月时,曹操又开始行动。曹操去年已经光复了兖州(去年秋打跑了吕布),此时就想向南下,进入豫州,从而扩大自己的控制区。豫州本来是袁术乃至再早的部将孙坚控制的,但现在袁术势力大半已经撤走,而豫州的黄巾余党则给了曹操进豫州的理由——替豫州人民讨平豫州。
于是,就在这年一月,曹操带军西南下不远进入豫州的陈国。豫州在河南省东南部,是一个长条,有两郡四国。陈国相是从前袁术所置,此时只得向曹军投降。到了二月曹操又西南进入汝南、颍川这两个豫州的郡,讨破多部黄巾,收降之,攻入黄巾占据的颍川郡治许昌县,屯扎在许昌这里,然后听韩浩建议,开始屯田。曹操这时候有一个兖州和半个豫州了。
到了夏天五月,安邑那边,粮食吃光了,汉献帝决定还是回洛阳去。
经过一番反反复复的周折,中间包括下了马,你背着我,我骑着你,不时的步行,翻山越龄,攀树抓草,就这样地走啊走啊穿越太行山和雨后的泥泞,汉献帝终于在六月份回到了彩虹围绕的洛阳城。
洛阳城里除了大自然不变的彩虹和免费的晚霞,却没有一点人气了。当初董卓火烧洛阳,城内外两百里,全是废墟没有人烟了。街陌荒芜,宫室烧尽,象征皇权的铜驼生了荆棘。百官就披斩开荆棘,在废丘墙壁下寻一个两面避风的墙角所在,安顿下铺盖在那里住。皇帝运气比较好,找到了从前宦官赵忠的空弃家宅里住下。
这时候,各州郡长官都忙着争地盘,没有一个送公粮来的。百官们都只好自己劳动,因为没吃的,自尚书以下群僚都出去拿着小火铲挖野菜去,或者砍柴薪,有些砍不来的,又饥又饿,就饿死在两面避风的墙底下。
尽管如此,该奖励的还是得奖励,汉献帝拜杨奉为车骑将军,杨奉找来帮忙的白波贼韩暹为大将军,领司隶校尉。杨奉带着自己的兵屯扎在附近的梁县。
这时候,曹操在豫州的颍川郡许昌县内,召集下属,商议要不要把皇帝接到许昌来。
多数人都反对,说:“皇帝被杨奉、韩暹奉着,明公想把他迎来,那俩肯定不肯,杨奉手上的兵甚强。还是以后再说吧。”
唯独荀彧说:“如今皇上回来了,各地义士都有存本之心,百姓也哀怜皇上,您如果迎接皇上以从民望,这是大德啊。杨奉、韩暹岂敢捣乱?一旦错过机会,以后就来不及啦。”
谋士程昱也这么劝。
于是曹操决定去洛阳。
有人说:“其实当个领导也挺容易的,只要下级的意见他采纳了,也就功成名就了。”其实不是那么简单,因为当遇上一件事情的时候,下级往往有两种矛盾的意见,你听谁的呢,这就是领导的本事了。
在迎汉献帝这件事上,曹操下面的绝大多数人都主张不要去,只有荀彧、程昱两个谋士主张去,曹操选择了少数派的意见。(这俩人的名字不好念,“彧”和“昱”,都念“玉”)
在冀州那边,也在进行讨论,冀州鸡泽人监军沮授级别最高,统领内外,对袁绍说:“您应该把皇帝的大驾迎来,挟天子而令诸侯,养蓄战士以讨不臣服于皇帝的人,谁能与您抗衡?”
豫州颍川人郭图则说:“如果把天子迎到自己身边,您就不是冀州的老大了,动不动就要打报告请示天子。听天子的您威风就下降,不听的话您就是拒命,这不是个好选择。”
说得也有道理。
袁绍想了想,听从了后者的话,不去迎接汉献帝。
所以,当领导其实也不容易,在下面的两种不同意见中,该怎么做决策,是很难的。
曹操想去迎接汉献帝,其实也不容易。杨奉、韩暹这两个黑道出身的人都不会欢迎他的。我们好不容易抢到的奇货,怎么能被你曹操抢去呢?
这就需要运作。曹操先派人去到洛阳那里查看情况,找到了汉献帝下面的议郎董昭,请他帮忙想办法。董昭说:“曹将军如果想来,杨奉肯定不欢迎。当初杨奉在东奔路上,为了迎战李傕、郭汜的追兵,就召来了白波贼韩暹,可是现在俩人因为争权转而不睦,此外国舅董承也和他俩互争高低。杨奉的军兵最强,但是在外州的党援少,如果曹将军说愿意做他的党援,从而抬高他的朝中地位,他必大喜,就欢迎曹将军来了。”
董昭干脆以曹操的名义,给城外驻扎的杨奉写信,说了这个意思。杨奉大喜,请曹操赶紧来吧。
到了八月份时,曹操带了少量军兵,跑到了洛阳,拜见了天子,随后与杨奉相见,互相结盟。杨奉把韩暹大骂一顿,这个白波贼本来是我叫过来的,结果他当了大将军,我才是车骑将军,你说怎么办!曹操说:我支持你。于是联名上表,称说韩暹有罪。汉献帝批准。韩暹没办法,自己的兵也不如杨奉的多,只得单骑出逃。
随后曹操与董昭相见,商议怎么才能弄走小皇上。于是按着董昭的主意,曹操派人去请示杨奉:“曹将军想把皇上暂时带到鲁阳去,那里离曹将军的许昌县近,从许昌送粮食到鲁阳,给皇上吃,可以省些人力。不知可否。”
杨奉因跟曹操结盟,又一起赶走韩暹,所以信任曹操,看不出这是曹操拐卖儿童的计策,当下应允。
曹操带着汉献帝赶紧就跑,出了洛阳,东南下一百公里到了鲁阳,然后也不停,又往东一百多里跑去了许昌。
那杨奉一看皇帝没呆在鲁阳,这才知道上当,赶紧和韩暹复好,带着轻骑就追曹操,结果没有追上。
曹操在许昌把汉献帝安顿下来,立刻又出兵奔到洛阳,一场战斗,把杨奉打跑了,得到了他手下的大将徐晃。
杨奉、韩暹没处去,就出奔到东南方向的徐州、扬州之间去做寇掠的事了。杨奉的老上级,西凉兵的老总李傕,还一直呆(待)在西边长安,次年(建安二年)被汉献帝派赴陕西的特派员裴茂联络陕西地区的各股无政府诸将军队,联手把他击败,杀了,夷灭三族。他裤腰里的四把刀终于都没有保住他的人头。算是报了汉献帝吃臭牛肉骨头的仇。被媳妇管得曾经吃大粪的郭汜,则在该特派员打击下被部将杀死。
这样,当年董卓遗留下的四个西凉军事长官(还有骠骑将军张济,呆在关中没了粮食,就跑去中原南部的南阳郡抢粮食,结果被守城者的流箭射死。樊稠则早因与韩遂马头交语被李傕杀死),当初名字押着韵的四个人,在残害了长安城数以十万计的万民众之后,都被肃清了。
这些刚勇的、也带着自己梦想的混世魔王,都烟消云散了。站在他们的身后,我们又能得到和想到什么。他们失败的原因,在于他们不能团结,而不团结的原因又是他们相互力量匹敌,谁当老大,别的人都不服气。力量匹敌,竟导致了最终的悲哀局面。
因为皇上到许昌了,这里就是国都了,于是更名叫许都。汉献帝当即升曹操为大将军,这是和从前大将军何进一样的官了,位在三公之上。
下个月,九月,新修的皇宫修好了,汉献帝从大将军曹操的军营里搬出来,入住皇宫,为了庆祝新迁,汉献帝遂大会群臣,曹操也上殿来了,就见太尉杨彪脸上很难看,好像是要吃人的样子。曹操性格多疑,特别是在危险状态下,更情愿放大危险,所谓“宁我负人,勿人负我”,这种狐疑固然不算美德,但是保证了曹操在乱世上始终没被人暗算。于是不等走到设宴的地方,曹操就对行礼官说:“稍等一下,我上趟厕所!”
行礼官说:“马上就要吃饭了,快点啊。”
曹操说:“好的,我上完厕所就来吃!”
曹操慌慌张张就下殿而去了,出去以后也不去厕所,更不回自己的宫室,骑马直跑出城,奔至自己城外的大营。他认为这次太尉杨彪很有可能是要筵席上谋杀他。
行礼官报告说:“曹操去上厕所,到现在也没来。”大家派人跑到厕所去看,就是不见曹操。门卫进来汇报说曹操骑马出宫而去了。曹操逃席而去,对天子和朝臣震动都很大,一顿饭吃得都没味。杨彪自知曹操忌惮了他,心想跟曹操对着干危险,就打报告说自己病了,辞官回城里的住处养病去了。
杨彪出身甚高,爷爷的爸是“关西孔子”杨震,从杨震起,到爷爷杨秉和爸爸杨赐,四世都做过三公的高官,门生故吏也不少,跟袁氏家族一样显赫。又是保着汉献帝一路崎岖从长安过来的,一路千难万险,几次不免于被叛军所害,当然是小皇帝所依赖的宠臣。
杨彪原来的职务是太尉,属于三公,同时兼尚书令。
所谓三公,就是太尉、司徒和司空。不过汉朝皇帝不断削弱三公实权,而抬高尚书台的地位,于是三公变得“坐而论道”,成了偏虚的职务。而大将军握有实权,实际地位素来在三公之上。
尚书台是国家行政体系最高机构,长官就是尚书令。从前何进作为大将军又录尚书台事务,那就是兼管着尚书令,等于是军政实权都握在手中。杨彪则是太尉兼尚书令。现在杨彪不干了,太尉和尚书令两个职位就都空缺了。于是大将军曹操就上表汉献帝,以荀彧做尚书令。这下子好了,行政体系也由曹操的人管了。尚书台下分七八个曹,各曹长官称尚书。
随即曹操又想起自己的老大——冀州牧袁绍了,当即封袁绍做太尉,补杨彪的缺。当然曹操没有权力直接封,需要上表汉献帝。汉献帝批准,于是诏封袁绍为太尉。
袁绍在邺城得到诏书,大怒:“曹操数次要死,都是我出兵救了他。现在他要背叛我的恩德,挟天子而命令我吗!”
曹操听了之后,吓得要死,赶紧把自己的大将军的官让了出去,让给袁绍。而自己转去做三公之一的司空,兼领车骑将军。至于太尉那个官,就总空着吧。司徒赵温不变。
于是袁绍成了汉大将军。袁绍也后悔了,没有及早去迎汉献帝来我这里。于是就给曹操下令,要求曹操迁都到鄄城,从而离袁绍这里更近些,便于袁绍控制朝廷。车骑将军曹操就是不听大将军的话,找各种借口拖着不迁都。袁绍、曹操这对一贯的上下级,如今已经裂痕昭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