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189年)我十岁这年,六月以来,一直下着雨。在雨水中,在陕西地区屯军以防备西凉叛羌骚扰的前将军董卓,提领三千步骑兵,奉大将军何进密召,向洛阳开赴了。在他的手下,有李傕(念觉)、郭汜(念寺)、张济、樊稠四员部将。这四个人的名字这么押韵,注定就是要一起共事的。
有比他们路更近的,并州刺史丁原,先一步抵达洛阳郊外,当然这也是何进招来的。并且丁原火烧孟津,火光照射了洛阳城内的天空。
何太后也看见这火光了,问:“这怎么回事?”
“据说是黑山贼火烧孟津,但我们打探,其实是并州兵扮成黑山贼干的。”张让说。
“他们这是为何?”
张让说:“现在多路兵马纷纷发兵直指洛阳,口口声声要求诛杀我们宦官。这里还有他们的上表,都是颠倒黑白,烧孟津也是他们干的。杀我们只是借口,分明叛乱,要不利于皇上。求太后为我们做主啊。”
“他们确实是叛乱,”何太后的倔脾气来了,“你们不用怕。”
何进一看太后不屈服,自己也就又失了锐气,这招不管用啊。于是派出使者,到半道拦截董卓等各军,叫他们先就地停下。
袁绍听说了,赶紧跑来:“大将军不能停啊。如今您和宦官交斗之势已成,拖延下去,宦官们就要先下手了。”
何进咬咬牙,骑虎难下,只得命州郡兵继续来国都。于是加封袁绍为司隶校尉(即天下十三州中最中间的司隶州(内含洛阳)的州长),假皇帝之节,专断军事。袁绍有了军权,当即催促董卓一军顺着高速公路(驰道)快速前进,抵达洛阳郊外平乐观,上表抨击宦官,要求诛杀之。
何太后这才害怕了,但还是不肯杀宦官,她让宦官们都搬出宫去,回城里自己家中住着。这样各退一步,宦官下岗,军队也可以离开吧。
十常侍们无奈,出了皇宫,回到自己家里,惶惶终日,这一日聚集起来,想了了自救的办法,就是一起跑到何进的大将军府来求助。
宦官们以头碰地,哀求乞活:“我们已经不再管禁中的事了,可是外面的州郡兵还是不退,求大将军帮我们想个全身之路啊!太后和皇帝能有今天,我们也是出了力的啊,大将军不能不念旧情啊。我们跟蹇硕可不一样啊。”
何进叹了口气说:“天下人言汹汹,州郡猛将提大兵而来,都是为了你们这些人。我是管不了的。我唯一能帮你们的,就是你们赶紧离开洛阳,回自己的封国吧。再磨蹭,他们的兵一来,你们的性命如何就难说了。我虽然是大将军,但也违背不了这些军众的众意啊。”
宦官们各个感恩不尽,擦干眼泪,拜谢出去,准备回自己受封的侯国——一个县大小,有食租税权。
袁绍这时候跑来了,说:“大将军,如今这些宦官好比案板上的鱼肉。你一句吩咐,我们今夜就杀光了他们。您快下命令吧。”
何进说:“一是太后只想叫他们出去,没想杀他们。二是我觉得宦官也不全是坏人,回封国养老等死就行了。以后国事就是你我共秉了,还有何忧?”
袁绍宝剑入鞘,摇着脑袋气走了。
袁绍走后,看明着劝何进杀宦官不行,就给地方州郡长官写信,假说是何进的意思,要求他们在当地捉拿收捕宦官的家属。
这一下子把宦官逼急了,听说外地在抓自己亲戚呢,都放下行李,不敢回去了。
这时已是八月,因为两个月过去了,何进暗招州郡猛将来的密谋,如曹操所预言的那样,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就不可避免地走漏出去了。没有能够永远保密的事情。宦官们如梦大醒,原来是何进要害我们啊,原来州郡大兵都是何进叫来的啊。于是宦官觉得呆在城中也不安全了,赶紧都跑回了宫里,求何太后收留。何太后一心软,把他们留下。于是宦官们藏在禁中,再不出来了。
何进看宦官们没回封国,感觉已然骑虎难下,终于也只得接受袁绍意见,把大宦官都杀掉才好,以免遭其报复。
于是何进进宫去找何太后,请求她不要听信和收留宦官,同时答应自己诛杀他们。
小宦官从旁边偷听了他们的讲话,连忙报给十常侍。十常侍张让、段珪等人又惧又怒,说道:“看来谣言是对的,是何进策划了这一切,现在明明白白劝太后杀我们呢。我们只能先发制人,杀了何进,再抵挡城外的叛将们。”
数十名宦官都尖着嗓子附和。于是张让、段珪叫小黄门伪造了一份何太后的诏书,召何进入宫。
何进刚从宫出来,走在半路,见有尚书拿着诏书追来,一看,是太后召他再次入宫的。何进心想:“也许太后接受了?那很好,我赶紧去。”
何进掉转车头,进了皇宫,走近禁中门口,伸着一个杀猪人家儿子的脑袋,摘下兵器,交给守门人,然后独自一人,进了禁中。走几步,登上嘉德殿。结果,坐下之后,没看见太后,只看见张让一班人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等着他。
何进说:“太后在哪里?”
张让厉声说道:“太后不会来!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现在天下乱的一团糟,不单是我们宦官的责任。先帝曾经为了王美人被毒死的事,要废了凶手你妹妹何太后。都是我们这帮人哭着哀求劝解,每人拿出了家财上千万作礼,送给先帝,让先帝息怒。我们为什么非得帮救你们何家,还不就是指望你们秉政以后,能让我们有依靠?可是,大将军却要阴谋杀光我们宦官,这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你对太后说我们宦官都受贿狼藉。可是,朝臣自公卿以下,有哪一个是忠贞清廉的!”
意思是,我们宦官收受贿赂,派人到州郡当官,那些人固然是鱼肉百姓,但士林派征辟任命的那些官员,也一样都是贪官。闹出黄巾起义这样是事,不能单怪我们宦官。看来,士林派和宦官派素来互借长短,都指责对方派的官员没把天下搞好。张让这里说的应该也是有一定根据的。不过从概率上讲,通过贿赂投奔宦官的人,肯定素质不高,到了地方,为虐更甚。
不待何进分辨,宦官渠穆拔出宝剑,朝着何进就刺。何进腿长,掉头就跑,蹦出嘉德殿,被渠穆追上,一剑刺死在殿前。
张让、段珪谋划下一,叫小黄门草拟诏书:“免去袁绍司隶校尉职位,免去王允河南尹职位。命故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故少府许相为河南尹。”不用说,这两个被任命的都是亲宦官的。司隶州的州长就是司隶校尉,司隶州内含河南郡、河内郡等七个郡。河南郡地含洛阳及周围二十个县,河南郡的长官称为河南尹。
把司隶校尉和河南尹这两个职位拿到手,京城内外的军政权就全有了。
小黄门出了禁中,把诏书送到尚书台,尚书看了,就跑到禁中门口叫问:“这份诏书是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换人啊。请大将军出来我们请示一下。”
大将军何进兼录尚书台事务,即分管尚书台,所以尚书过来请示,也是对的。
中黄门把门拉开一条缝,把何进的脑袋从门缝里扔出来,喊道:“何进谋反,已经被我们奉诏杀啦!不要请示了,还不快去下诏!”
尚书大惊失色,赶紧抱着诏书往外跑。
皇宫门口,何进的亲兵卫队还等着呢。
何进的部将吴匡、张璋领着这帮亲兵卫队,见尚书出来,立刻问究竟。尚书说,大将军已经被宦官杀了。何进素来待属下将士宽仁,吴匡、张璋当即急了,立刻带着亲兵卫队冲击皇宫门,要杀进去给何进报仇。
负责皇宫门几内部各处殿宇守卫的是虎贲,袁绍的堂弟袁术少好行侠,事先被袁绍有意安排担任了虎贲中郎将,负责皇宫虎贲的统领工作,于是他们也不阻挡何进的兵。何进的将卒冲进皇宫,掠过朝会的崇德殿,还有办公的鸿德门、明光殿,经过明光殿往北,到了皇帝、太后私家居住的禁中,然后就冲击禁中大门。
但是虎贲不负责禁中的守卫,也进不了禁中。
袁术带着虎贲们,跟着何进的兵一起冲到禁中门口。袁术举起大斧子使劲砍禁中大门。这时已是傍晚,中黄门带着持戟宦官们,都挥戟迎战。袁术劈开门冲了进去,又跑到嘉德殿门下放起火来,又分人去烧东宫、西宫,想把张让逼出来!
张让赶紧跑进何太后的宫里,称说大将军何进等人谋反,正在烧宫,然后拉着何太后和皇帝刘辩,以及王美人的儿子刘协,沿着宫中的空中走道(架设在空中的连接南宫与北宫的封闭性通道,类似上飞机的走廊,叫作复道),从这南宫区域,往北宫跑。北宫也有宫墙,是后修的,与南宫区之间,有一段空地间隔,南宫区与北宫区,通过空中复道相连接。之所以修复道,是不想让老百姓看见贵人们走动的踪迹。
尚书卢植这时候手持单戈,也跑来了,从空中复道的窗户下面,乱抡着戈朝上边嚷嚷。上边正是中常侍宦官段珪挟持着何太后。卢植对段珪狂呼乱叫,外加数落恐吓。段珪理屈词穷吓坏了,于是释放何太后。何太后从窗户里跳出来,被军士救下。余者顺着复道继续跑。跑到北宫的德阳殿,焦急等待他们任命的司隶校尉樊陵和河南尹许相带兵进来救。
这时候,袁绍已经伪造了诏书,召来樊陵、许相——就是宦官诏书上任命的两个亲宦官的大臣,俩人来了之后,一把被袁绍杀了。然后袁绍带着自己的兵,也来攻打北宫。
到了之后,袁绍带着兵,和何进部将带着的兵一起,冲进北宫门。然后袁绍嚷嚷:“关上宫门,不论大宦官、小宦官,一律杀死!”士兵们切瓜削菜一般,一口气杀了二千多宦官。有些没胡子的,也被当作宦官杀死了。一些积德良善的宦官,也被杀死。有的宫中杂役宫人吓得没法,急忙把衣服裤子扒了,露出下体喊:“我不是宦官啊,我不是宦官啊,那个东西在这里啊!”这才得免了命不死。
张让、段珪等数十个宦官,在北宫德阳殿里,久等樊陵也不来,就胁着皇帝刘辩和王美人的儿子刘协俩小孩——前一个十四岁,后一个九岁,出了德阳殿,从东北角一个出货的宫门——毂门,钻出宫墙,仓皇逃出宫外,往小平津渡口跑。尚书卢植是个刚烈的人,一个人骑着马在后面追。河南尹王允(洛阳及外围县合为河南郡的长官)派属下一个文官闵贡随在后面也追。卢植一激动跑太快了,结果跑迷路了。闵贡却一马赶到,把这帮没船的宦官给逼到了河边。闵贡挥动宝剑,手杀数人,其他人吓坏了,纷纷往河里跑。
张让、段珪等人都哭了,悲哭着对皇帝刘辩说:“臣等今日就算全完蛋了。臣等一死,天下也就就此大乱了!陛下好自珍重吧!”说完,哭着相率投河而死。
即便是坏人,也是把自己当好人看的啊。张让临终哭得亦何其悲动人肠也!
闵贡把皇帝刘辩和刘协俩人扶上自己的马,然后牵着马往回里走。当时夜色已昏,星斗满天。看看实在不能走了,就找了个旅馆住下。
次日,公卿百官都在北芒山下散开找皇上,见皇帝独乘一匹马,闵贡抱着刘协乘另一匹马,自山坡下来了,公卿百官赶紧接住,一场惊心动魄的闹剧才算结束。闵贡因为救驾有功,后被封为都亭侯。
公卿百官刚走不多远,就见前面尘土蔽日,原来前将军董卓带着三千步骑兵赶到。故太尉崔烈见了,催马上前,大声断喝:“这是何人,敢惊圣驾,还不避开!”
董卓一马冲到队前,厉声大骂:“前将军董卓在此!我昼夜三百里奔驰而来,避什么避!我宁不能砍断你的人头吗!”
太尉也是三公之一,前将军则是低于大将军、车骑将军的,董卓把上级都骂了。
董卓催马冲到皇帝刘辩马头,下马施礼说:“我是前将军董卓!陛下纵容宦官作乱,宦官如今全死了,陛下有负于宦官也够大的啦!”
董卓又问事情的经过,皇帝刘辩战战兢兢,已经吓得哭了,不能说话。
然后董卓又疾趋到刘协的马前,说:“我是董卓,来,我抱着你!”不由分说,从闵贡怀里夺来陈留王刘协,抱着上马,朝洛阳而行。
这董卓就在路上,抱着九岁的小孩刘协,因为是汉灵帝的皇子,已被封为陈留王,问说:“昨天是怎么个情况啊?”刘协就把事情的原原委委,自初至终,一点都没遗失地讲了,还加了好多生动的象声词。董卓大喜,这个王美人的儿子比皇帝聪颖多了,于是有了更废皇帝的意思。
众人快到城门,有公卿来到董卓的马头,说:“皇上刚才下诏了,说叫士兵后退,不得进城。”
董卓喝道:“你们这些大臣,不能匡正国家,闹成这样乱,还退什么退!”
公卿没办法,只要由着董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