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故事,一部书,一场活着就落不了幕的戏。
34岁的陈大杨自然也不是一张白纸,相反,他的故事是许小柳所没经历过的,怎么听都觉得新鲜。
陈大杨在报社工作,初进报社做校对,后来校对这活儿归编辑个人,他就成了副刊版的助理编辑,天天跟文字打交道,不是秀才也有了几分秀才气,唯一跟秀才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秀才除了满口经纶之外必是腹有诗中书香,而他却一身犀利气,一句话能噎死半条人命,就如同吃了一口芥末拌菜,菜是鲜美的,味道却辛辣,没有点儿准备还真招架不住。也因此,他跟爱情总是擦肩而过。
一个34岁的男人的爱情史自然不是一张白纸,从自由恋爱到被逼无奈地相亲,就如同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一场又一场战役,陈大杨是战一回牺牲一回。
上战场的男人牺牲了是英雄,而在情场上被女人接连抛弃的男人,往往是可悲的。
就像许小柳看到的那样,和陈大杨提分手的那个女子,已经跟他相处了大半年,不温不火,不靠近也不拒绝,用陈大杨自己的话说那叫“每周一歌”,固定周末见一次面,吃吃饭,看看电影,有时候对方也会拉着他去大商场血拼一把,买几身新款衣裳,当然,这种时候不多见,别看陈大杨在报社工作,可是毕竟收入不高,有心无力,偶尔奉献也常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女为悦者己者容,男为悦己者穷,也因此,常常惹得女子不高兴,“每周一歌”的相聚也往往是不欢而散。所以,对于今天的分手,陈大杨是有预感的,之所以跟许小柳那样凶,是因为他觉得作为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战。
“其实,我俩吃饭时,她不停地翻弄手机,我就知道,要坏事了,只是没有勇气说出来,倒是你,还真勇敢,呵呵……”陈大杨对许小柳很是佩服,“看得出来,你是个敢说敢做的人呐!”
“惺惺相惜而已。”许小柳不由得叹气,“更坦白地来说,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不过是前脚后脚的事,不,你跟我也并不一样,至少,你还能当面听到‘分手’二字,我呢?哼,是真真正正被人当前面羞辱,人家已经成双成对,我这头还傻乎乎地自责,以为哪里出了错对不起人家呢……男人呐,还真没一个好东西!”说完,看一眼陈大杨,又觉得话过了,却并不急着纠正,反而将了对方一军,“凭心而论,人家跟你谈分手,难道全是对方的错吗?做为男人,你真的对得起人家吗?真的做到百分百无责任吗?”
被许小柳这样一问,陈大杨倒不乐意了。本来心里憋着一股冤枉气,亲人朋友都知道自己今天来的时候是手持玫瑰兜揣戒指准备求婚的,如今不但落了个孤家寡人落败而归,更让眼前这个女子把自己奚落了一番,心里还真是不痛快。
“我怎么就对不住她了?我怎么就不负责任了?我们男人怎么就个个不是东西了?”陈大杨的声音越来越高,“我倒是真看明白了,不是我们男人不对不好,是你们女人身上通通是毛病!个个难伺候!”
“什么?”许小柳没想到对方敢跟自己这样叫,立即急了,“姓陈的,你把话说明白,我们女人身上有什么毛病了?怎么就难伺候了?”
“还用明说吗?上次见你时,你正拿茶水泼人家那位老兄吧?好啦,我不问原因,不管是谁对谁错,就说你那泼辣劲儿,凡是个男人就受不了,大庭广众的,丢人不丢人?有点素质没有?再说今天,你是真心帮我吗?还不是被人甩了心有不甘,跑到我这儿来逞英雄?哼!”陈大杨不客气地回敬,“我平生最烦两件事,一是女人哭,二是女人闹。没节制的哭,让人头痛,没修养的闹,让人心痛!”
“你才没节制的哭,你才没修养的闹!”本来以为遇上“战友”,一个被背叛,一个被抛弃,怎么说都属于“难兄难弟”,没料到,却料上一头犟驴,好赖不分,许小柳气得只差没跳起脚来,“刚刚看你还像个男人样,现在看看,简直就是个‘泼男’!”
“什么男?”
“比泼妇还要泼上百倍的男人,泼男!”
“你才泼妇呢!”
“你泼男!”许小柳气得跳起脚来,扭身就要走。
陈大杨赶紧上前拽住,“不能走!我的故事还没跟你细说呢,我可不想被误会!”
“就你这种态度,这种男人,不用说我也看明白了,还有什么怕误会的!”许小柳使劲挣脱,“本姑娘没心情听,放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当没认识过!”
“哟,还真有江湖本色,哈哈,好吧,就冲这儿,我今天也很高兴认识你,我的故事也必须说给你听!走,我请客,吃饭去!”陈大杨被许小柳逗乐了,反过来将她的军,“别告诉我,你不敢吃这顿饭,那可就太小家气喽!”
“切!谁稀罕你一顿饭!”许小柳不理他,继续挣扎,“放开我!”
陈大杨却并不放,并故意指了指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潮,“不怕误会,就让大家把咱俩当成闹情绪的情侣吧!”
许小柳看看周围人投来的目光,或怪异,或暧昧,突然间还真有一种被误会成一对情侣正闹误会,这种感觉令她难堪,看看陈大杨一脸得意地笑,不免心生不满,“少得意!请姑奶奶吃饭可以,就怕你银子带的不够!”
“哟,刚一阵子,从姑娘或到姑奶奶了,这身价抬得是有点高,我还真怕承受不起,哈哈哈……”见许小柳松了口,陈大杨也放松下来,“不过我也实话告诉你,我今天的钱袋子可是满满的,不吃你也就亏喽!”陈大杨边拍拍自己的钱包,他脸上的表情调皮又真诚,“怎样?吃还是不吃?姑娘请给个痛快话!”
看他嘻皮笑脸地逗自己,许小柳心里的气儿消去大半,看时间尚早,又怕回家后面对父母盘问,心想,不如破釜沉舟了吧,跟一个刚相识的男人吃饭尽管有些冒险,却也好过一个人回家独自面对伤心。
酒店是许小柳选的。本市最豪华的海景旋转餐厅,报出名字的时候,许小柳特意观察了一下陈大杨的表情,发现对方并没有一丝不舍或是难堪,相反,二话不说,拉上她跳上出租车,两个失意的人很快就对坐到了餐桌前。
进酒店的时候,陈大杨底气比许小柳要足得多,一落座,他倒显得局促起来,不安地四下看看,安静的餐厅里连刀叉的碰撞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因此,他不得不低下声音问许小柳,“你想吃什么?”
许小柳看了一眼陈大杨,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不免心里发笑,“随便吧。”
陈大杨四下看看,见并无服务生上前伺候,便扬起手来,他的手刚扬起来,又被许小柳打落,“得,自助套餐就好,别麻烦了。”说着,伸手按了一个餐厅前的红色小铃,一刻功夫就有服务生上前,许小柳连菜单都没看,直接告诉他,“自助海鲜餐一份,谢谢。”
服务生应声点头,转头问陈大杨要什么时,倒把陈大杨问愣了。他吱唔了半天,心里完全没谱,“那个……就……跟她一样吧。”
刚刚在外面张牙舞爪、牙尖嘴厉的陈大杨,一进旋转餐厅却像被人硬生生地砍掉了臂膀,许小柳心中便明白了几分,想来,他是很少到这种地方消费,再看对方低着头,一只手正抚摸自己装钱包的衣兜,她又有几分明白了,赶紧安慰,“这地方并不贵,套餐不过298,你别紧张。”
听到许小柳报完价钱,陈大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尴尬,“第一次来,还真不知道价儿,也没来得及看菜谱,嘿嘿,让你笑话了。”说完,又问许小柳,“姑奶奶,看你这架式,你是经常来这种地方消费吧?连菜谱都不用看直接就点上了,还真是熟门熟路的熟客哟。”
许小柳刚想说,经常有客户请自己,想了想,又不想暴露自己的职业,只好点点头敷衍他,“偶尔来过一次。”
两人说话的工夫,套餐上齐,各自解决肚子问题。闹腾了大半天,也真是饿了,吃得都异常凶猛,许小柳对着半只螃蟹发牢骚,“真是小气,就不舍得放只整的,还真当成了开胃菜。”话刚落地儿,陈大杨盘子里的另半只螃蟹飞了过来,安好地落在她的盘子里,许小柳赶紧还回去,“只是说说,你吃你的。”
“不就是半只螃蟹吗?我一个大男人吃了也不见得多长一条腿,你吃!”陈大杨把虾去了头,连皮儿也没剥,直接进了口,话说得倒是痛快。
许小柳笑纳了螃蟹,就觉得欠了对方一个人情似地,说话也软了下来,“哎,说真的,你这人其实了不错嘛,知道照顾女人。”
“我的优点多了去了,你就慢慢发现吧!”陈大杨并不领情,“我平生最恨两件事,一是被人误会,一是被女人误会。所以,今天我必须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听完了,你再评个理,是我错,还是你误会了我,你错。”
许小柳被陈大杨的话逗乐,想到对方说话总是一条一条的,刚说完“平生最烦两件事”,接下又是“平生最恨两件事”,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平生到底还有多少事,“那你说说,哪里是我误会你了?”
“就你前面说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话我得跟你掰扯掰扯!做为一个女人,要么说男人好,要么不要谈男人,千万别说男人不是东西或者没一个好东西,知道为什么吗?”陈大杨解决完手里的虾,最后把拇指放进嘴里吮了一下。
许小柳皱了皱眉,却依然对他的话题感兴趣,“十个男人,七个好烟八个好酒九个好色。除了说明男人坏,还能说明什么问题?”
“常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女人,一定是见识男人多了,吃男人的亏久了,才生出这样的感慨!试问,一个单纯得连男朋友都没交过的女人,怎么可能知道男人好坏?人呐,只有上过当吃过亏,才知道哪条路不好走,明白吗?”
陈大杨的话让许小柳无言以对。她想解释,又怕怎么解释都被对方误会,怎么说?难不成告诉对方,自己没谈过几个男朋友?一个30岁的女人,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有故事有过往的,就算你清成一汪泉水,也一定会被人探出几条小浊鱼儿来,更何况,那天跟黄海跃闹矛盾的事,陈大杨也有目睹。
不不解释又觉得心里不舒服,许小柳只好说:“此话差矣。鲁迅不是说了吗?世上本无事,走得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同理,世上本无真理,同样遭遇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真理。就算不经历,也有前辈们的教诲可拿来使用,不是吗?”
“姑奶奶,真理出自实践。”陈大杨一边纠正,一边跟盘子里最后一口米饭做斗争,连最后一粒米都不放过。
许小柳看不下去,一边将自己碗里的米挑了过去,一边辩解,“这年头还用得实践吗?男人们都堕落成啥样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自古以来陈世美一样的男人就没断过!”
陈大杨倒也不嫌弃,把许小柳挑过来的米饭吃下去,一粒一粒并不浪费,还颇为自然,对于她的话却十分不接受,“有一个陈世美,还有一个柳下惠,扯平了!”说这话时,嘴里的米粒喷了出来,不小心就吹到了他自己的鼻头上,这一幕令许小柳大笑不止。
陈大杨从鼻子上把米粒吸下来,吃下肚去,怡然自得的样子,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在那一刻,许小柳突然有种相识很久的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不做作,不造作,不刻意讨好和接近,又那么亲切和自然,只在这刻,她对陈大杨有了那么一丝好感。
陈大杨也一样。尽管跟许小柳有一句没一句地斗嘴,其实从他第二次看到许小柳,听到对方“仗义执言”起,对这个女人就充满了好感,在他眼里,许小柳完全就是女人的另类,特真实,特实在,在他34年的人生当中,爱过也被女人爱过,但那些女人跟许小柳的真实比起来,不是脂粉气过重就是过于矫情,别说把自己盘子里的菜夹进碗里,就连他多动几下盘子,别的女人也会因此不吃,仿佛有多讲究多在意卫生这件事,其实在他看来完全就是矫情,谁从小到大不是跟家人一个盘子吃饭?难不成因为全家人都夹来夹去就不吃了吗?他不信,所以对于过份矫情的女人,他往往也不会恋得太久。眼下,许小柳倒是个意外,看衣着也算是有品味的一个女人,但她除了能跟自己斗嘴以外,还肯吃自己夹过去的菜,而且还那么不客气地把她碗里的饭让给自己,这份亲切和随意,在他看来完全就是女人的另类美,实实在在的美。
两人心里都有了那么一份好感,说话自然也客气起来,除了相互安慰彼此今天的失意之外,陈大杨对许小柳关切起来,“其实你是个不错的女孩子,相信一定会有一个好男人爱上你,只是缘份问题,慢慢等,会有的。”
30多岁的人还在沟通缘份问题,许小柳的脸还真红了,“呵呵,缘份是个安慰人的东西,借你吉言,也希望你早日找到合适的另一半。”
两人客气着,再客气着,不知不觉间,时间过去大半,陈大杨家里的一个电话让他惊觉,这顿饭吃了大半天。
许小柳见陈大杨接电话时一脸赧色,深知对方有事,赶紧起身告辞,“谢谢你的午餐,有事就先回吧。”
陈大杨一脸豪气,“不就一顿饭吗?而且这里的套餐味道还真是不错,两个人才二百多也不贵,值得,哈哈哈……”这样说着的时候,两人朝着收银台走去,当收银员给陈大杨报出596元的餐价时,只一刻,他脸上的豪气不见了,这才知道,套餐一份298,刚才许小柳没跟他说清楚,那只是一个人的价格。
这一幕,自然一点不落地被许小柳瞧在眼里,她看得出来,陈大杨只是一个普通男人,普通到饭之前要先算计价格是否公道,很显然,这餐饭对他来说已经超支。
“还是我来吧!”许小柳抢先一步上前,想算帐,却被陈大杨拦下来,很麻利地交了钱,又转身训她,“你当我交不钱是怎么的?”
许小柳笑了笑,很尴尬,“那下次我请你,今天算欠你一个人情。”
陈大杨没接她的话。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餐厅,回归到熙熙嚷嚷的人潮中,都沉默了。
是时候告别了。许小柳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她知道,自己和陈大杨并非同道中人,除了同一天失恋之外,他们之间并无别的交集,刚才的一餐饭,已经初见端倪,所以当陈大杨跟她讨要电话的时候,她只是笑了笑,拒绝,“不是说了吗?人与人之间需要缘份,那就算算我们有没有缘份再见吧!下次,下次有缘见面时再讨要电话,可以吗?”
这样委婉的拒绝,陈大杨自然听得懂。好在,他并没有多在意,挥挥手,转身倒比许小柳还要快,“那么,再见吧!”
陈大杨走得利落,干脆,这倒让许小柳心里涌起一丝惆怅,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心头郁郁地,难以成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