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一个刚失恋的女人来说，新结识的男人不主动示好，她会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市场，一旦男人有心示爱，她又觉得一切来得不真实，如同一只刚被扎过的刺猬，全身武装着准备随时战斗。

陈大杨的话让许小柳生出些许恐惧，又夹杂着些许恐惧，说不清的感觉令她一时语噎，直到看到那双充满了好感的眼神，这才一点点恢复理智。

“那个……你知道的，我刚刚跟男朋友分手，怕……怕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实在想不出如何拒绝，许小柳有些语无伦次。

陈大杨却坚持得很，“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也一样，刚分手，确切地说，刚刚被甩……但是就算被甩又能怎样？生活总要向前看的，再说，我们俩也不差，凭什么他们新人在抱，我们就要天天泡在回忆里？走出来吧，小柳，你是个好女人，我相信，咱俩在一起一定能幸福！”

如此赤裸裸地表白，许小柳没料到，且还真的难住了她，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就像同时溺过水的两个陌生人不小心拉了对方一把，就产生了某种依赖感，这种感觉有同病相怜的怜惜，也有对未来不确定的小担忧。

“对不起……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有点……太快了。”她犹豫着，终于拒绝。

看着许小柳慢慢将头低下去，喏语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陈大杨知道，自己有些唐突了，于是赶紧道歉，“哦，没事，是我太冒昧，你别见怪。也许是一个人孤单久了，我越来越觉得，像咱们这种难嫁难娶的人，并不是真的难嫁难娶，而是无法跨过自己给自己设置的一道门坎，就算今天咱俩跨越不了这道门坎，我们也一样可以做朋友的，对吧？”

“嗯。”许小柳终于抬直头，点了点，“你是个不错的人，刚才看你对一个孩子都那么怜爱，相信你对朋友也不会错。”

“那当然，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爱心，不是有句话说的好吗？懂得爱别人的人更懂得如何爱自己。”陈大杨不无骄傲地说：“我这人就是热心肠，以后有事你就言语，绝对没二话！”

明明知道，对方只是一句客套话，在许小柳听来，却还是满满地感动。

自从跟黄海跃瞥清关系之后，再也没有哪个男人这样对自己仗义执言过，走过情路，受过情伤，却更明白，一个男人肯如此对一个女人，除了说明自己已经在他心上，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能够给予女人一定的安全感。

莫名，许小柳就记起前几天的自己，那么渴望有个家，有个人来呵护，那是一种强烈需要安全感和被人包容的感觉，如今，面对陈大杨，感觉似乎有了那么一丁点儿，却总觉得哪里又欠缺了什么，也正是这种欠缺，让她止步不前。

男女间打开了感情闸门却得不到共鸣，想关上，来不及，那份尴尬令人窒息。

看许小柳对自己缺少那么一份热忱，陈大杨的话倒也少了，一时之间，两人皆沉默。看看陈大杨眼里冒出来的那道光，一时之间，许小柳不知如何应对，心里有一种感觉告诉她，心已经乱了，自己必须找个地方冷静一下。于是在桌子底下机灵地发了信息给卫紫云，对方打电话过来时，她第一时间冲着电话乱说一通，“什么？你出事了？好，我马上过去，你不要急，我十分钟就到！”任何卫紫云在电话那头如何惊讶，许小柳还是义无返顾地挂断，然后冲着陈大杨致歉，“真对不起，我同学那边出了点事儿，我必须赶这去帮忙，你看……”

话说到这里，陈大杨也不傻，看得出来几分颜色，知道许小柳一半是有事一半是想逃避自己，也就只好趁势而为，“好，再见。”话是如此，却还是坚持付了帐，许小柳争不过他，两人在收银台前争执了好一会，直到陈大杨告诉她，“哪有让女人请客的道理？那样我还算不算男人？”许小柳这才收手，任他付帐。

出了快餐店，两人一南一北，沉默着道别。

许小柳很想回头看看，又怕对方正注视着自己，强忍着没回头，一直走到街角拐弯处，这才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却极失望。

陈大杨走得异常坚决，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几秒钟就不见了人影，这令许小柳心里涌出几分失落来，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乱成一团麻，陈大杨这个男人或许不错，可是毕竟刚刚相识没几天，过早下的结论并不见得真实，然而再一想今天跟对方相遇的情景，又不免对他的爱心和真诚打动，一个34岁的男人还能保持一份爱他人的心，又觉得十分难得，这让许小柳不免纠结。

卫紫云单位就在附近，许小柳拿出电话打给对方，被好一通埋怨，直到她说请客谢罪，这才算堵住了卫紫云的那张厉嘴。

几分钟后，卫紫云一身火红地杀将过来，红褐色的头发，红色的披肩，连脚上的鞋都是大红色，过去那个古板得只知穿职业套装的卫紫云几天不见就换了新颜，许小柳第一感觉就是对方恋爱了。

“怎么？有情况？”在咖啡馆一落座，许小柳先开口。

卫紫云看看自己这身装扮，极满意地笑了，“看着是不是新鲜？换个形象罢了，有情况怎么可能不告诉你呢，呵呵。”

对于这个跟自己同年入学同年毕业的大学同学，许小柳总是有分距离感，从上大学第一学年起，她俩就是上下铺，那会儿卫紫云家里条件不好，许小柳常把从家里带来的吃食分一半给她，所以卫紫云对她除了感激就是讨好，对许小柳是实心实意的好，冬天会提前打来热水供她用，夏天也会抢着去食堂帮她打饭，将许小柳照顾得是无微不至，也因此，许母每回到学校看女儿，总是拉上卫紫云一起吃饭，拜托她好好照顾许小柳，卫紫云在许小柳眼里，是个能说会道的女生，常常把母亲哄得开心无比，回回来除了给女儿许小柳带东西，也总忘不了卫紫云的那份儿，为此，不知内情的同学都说她俩是表亲，俩人对此也不解释，有一搭没一搭地也就接受了这种姐妹关系。但是，在许小柳心里，总有一处是卫紫云到达不了的地方，像一条蜿蜒的小溪，许小柳始终不愿意卫紫云跨越过去，在她心里，卫紫云过去的聪明造就了她今天的精明，无论是生活还是职场，她脸上的笑容总令许小柳心生几分距离感。

卫紫云也一样。尽管是四年同窗姐妹，好的时候甚至不分你我，但她深知，自己和许小柳之间有一条永远也跨越不了的鸿沟，那就是家世。许小柳家世太好，父母都有公职在身，可谓城市娇娇女一枚，而她来自农村，一切都必须自己打拼，那份苦和累，许小柳无法体现。正因为她无法体会，卫紫云在许小柳面前展现的始终是乐观向上的姿势，她知道，人的出身无法改变，命运却是可以改变的。正因为如此，在她心里，跟许小柳尽管时常见面且依然姐妹相称，但更多时候却是把她当成竞争对手，过去她是城市公主，自己是乡下丫头，她拥有一切，自己却一无所有，这种落差着实令她心里不舒服，卫紫云期望自己的命运出现转机，让自己能赢许小柳一回。

人生真是奇妙，两个人生完全不同的人表面上亲如姐妹，内心却陌生如许，这种感觉常常令两个当事人都说不清是哪里出了错，却也只能将错就错，唯一让她们不适应的就是，不见面时常牵挂，见了面又相互说着假话。

“小柳，刚才的电话是怎么回事？”卫紫云先开了口。

知道会有这么一问，许小柳在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一个男人老纠缠我，是你的电话解救了我，谢谢啦！”话说得轻松，还配以无比轻松的表情，边说边呷了一口咖啡。

卫紫云何其聪明。许小柳越是表现得轻松，她心里就越明白，事情无非那么简单，当然，她也不会再追问，再好的姐妹也总有几分隐私是不想为人知的，适时而断才是识实务。

“能帮这样的小忙，我还真是乐意呢，呵呵。”卫紫云笑得更轻松，“其实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问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上次黄海跃的事，算我多嘴，没想到你们竟然会真的闹到分手……唉，可惜了这两年的感情。”

说到黄海跃，许小柳仿佛听到一个久远的名字，竟然有种事过境迁的感觉，这感觉令她顿悟，自以为放不下的东西，原来一转身就开始了忘记。

“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我和他门不当户不对吗？我当时听你的劝告倒好了，也省下了这两年青春……”许小柳客气地感谢，“我还是要感谢你，不是你，我怎么知道自己是被劈腿的那一个……两年了，说没感情是假的，起初他说分手，我还想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来为他开脱，总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没想到，到头来傻的那个人是自己……”

“女人如种子，如果撒到肥沃的土地，就会开花结果，幸福无比。但如果撒到贫瘠的土地，就会凋零如泥，一生暗淡凄凉。你这次放手，其实是最聪明的选择，再过十年二十年，你回头想想我今天的话，一定会觉得有道理。”卫紫云赶紧安慰，手伸过来，轻拍许小柳的手背，“你条件这么好，将来一定会遇上更好的男人，相信我。”

许小柳满怀感激地点头，不经意间发现，卫紫云今天的手指甲也是精心描绘过的，心生一念，又不敢确定，“紫云，过去你可不舍得这么花钱，瞧瞧，水晶的呢，这一手指甲画下来，怎么着也得百儿八十的吧？你是不是恋爱了呀？呵呵……”

说到自己，卫紫云立即变了脸色，小嘴上翘着，仿佛在跟什么人赌气，“我卫紫云是单身主义，什么恋爱，什么男人，统统不要！恋爱没一桩靠谱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话千百年来一直在女人口中流传，凡是女人，一生中就要无数次说起，每说起一次，必是心中怨气无数。

听到卫紫云说起这句话，许小柳莫名就记起了陈大杨，当初自己如许说时，他反驳的那段话至今记忆犹深，他说“常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女人，一定是见识男人多了，吃男人的亏久了，才生出这样的感慨！”，如今，许小柳突然很想拿这番话来反诘卫紫云。

“千帆过尽始知始好坏，你一个单身主义者对男人讳莫如深，怎能就断定没一个好男人呢？”

“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看看眼下这社会，浮燥的让人不敢相信，再看看时下这些男人，不是小三小四就是微恋网恋，不给你闹出一折出轨戏来，他们还不肯罢休呢！”卫紫云心里仿佛藏了极深的怨气，不停地抱怨着，“再说了，就算感情再好，你敢确定他心里有了你，眼睛就不会再瞟别的女人吗？哼，男人啊，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都一个德行！”

“被鱼刺卡住过，不等于以后就要避开海鲜美味，被风雨吹打过，也不能认定它就是百害而无一利，男人也一样，不能因为一个男人不好就认定全天下的男人都是败类。”许小柳说到动情处，不免心头激荡，“其实不瞒你说，虽然我是被劈腿，但我还是相信爱情。有时候我也在想，人与人之间其实就是个缘份，爱不爱，恨不恨，都是虚的，没有缘份也白搭！”

“没想到啊，你还真想得开呢，呵呵。”卫紫云感慨不尽，“本来，本来我还想着抽时间好好安慰一下你呢，没想到，你今天来竟然把我安慰了，难得啊！”

看卫紫云一脸赧色，许小柳知道，她内心一定藏着许多事，想关心，又觉得不妥，只好淡笑，“呵呵，不经历，哪懂得，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锁，一段别人听不得的故事，一个解不开的疙瘩，能自己把自己宽慰了，那才叫人才呐！”

卫紫云张了张嘴，脸色绯红，倒没说出什么来，只是默默地喝起了咖啡。

许小柳坐在一端，也不再出声，本来今天遇到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她很想找个人好好倾吐一番，神不知鬼不觉就走到了卫紫云单位门口，其实内心里，她更希望能跟郑宛莹那样的知心人说说话。

卫紫云是个聪明人，毕竟有过大学四年同窗经历，她了解许小柳内心所想，也深知自己在对方心里是怎样一个人，她知道事实胜过雄辩，只希望时间能证明自己对许小柳这个朋友是多么地珍惜，多么希望她能幸福，可是眼下来看，许小柳对自己依然有误会。

“那个……小柳，其实有些事我一直想跟你澄清一下……”终于，卫紫云争先敞开了心扉，“小柳，我知道，从大学到现在，在你眼里始终认为我是那种急功近利，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也知道，我的出身跟你没法比，除了自身努力之外再无他法……我也承认，当年跟你上下铺时，我确实充当了你妈妈的眼线，什么男生递纸条呀送花呀，全是我告的密，这些……你都知道了，你也恨过我，是吗？可是小柳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为了你好……别的不说，还记得当年为你在寝室楼下唱歌的那个小K吗？当时我就告诉你那个男生不可靠，你却非要试着跟他在一起，为了阻止你，我不得已给你妈妈打了电话……后来，许阿姨阻止了你的早恋，为此你三天没理我，以为我是叛徒，扼杀了你的初恋，其实你并不知道，那个小K为无数个女生唱过歌，你只是其中一个，也就是说，那个男生根本不值得你去爱！还有黄海跃，你一直认定我和许阿姨站在同一条战线，我们以门当户对为理由来反对你这场恋爱，可是你并不知道，我和许阿姨在背后做过多少工作，你妈妈为了调查黄海跃，去他们单位找领导了解过无数次他的人品，而我也见识过黄海跃多次跟别的女人拉拉扯扯……我试着跟你说起，可你总是不听，还误以为我和许阿姨有意阻挠你这段感情，小柳，你真的误会了我跟许阿姨！她是你的亲妈，怎么可能不希望你幸福吗？我更是你的同窗兼闺蜜，怎么会害你？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有时候瞧不起我，以为我是那种从农村跳出来的凤凰女，一心想找豪门飞上枝头，我不否认，我有这样的想法，因为这是改变我命运的最佳捷径，但是你不能否认的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规规矩矩地打拼着，努力着，换句话说，我是在靠自己的拼搏努力往上爬，当然我也希望有个靠谱的男人能够伸手拉我一把，可是没有可靠的男人出现之前，我是一个人在奋斗在努力，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全是功利心思的女人……”说到这样，卫紫云的唇角蠕动了一下，些许激动，“小柳，你能理解我吗？”

一番话，说得许小柳人未开口泪先流，她承认，卫紫云说的这些话打动了自己，说中了自己的心事，回想这么多年来卫紫云的努力和拼搏，她承认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一直把对方排斥在心窗之外，“别说了，紫云，是我不好，我一直戴着有色眼镜识人！我对不起你！你是个乐观努力的好女孩，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听到这句迟来的肯定，卫紫云终于欣慰地笑了，握过许小柳的手，只差没掉下眼泪来，“真的吗？你真的理解我了吗？不怪我？”

“说实话，过去我真的误会过你，怪过你，今天听你这样一番话，我真的理解了你，紫云，从今天起，我们除了是同学和闺蜜之外，还是最好的姐妹！”许小柳激动地拉起对方的手，“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多年来的心结被你的一席话打开了，真觉得痛快！走，我们喝一杯去！” 3fs/hQLc0D7kzQj6Hxe9Av13YigFB0cGwfawamlb4N1z5oyWl8MHoWVtHJ+7bBv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