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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真性情

“说得夸张一点,可以说这两本书(指《沈从文小说选》和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定了我的终身。”

“我始终认为,用笔、墨、颜色来抒写胸怀,更为直接,也更为快乐。”

“我什么功也不练,只练‘买菜功’。我不爱逛商店,爱逛菜市。看看那些碧绿生青、新鲜水灵的瓜菜,令人感到生之喜悦。”

汪曾祺为江苏高邮人,与北宋著名词人秦观是同乡。位于大运河畔的高邮因驿站而得名,它还是著名的咸鸭蛋产地。有人曾请汪曾祺排列高邮名人的先后顺序,他谦虚而又不失幽默地把自己排在了鸭蛋的后面:“秦观第一,鸭蛋第二,我第三。”

都说大学的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但汪曾祺是个例外,他是真正由西南联大中文系培养出来的一位名作家。他自己曾说:“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当然这也得归因于他遇到了一位好老师——教他写作的沈从文,是沈从文让他知道了“小说还可以这样写”。

汪曾祺在读中学时就是沈从文的超级“粉丝”,抗战避难时都没忘记带上一本《沈从文小说选》。1939年他从上海经香港、越南辗转来到昆明参加考试,考中了第一志愿——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终于见到了心仪已久的沈从文先生。

汪曾祺不但成为沈从文的入室弟子,还是其得意高足。沈从文在中文系开了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汪曾祺全都选了。“贴着人物写”便是汪曾祺在课上习得的写作“诀窍”,令他受益无穷。有一次沈从文为汪曾祺的课堂习作打出了120分的史上最高分,甚至说他写得比自己还要好。

汪曾祺自称“颇具歪才,善于胡诌”。大学期间,闻一多先生的名言“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以及把晚唐诗与后期印象派画作相联系的讲授方式令他记忆深刻。而他最感得意的一件事是当“枪手”的经历:在闻先生的唐诗课上,他替一位低年级同学代写读书报告,其中对李贺诗歌颇具创见的评价——李贺的诗是画在黑底子上的画,故颜色特别浓烈——受到闻先生激赏,说是“比汪曾祺写得还好”。

汪曾祺其实是在新时期被重新“发现”的一位作家。他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就开始发表作品,到八十年代的写作属于“春来老树发新枝”,自然出手不凡。当时他接连发表了《受戒》《异秉》《大淖记事》等带有散文诗性质的小说,立即引起了文学界的极大关注,并被视为文笔老到、风格独具的一位老作家。尽管汪曾祺自己心态很年轻,并不愿意被冠以“老”的名号。

1986年,在上海召开了一次中国当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这次会议是对新时期文学创作“井喷”现象的一次集中检阅。来自全国各地的著名作家、评论家以及来自海外的汉学家纷纷到会,大家情绪高昂,气氛异常热烈。汪曾祺先生以贵宾的身份参加了各种活动,在会议间隙还即兴创作了不少画作题赠给文友们——这也是他在写作之外最喜爱的一种抒情方式。

汪曾祺(左三)与部分参会的北大中文系系友

我是代表英文、法文版的《中国文学》杂志来参加会议的,准备向海外报道此次研讨会的盛况。在会上我还见到了陈丹晨、吴泰昌、乐黛云、谢冕、季红真等众多从北大中文系毕业的评论家和学者。兴奋之余,我们这些系友便提议在会后一起合影留念。

会议一结束,系友们说说笑笑来到会场门口的巨幅海报前准备拍照。就在摄影者即将按下相机快门的那一刻,在一旁留意着我们言行的汪曾祺先生突然“跳”进了画框中,说了声:“我也是北大的!”那神情就像个活泼的顽童。我们这时才发觉在无意间把汪曾祺先生给“遗漏”了:对啊,他可是西南联大出身啊!

我们这些后辈自然是热烈欢迎这个带点调皮的“老同学”的加入。我连忙上前请汪先生站到中间位置。汪先生笑着轻声说:“不用,不用。”他不想影响大家已经排好的队列。只见他紧走几步,一侧身站到了他的“小老乡”黄蓓佳的身旁。于是,这张充满了欢乐气氛的北大中文系系友合照便诞生了。

汪曾祺与他的江苏老乡赵本夫的“师徒之谊”,堪称文坛的一段佳话。在南京见到赵本夫时,我曾经向他问及此事。赵本夫非常珍视这一段情谊,他激动地对我说:“我可是正式向汪先生拜过师、行过礼的!”

他对当年的情景记忆犹新:“1982年春天,当我到北京去领全国短篇小说奖时,与一同获奖的林斤澜、刘绍棠、汪曾祺到北海公园游玩。他们都是长者,我当时才三十多岁,当然只有听的份儿,而且是非常虔诚的。记得是林斤澜先生提议说:‘小赵,你是写乡土生活的,汪曾祺也是写乡土生活的,你拜个老师不好吗?’在一旁的刘绍棠先生也随声附和。汪曾祺先生连忙说不要不要。我一听此言自然是喜出望外,连忙退后几步,恭恭敬敬地朝汪先生鞠了一躬。汪先生走过来一把牵住我的手,朗声笑道:‘咱们可是同科进士,以后互相学习!’此言一出,几个人都大笑起来。”

后来,当赵本夫因短篇小说《“狐仙”择偶记》引起争议,在当地受到不公正对待时,汪曾祺写信安慰他说:“你很幸运,刚写小说就有人批评。”

汪曾祺题赠给赵本夫的画作

1990年,当赵本夫离开家乡徐州到南京担任江苏省作协专职副主席时,汪曾祺特意画了一幅画并题写了一首诗送给他:“人来人往桃叶渡,风停风起莫愁湖。相逢屠狗毋相讶,依旧当年赵本夫。”

“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期望。南京是个衣锦繁华之地,不管人来人往,风停风起,要守住自己的本色,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赵本夫动情地说。

汪曾祺一直很关注赵本夫的创作,曾再三叮嘱他:“你的作品不要离开家乡,你看我至今还在写高邮。”这无疑是汪先生向爱徒面授的经验之谈了。

2018年,赵本夫凭借力作《天漏邑》荣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唯一的长篇小说大奖,这可以视为他们俩“师徒缘”的接续了。

由于居住条件的限制,汪曾祺先生一开始没有自己的书房。当他构思好了作品,往往没有一张桌子可以让他落笔。他的女儿曾经记过一件趣事,说有时候她上夜班刚睡起来,汪先生就急急忙忙地冲进屋里,铺开稿纸就写。家里人笑他说,那情形就像一只老母鸡,憋好了一个蛋,却没有窝来下。

而等他“下完了蛋”,情形又如何呢?汪先生自己有个描述:“一个人在写作的时候是最充实的时候,也是最快乐的时候。凝眸既久,欣然命笔,人在一种甜美的兴奋和平时没有的敏锐之中,这样的时候,真是虽南面王不与易也。写成之后,觉得不错,提刀却立,四顾踌躇,对自己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此乐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这真称得上是一幅栩栩如生的作家自画像了。

汪曾祺的小说属于少而精的类型,笔墨俭省,但旨趣深远,回味悠长。他的作品一经《中国文学》英文、法文版译介,便受到了海外读者的欢迎。他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大淖记事》发表于1981年4月号的《北京文学》,在《中国文学》英文版的译载日期为1981年10月。从中文定稿到翻译出版、送到海外读者手中,仅用了6个月的时间!这在当年绝对可称神速,自然这也得力于编辑与翻译们对汪曾祺作品共同的喜爱与推举。

1988年,我们的“熊猫丛书”准备翻译出版汪曾祺的作品集,其中英文版书名定为《晚饭后的故事》,法文版的书名为《受戒》。两个版本的书名之所以不同,是因为考虑到英语国家的读者喜欢较为平实客观的叙事风格,而法语国家的读者偏爱情感细腻的描绘。英国的学者在为此书作推介时直截了当地称汪曾祺为“另一个沈从文”;而法国的译者则指出《受戒》“写水虽不多,但充满了水的感觉”,这样贴切细致的阅读感受让汪先生大呼意外,因为连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的外文版作品集的序言通常都比较简短,汪先生却别出心裁,把它变成了一篇洋洋洒洒长达7 000字的文章!他借用京剧中角色出台时常用的“自报家门”的手法,把自己的家学与师承、作品背景及创作风格交代得极为清晰,为西方国家的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内涵、顺利进入小说情境作了周到妥帖的铺垫。虽然这篇序言的字数大大超出了范围,但我们杂志社却意外收获了一篇精彩的“作家小传”。记得这篇序言寄达时,我们主任特意打印出来让编辑们先睹为快。大家兴奋地争相传阅,吟味不已。这样热烈的“文学场景”在我们编辑部是不多见的,足见汪先生的文章所具有的独特魅力。

1999年,我主编了一套英汉对照的当代作家作品系列(共20册),把通过《中国文学》译介走向海外的汪曾祺等作家全部囊括在内,以表达我们的敬意。

“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汪曾祺对于语言有着高度的自觉。他认为作品的语言映照出的是作者全部的文化修养。“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汁液流转,一枝摇,百枝摇。”他的小说之所以能牢牢“吸”住读者,令人欲罢不能,就跟他雅到极致又俗白到家的语言有关。

他曾经把使用语言与“揉面”相比:“面要揉到了,才软熟,筋道,有劲儿。”他在下笔之前经常要打腹稿,把语言反复“抟弄”,甚至是“想得几乎能背下来”才写的。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的文字常常显得有“咬劲儿”,韵味十足,令人过目不忘。

现代京剧《沙家浜》中阿庆嫂的唱词堪称经典:“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这样的句子就是汪曾祺反复“抟弄”“揉熟”的结果。

下面再举几个具有典型汪氏风格的例子:

“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人的心,是脆的。”(《随遇而安》)

“璺”这个词一般用于陶瓷、玻璃等器物上出现的裂纹,此处借指人心的裂痕非常贴切。

“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端午的鸭蛋》)

“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晚饭花》)

“《边城》的语言是沈从文盛年的语言,……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适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又读〈边城〉》)

这样文白兼具、精准独到的语言是有魔力的。而他在大理书写的对联“苍山负雪,洱海流云”、在武夷山写下的诗句“四围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梦清”更是令人击节赞叹。难怪他的好友、同为京派作家的林斤澜称之为“下笔葳蕤,文成葱茏”。

汪曾祺是个通才。这一点可谓得其父亲真传。诗、小说、散文、戏剧等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精彩纷呈自不必说,汪曾祺精通书画,懂医道,喜美食,年轻时还喜欢唱戏、吹笛,用作家贾平凹的话来说,是属于“修炼成老精”的“文狐”级别。身具这样的才情,自然是“心有余闲,涉笔成趣”,写什么都能写得十分讲究。

苏东坡曾在写给他的侄子的一封信中说:“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繁华落尽见真淳。

上面的这段话用来概括汪曾祺先生的文学生涯,也是非常贴切的。 MBgr0lPd0O/b1UhATigHWEgp6m3F7MUjoUoUSG1fIfKYceWom4zhu+qr7zHX0n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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