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陶器赋形的过程中 ,仰韶文化的先民更多追求的是力的平衡,或者说是对静止的力的体味和应用,那么,在彩陶的图案中,他们表现出来的则更多是对运动的力,或者说是对于力的运动的形式感的抽象表达。
视觉中的动觉是人类理解物质世界的重要途径。不过,在视觉艺术中,对于人类运动感的表达,几乎自古以来就是艺术家们不易实现的野心。彩陶图案中,除了利用对称性的图案组织平衡、秩序与静止的构成之外,还有大量的母题都涉及运动和运动感:水波纹、回旋纹、波浪纹、旋涡纹、螺旋纹、有方向感的平行线、各种变体的涡卷纹、反复的回旋与卷曲等,很明显地传达出对于物质世界中运动现象的关注、体验和玩味 。作为对比,在以充满运动感的各种纹样中,羼入利用对称图案而特具稳定感的三角形、圆形以及网纹,静止与运动在对比中相互凸显了各自的存在。
彩陶盆
新石器时代后期仰韶文化,1957年河南省陕县庙底沟出土,高22.6厘米,口径38.2厘米,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自然界中物体的静态平衡是显性的,它通过物体的形状和状态肯定地传达出来,为人类的视觉所知觉。但物体的运动却是隐性的,它通过一系列位置移动、不间断的瞬间变化以及后一瞬间不断否定前一瞬间的状态和位置甚至形状来表现,它必须通过与周围物体的比较,与背景物象的参照来感知。因此,我们称对物体运动的感知和印象为动感,而称视觉对物体运动的空间知觉为动觉。
在先民眼中,最明显的物质运动莫若云、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以对云、水运动之动觉来对运动感加以抽象的概括,最终形成了彩陶图案最重要的母题,也是中国彩陶文化最突出、最特殊的艺术创造。
此外,更重要的是,几乎所有彩陶上的图案,都是用兽毛笔蘸上颜料,以快速运动的运笔方式,一次性地不加修饰地完成的。凡有块面的地方,也是用较粗的线条和排列的笔法一次性完成。迅速的运笔、坚定的线条、稳健的控制、轻重疾徐的把握、柔软的兽毛笔提按与平稳运动的效果等,在不同的图案制作时的不同需要上,在强调流动感的图案和强调静止感的图案上,都得到了恰如其分的使用。
在后来的中国绘画中,这种用笔习惯和线条处理方式,无论是对于意象的概括性表达,还是对于客观物象的抽象性提炼,都成为绘画艺术造型的最基本手段。因此,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可以把彩陶图案中用线构形以及使用兽毛笔所发展起来的一系列用线技巧,看作先民绘画意识的觉醒。
旋涡纹彩陶罐
马家窑文化半山类型,兰州市花寨子出土,高22.5厘米,口径14.1厘米,底径10.6厘米,甘肃省博物馆藏
彩陶涡纹壶
新石器时代马家窑文化,甘肃半山墓地出土,高40厘米,口径1.6厘米,底径13.7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葫芦形网纹彩陶壶
马家窑文化半山类型,兰州市花寨子出土,高46.7厘米,口径12.2厘米,底径16.8厘米,甘肃省博物馆藏
涡纹彩陶瓮
马家窑文化马厂类型,永登县蒋家坪出土,高52厘米,口径19.6厘米,底径12.5厘米,甘肃省博物馆藏
其实,人类对于对称性的领悟与对于运动感的领悟,几乎是作为认识事物的两种对立状态而同时发生的,并可能成为互相成全的共生关系。正如弗赖(Dagobert Frey)所说:“对称意味着静止与束缚,不对称则意味着运动与放松;一个是秩序与规律,一个是任意与偶然;一个是刻板的坚定不移与拘束,另一个是活力、游戏和自由。”(H.魏尔《对称》转引弗赖《论艺术中的对称性问题》)
也许,相对于世界上其他地区早期文化看重对称与不对称这一对矛盾的视觉印象,仰韶文化先民更看重这一对视觉印象给予观者的主观感受:静止感与运动感。这一思想倾向的结果是,中国彩陶文化中陶器上的图案对于运动感的表现特别多,尤其是与世界上其他地方发现的彩陶图案相比较的时候,这一点会特别明显。
但是,中国彩陶上用毛笔迅速画出的线条组织而成的富于运动感的图案,却并非是任意与偶然的产物。它另有一种运动感的秩序与规律,虽然充满活力与自由,但却始终具有独特的规则与秩序。这种独特的运动中的秩序感与活力,及自由的交融、并存与组合,成为中国彩陶图案最突出的艺术特征。
旋涡纹、水涡纹、云气纹等仰韶文化彩陶纹饰中的独特形象,从自然物的运动中抽象出某种形式能量,使人类的动觉在对这一类纹饰的审视中复活。运动感的成功传递令这一类纹饰具有独具的艺术魅力,仿佛把人类生命的节奏与韵律和自然的节奏与韵律整合其中,使线条的回旋与流转具有别样的姿态。一种从静止中解放的自由和恣意的放纵与舒展,在彩陶的表面回荡和鸣响,也在绘画者和观赏者内心回荡和鸣响。静中之动、凝固的动态和抽象的动感,在目光凝视下的人类心灵中复活。
彩陶图案上利用富于运动感的笔触,去刻意地表现旋涡纹、水波纹、卷云纹等运动感明确的自然现象,把对虚化的物质运动的感受通过具体的线条运动表达出来,是仰韶彩陶最独特的图案特征。仰韶彩陶图案上随处可见的那种“仿佛无休止的旋涡纹”(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中国艺术史》),给现代的艺术史研究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人面鱼纹彩陶盆
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1955年陕西省西安市半坡出土,高16.5厘米,口径39.8厘米,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彩陶蛙纹壶
新石器时代马家窑文化马厂类型,高42厘米,口径13.1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鱼纹彩陶盆
仰韶文化半坡类型(距今6000年前),秦安县王家阴洼出土,高15厘米,口径50厘米,甘肃省博物馆藏
不过,这种表现运动感的独特图案,确实是古代中国人对于现实世界中事物运动这一重要事实最深刻的情感回应。新石器时代彩陶图案中的涡旋纹、卷云纹、水波纹,后来在商周青铜器图案中变化成各种各样的云纹、向左向右的各种卷曲纹,包括后来被误称为“雷纹”的卷云纹,以及同样被误认为是“谷纹”的玉器上的小卷云纹、在秦汉时代被装饰化而附加上各种小装饰图案的云气纹,有时候甚至与夔龙纹混为一谈的装饰性云气纹等,样式层出不穷。
古代中国人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热衷于借助水纹、云气纹来表达运动感,进而表达对人类身处的变动不居的物质世界的深刻理解的民族。从新石器时代的图案开始,中国人就在造型艺术和图案装饰中利用云气纹,来表达他们对于变化的物质世界、流逝的生命、不断消失的时间和处于变动世界之上的永恒的神、神秘的先人、见首不见尾的龙以及各种超现实存在的感受。
在中国历时数千年的传统艺术中,云气的造型几乎无处不见。雕塑、建筑、绘画乃至各种装饰、工艺品中,云气纹及其变体的形象可以说是一种标志性的存在。全世界所有的文化传统中,只有从中国文化传统中诞生或受中国文化影响的艺术,才会去刻意表现云气;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中国艺术家才会去刻意创造有关云气的形象和图案。
除了用线来表现根据运动和静止这两大类力感和动觉的体验所创造的抽象图案之外,彩陶中还有少量描绘自然物象的图案,具体有鱼、蛙、鸟、人面、人形等。但这些来自自然的形象,无一例外都被极度抽象化了,大多数被简化成单线或者复线的图案,仅仅满足于最简洁的辨识度。
也许,在彩陶图案上采取这种抽象手段表现自然物的方法,并非出于创造者手法的粗陋和观察的疏略,而仅仅是为了与其他抽象图案保持协调。证据是,当时模拟自然物象而创造的仿生陶器器型,例如鹰形、猪形、人形的陶器,从雕塑的角度理解,几乎可以说已经达到了形神俱肖而且要言不繁的程度。这足以证明,彩陶时代的先民对于自然物的观察和概括,以及如何转化成为简洁的艺术造型等艺术上的基本素养,已经开始得到充分的发展。
彩陶时代在装饰艺术中兼顾抽象图案与自然物象及其变体是一个极为突出的艺术现象。在此后漫长的历史时期中,我们会看到这一艺术现象反复出现,创造出极其灿烂的成就。尽管此后使用的是不同的材质,但无论是青铜、漆、瓷、石、玉等,凡涉及造型艺术,无不秉承了这一传统。在视觉艺术中,抽象图案与具象造型混合、融洽地使用,并形成和谐的整体感,在后来的历史中成为中国艺术最突出的特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