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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鬼把戏

我十岁之前,各种胡言乱语,一直被家人认为脑子有问题,或者被鬼缠身。

爷爷临去世前,摔断了胳膊,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臭烘烘的。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农村,没医没药的,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打着寒战,哼哼唧唧地等死。他的病床就摆在狭窄的厅堂角落,如果咽了气、上了天,大家就能及早发现。爸爸和伯伯等人,每天忙忙碌碌,养家糊口,大抵也没怎么照顾。八十来岁的老人是最不金贵的,死了,比活着更受人待见。

我捂着鼻子从爷爷身边经过。爷爷像还魂般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抓住我的手,喘着粗气叫道:“爷爷就要死了,你想要什么?”

我一把把手抽回来,道:“你死就死嘛,能给我什么?”

爷爷常年咳嗽、哮喘,嘴里吐出又浓又绿的痰,苍蝇一落到上面就被粘住腿,这是在我看来他身上唯一一件有乐趣的事儿。妈妈吩咐,不要和爷爷有肢体接触,不要和爷爷靠近说话,否则就会被传染上哮喘。我心中一直以为,爷爷是世界上最脏的人,跟苍蝇一般。

“爷爷很快就要变成鬼了,鬼可以变很多东西,船仔,你想要什么?爷爷变给你。”

爷爷死了居然有这般好处,我一下子开心极了。

我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比如说一个卖老鼠药的老头,每次经过我家,总是承诺下次会捉一只麻雀给我。他家的土墙上都是麻雀洞,他说麻雀晚上还会钻进他的被窝,很听他的话,就跟他家养的一样,他一定会捉一只让我养。每一次来的时候,他总是忘记,并承诺下次一定会记得,我相信他的话超过了一百次。从小到大,我相信的人话、鬼话超过一箩筐。

我想我一定得要一个妙不可言的玩具。但它是什么呢,我一时想不出来,乡下的生活太贫瘠,我想不出高级的玩意儿。如果只是一把链子枪或者一把弹弓之类的,爷爷就死得太不值当了。世界上好玩的东西肯定很多,它们在我没有去过的城市里,所以我实在想不出来。

“爷爷,你别急着死,等我想出来了再死。”我郑重地交代他,这时候我已经不那么害怕他传染我什么了。

他再次抓住我的小手。他的手只剩下一层皮了,在被窝里捂得又干又暖,摸着我的手心,好像想从我这里得到生命的能量。

“别想破脑袋了,我的船仔,慢慢儿想,爷爷死了,你也可以告诉爷爷。”他说话已经相当吃力了,速度慢,但还是拼命地跟我说话,像个口渴的人拼命喝水。可能除我之外,再也没有人耐心地听他唠叨了。

“难道鬼可以和我说话吗?”我好奇地问。

“不。”他得寸进尺,摸着我的脑门和脸颊,道,“清明节的时候,你到我的墓前去烧纸钱,爷爷的鬼就会来到人间,那时候你心里想要什么,爷爷的鬼就知道了。”

“哦。爷爷,你变成鬼了不会害我吧?”在我的印象中,鬼是个坏东西,爷爷变成鬼后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坏鬼。

“不,爷爷的鬼会跟爷爷一样。”他吃力地承诺道。

那我就放心了。

我的玩具箱里,东西少得可怜。最多的是烟壳折叠的青蛙,最可爱的是剪成动物形状的小铁片,那是买爆米花时夹在里面的,还有钢片做成的飞刀,至于贝壳、黄花鱼脑石之类的就不登大雅之堂了。我十分渴望的东西在我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实在是说不出它的样子也叫不出它的名字。等我再长大一些,可以徒步进城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东西了。

“怎么还没死呀?”我每天起来,都会好奇地看看爷爷死了没有。

“快了。”他为能在不久的将来满足我而颇为欣慰,“爷爷死了你高兴吗?”

“嗯。”

“是因为能变成鬼吗?”

这个问题我仔细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变成鬼呢,当然是一个原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似乎我潜意识中一直希望他死。

我在小学里,下课的时候,爷爷时常会拿着一截甘蔗,或者一个光饼,穿着破棉袄,冲追逐的孩子堆里叫道:“船仔,船仔。”其他的同学就会幸灾乐祸地叫道:“你爷爷又来找你啦。”我感觉莫名地羞惭,因为爷爷这副样子真的是丢我的脸。我为有一个乞丐般的爷爷而可耻。我躲避不开,敷衍着收下他手里的东西,把他连推带拉地轰出去。我警告他,以后别来了。他耳聋,也许是故意耳聋,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更没明白我的意思,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学校找我,让我成为同学的笑话。我没有办法改掉他的这个毛病——只要姑姑给他几毛零用钱,他就非得整一些零食来讨好我。这些零食我本来是爱吃的,但是他送的,我就倒了胃口。

如果爷爷死了,我就不会继续这样丢脸了。

爸爸有一个朋友,我叫他老酒,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大概每年有一段时间,会像候鸟一样出现一次。他一般在夏天或者夏秋之间像神一样地出现,住在我们家的楼板上,随便铺个席子,他能睡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他来的目的是在村里说书,他是个职业说书人,肚子里大概藏着几百万字的故事。他说书带劲,悬念很足,一个晚上能够收到好几块钱。白天他则喝酒和睡觉,他一来我们家就要吃肉了。他是个豪爽之人,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身的江湖气。

爸爸很忙,几乎不跟爷爷说话,倒是老酒偶尔跟爷爷说几句。他喝酒的时候,看见爷爷在病床上,便问道:“喝一杯?”爷爷连头都不会摇了,眼睛转了几转,意思是哪里还能喝。不过说实话,爷爷在没有病倒的时候,也好杯中之物,只不过年代苦,连粮食都不够,哪有酒喝?

老酒有钱嘛,妈妈也能给他张罗几个像样的菜,老酒喝得满脸酡红,口沫横飞。爷爷一边像刺猬似的发出“哦哦哦”的声音,一边无力地招招手,示意有话对老酒说。老酒像乌龟般伸长脖子,把耳朵凑近爷爷的嘴边。

“你跟船仔妈妈的事,我可全知道。”爷爷费劲地干着嗓子道。

“不要说胡话,喝点酒,到了那边,不做饿死鬼。”老酒说着,拿起锡酒瓶一滴一滴地把酒滴到爷爷的嘴唇,爷爷一点一点地舔着,回味无穷。那是他一生喝过的最后一次酒。

次日早晨,我像往常一样经过爷爷身边,摸一摸他像蛇皮一样的手,是冰冷的。我像发现了宝藏似的,惊喜地跑出去叫道:“爷爷死了。”

大人们很快得知消息,从不同的地方涌来,把他抬到后厅,把床上的东西一股脑扔到外面的垃圾堆。寿衣、棺材、坟墓,一切早就准备了,他的死是一件大家期待中的隆重的事儿。

在学校里,我也骄傲地跟我的同学宣布:我爷爷死了。

“再也不会给你送零食了吧?”

“当然,再也不会来了。”我如释重负,笃定地回答。

我不会把关于鬼的秘密跟同学们分享,他们嘲笑我爷爷,却想不到我爷爷死后能有魔力。

我坚信,死是另一种有趣的生。

爷爷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如约去扫墓。

本来大人们是不愿让我去的,怕我做不了正事又捣乱,但是我筹谋已久,非去不可,爸爸也就拿我没办法了。爷爷的坟墓是新坟,坟面上长着蓬勃的苔藓,周边和石灰缝隙里杂草挺拔,墓地风景颇为宜人,真是可爱的鬼的居所呀。爸爸把杂草和苔藓除掉,坟墓变成了一个光溜溜的坟包,虽然干净整洁,但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美——你说一个人光头美还是长着头发美呢?爸爸擦了擦汗,巡视左右,叹了口气道:“石灰用得有点少。”

到了烧纸钱的环节,我接过燃烧的纸钱,然后默默地说出我的心愿。这是与爷爷约定的形式。

说来也巧,爷爷死后,我一下子就知道我想要什么了,一把水枪。本来那时候最酷的是火柴枪,高年级同学手里有火柴枪,经常一声“啪”的响动,一群孩子就围过去了,有极大的魅力。但是一个进城的同学告诉我,水枪更厉害,是可以喷水的,而且颜色很鲜艳,可以把形式简陋的火柴枪甩出几条街。如果拥有一把鲜艳的水枪,那我会受到怎样的拥戴?不敢想象啊!

我在爷爷坟前说,请给我变出一把水枪。当时香火弥漫,我相信爷爷的鬼能听得到。

我许下这个愿望之后,每天早上醒来,都希望枕头上多一把鲜艳的喷水枪。我设想的情节是:鬼是夜间行动的,它趁人睡着时无声无息地潜入房间,把东西放下,然后悄无声息地飘走。

遗憾的是,现实与此相去甚远,我不但枪没看到,连鬼的影子也没看到。如此往复,我突然明白:爷爷轻信了死后会变成鬼的说法。

可怜的爷爷,不应该去死。

这么想来,爷爷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那座坟墓,或者每年的祭拜,只不过是对生者的安慰而已。

八月的一天,台风与暴雨过后,天气难得凉爽宜人,每个人都睡得很沉。早晨,妈妈对爸爸说:“昨晚梦见你爹从门口进来,左看看右看看,我当时还当你爹活着,问道:‘爹,你瞧什么呢?’你爹说:‘我房子漏水了,叫三儿去补一补吧。’醒来一想,才知道你爹已经死了,那神态、那语气都跟活着似的。”

爸爸本来拿着锄头要下地,转而上了爷爷的坟头,果不其然,坟包上裂了一道缝,往里漏水呢。这可是件大事,他叫上伯伯一起,商量着取了石灰,去把缝隙牢牢补上。

这件事又让我燃起了希望。我问妈妈:“鬼和人说话,只能在梦中?”妈妈说:“那可不是,睡梦中灵魂出窍,才可以通灵。”妈妈对鬼神的事,比对人间的事更了解,鬼神世界的来龙去脉她门儿清,任何东西都可以解释。

其后刚好是中元节,我们在家中祭拜祖先,烧纸钱。妈妈备了一桌食物,大抵是一些家常菜,但有两盘鱼是木头的,雕刻得栩栩如生,不知道是否瞒得过鬼魂。我问:“祖先真的回来吃席吗?”妈妈阻止了我的话头,道:“傻孩子,不要胡说,祖先们正在吃呢,饭菜都凉了。”她的意思是,鬼魂们是吃菜肴的热量,菜凉下来证明它们吃过了,最后会变得冰凉。她往装了半杯酒的杯里又加了一次酒,朝空气中喃喃念叨:“你们都吃饱喝饱哦,没事别来作乱,要保佑子孙们安康。”待祖先们吃得差不多了,便是烧纸钱,每一串纸钱上都写着名字,妈妈边烧边低声念叨:“这是大爷爷的,这是大奶奶的,这些钱拿去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别抠门,每年都会给你们烧。这是给他爷爷的,如果房子漏了,可以雇人来修。你喜欢吃带鱼,可以多买点放在家里,咸带鱼也不会坏,猪肘子可劲儿吃,牙齿不好,可以熬烂一点,活着的时候没得吃,在那边就多吃点,反正给你烧的纸钱多。对了,在那边买床厚被子,冬天就不会打摆子……”

成捆的纸钱熊熊燃烧,橘色的火舌伸来吐去,纸灰上下飞舞,好像真的有鬼魂在抢收那些钱。我在火堆前默默念叨:“爷爷,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如果真的有鬼,就来我梦中吧。”

俄而,家家户户响起了鞭炮,代表祭拜仪式结束,鬼魂们起驾回去阴曹。我看着那些冰凉的菜肴和酒水,怅然若失。

那天夜里,我刚睡着一会儿,爷爷就来到我梦中了。

“你长高了,不过还是那么瘦。”他一见面就唠叨,还是穿着一件有补丁的衣服,步履蹒跚,好像我们的见面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记得场景应该是学校,他太爱到学校来找我了。

虽然一年没见,我可顾不得唠叨太多的东西,我切入主题,道:“爷爷,我要那种喷水枪,城里卖的那种。”

“哦,那我得进城帮你买呀。”他还是一贯的口气,慢条斯理,说两句话就要咳嗽一下。他掏了掏破口袋,掏出几张零票,道:“钱也不知道够不够。”

“妈妈刚给你烧了纸钱,一大堆呢,说有好几万吧。”我提醒他,他在阴曹已经是个万元户了。那时候人间的万元户傲得不得了。

“那钱,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我手里,到手里也不知道剩几个子儿。”他唠唠叨叨,我领悟力还不错,大概了解了他的意思。就是烧的纸钱要通过阴间的银行统一兑换,最后汇到每个鬼的手里。当然,其间阴间的银行会以各种手续或者名目,把钱扣掉很多,所以爷爷对这笔钱并不会抱太多的期许。这是妈妈烧纸钱时完全没有料到的。

“那你能变吗?你说过鬼会魔法的。”我说。

“哎呀,其实鬼没那么厉害,规矩还多,做鬼也憋屈得很。”爷爷无奈但是很淡定地说道,“不过我会想想办法的,熟人那里可以借点,只是到城里有些路程,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你得耐心点儿。”

“鬼不会飞吗?”

“没你想象得那么厉害。我在生前腿脚不听使唤,变成鬼了也一样。”爷爷道,“做鬼比做人好不了多少。”

我可不想听他唠叨这些,只是催促他:“你快点进城吧。”

“这就去。”他说,“让我摸一下你的手。”

由于妈妈潜移默化的影响,我知道人与鬼的好多知识,第一反应便是拒绝:“不行,妈妈说被鬼摸了,会生病的。”

“唉,那也是。”爷爷把手缩回去,道,“上次扫墓的时候,见到你爸爸手被锯齿草割出血,我就忍不住摸了一下,想不到他第二天就发烧了。”

这我倒是有印象。爸爸扫墓之后,回来就头疼了。妈妈说是在溪水里洗手洗脚受寒了,爸爸躺了一天,吃了一服草药,第二天才好的。想不到是被爷爷摸了。

这时我听见上课的铃响了,爷爷在操场上跟我挥了挥手,我急忙往教室跑,双腿一用力跳上台阶,就醒了过来,醒的时候还感觉到两只脚把床板蹬了一下。我很兴奋,像找到一个宝藏,但我不想把这秘密告诉别人。

隔了一天,爷爷就回到我梦中了。

他带来了我期望中的喷水枪,彩色的,造型特别规整,凹槽与纹路有板有眼,比我见过的所有的枪都更像枪。更可贵的是,它是塑料做的,把所有的木头枪都甩几条街。

“是这个吗?”爷爷问。

“就是这个。”我坚定地回答。虽然我之前没有见过,也不能确定同学说的是不是这一种,但已经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了。

“不知道会不会喷水?”

“我已经给你装上水了,你试试。”爷爷一副豁出去、好事做到底的样子。

这次爷爷见我的地点是在院子外面。我扬起枪头,对着墙头草,扣动扳机,一股强有力的水流射上去,帅极了。

这把枪要是带到学校,我分分钟就可以成为焦点人物。以前同学有一个新奇玩意儿,我总是拥上去看,可人码成一圈,要摸一下也难。现在我却可以成为被蜂拥的中心,可以傲慢地叫道:“慢点慢点,凡是没跟我吵过架的,都可以给你们射一枪。”

“应该很贵吧?”我问道,如果是高价,绝对可以给这把枪再加分。

“是呀,城里的东西能不贵吗?”爷爷愤慨道,“还好跟你大爷爷借了点钱,他还不满意,说:‘兔崽子,你要这么多钱不是去赌博吧。’唉,我都老了他还骂我兔崽子。我说:‘我赌博都戒了几十年了,我给孙子买玩具呢。’他边给钱边骂我:‘你别光顾着在人间玩,到时候回不去我看你成孤魂野鬼。’哎呀,也就是说给你买东西,才能从他口袋里掏出钱来。”

阴曹地府的生活好热闹呀。

我朝天开了几枪,射出来的水流像彩虹,又像焰火,是我能控制的优美的弧线。操控的感觉妙不可言。

我抬起脚就往学校跑,迫不及待。爷爷在后面叫道:“不能跑……”

那叫声跟他生前一模一样。因为我跑的时候总爱摔倒,膝盖上布满溃烂的大大小小铜钱状的伤痕,他老是责怪。

我的脚一抽,醒了过来。

梦中情景历历在目。我往枕边一摸,空空如也,又往被单里掏,只掏到一手湿漉漉的裤裆。

我相当失望,心情跌至冰点。我理想中的情形是:那把喷水枪应该出现在枕边。如果只是出现在梦中,管鸟用?

老酒又来了。他一来,我们全家都很开心,第一是因为他是个名人,我们家沾光,其次是他一来,妈妈就可以加几样菜,日子一下子就好了。

他一身酒气,从床板上醒来,吸了吸鼻子,叫道:“哎哟,这个尿臊味,比我的酒味还浓哟。”

他就跟我们一块睡在楼板上,反正没有他不能睡的地方。据说喝过酒的人睡在哪里都是天堂。

妈妈叫了草药婆婆给我看病。妈妈说我老说梦话,夜里睡觉一惊一搐的。草药婆婆给我掐指关节,把每个手指的指关节用指甲掐,掐完就捋一边,颇为舒服。妈妈对草药婆婆说:“他六岁就不尿床了,被子没有尿骚味,我还挺不适应的,现在适应了没尿骚味,这么大又尿床了。”婆婆说:“受惊了会失禁的,吃了药就好。”她留下养心草,让妈妈加个银戒指,炖汤剂给我喝。

终于等到了爷爷再一次来到梦中,我很生气。

“拉你都拉不住。”爷爷一见面就叫道,“我要见你一次越来越难了。梦的场景是不能转移的,一转移你就醒了。”

这次梦到的地方是学校,学生一群一群地聚集在操场,不知道在玩什么,像一坨一坨蠕动的屎。

爷爷把枪递给我,指着那一坨坨的同学,道:“枪给你注上水了,你可以去和他们玩了。”

啊,他不知道我憋了一肚子气。梦中的情景根本满足不了我的虚荣心。

“我不想在梦中,我想把枪带到梦外去,我要真实的枪。”我冲着爷爷喊道。

爷爷愣住了。原先他因为满足了我而一脸兴奋。

“这个,做不到。”爷爷笃定地说,“阴间与阳间,是不能相连的,我的枪你带不回去。”

“都是骗人的把戏。”我哭了起来,失望到顶点,“鬼话连篇。”

我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爷爷木然地看着,似乎那不是眼泪,而是珍珠。沉默许久,最后他道:“我想办法,好吗?可以帮你办到。”

“你又要骗我。”

“不,爷爷跟你说的每句话,都放在心上。”

“我不信。”其实我心里是相信的,我很相信他,“如果你骗我,我就再也不给你烧纸钱了。”

爷爷的鬼愣住了,好像头上被一块巨石击中。

“唉,爷爷豁出去了。”他狠狠地道。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又似乎在冒一个很大的险。

我心中暗自得意,爷爷不论是人还是鬼,都会满足我的。爷爷叹气道:“你且睡着,爷爷走了。”我说:“记住哟,不要让我把你的话当成鬼话。”

那个晚上,我的梦结束了,但我并没有醒来,而是继续睡着,直到次日醒来,梦境才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

我记得在梦的尾巴,和爷爷还有这么一场对话。

“爷爷,你的鬼跑哪里去了,为什么到了第二年清明节才回来?”

“刚刚变成鬼,是不能出来的。阎王爷会清算鬼的罪行,一条一条地算清楚,你某年某月,做过什么亏心事,还有你某年某月,做过什么善事,一条一条地对证,很麻烦。清算了几个月,那些罪孽深重的,就被投进地狱,出不来了,你给它烧多少纸钱都没用;善恶能抵消的,才能做一个正常的鬼;还有善事做得比较多的鬼,那就更自由一些,可以早点去投胎。”

“爷爷,你是一个正常的鬼?”

“是呀,判官开始把爷爷的一件件坏事列出来,爷爷心惊胆战的,连你爹小时候收拾他一顿都当成罪孽,说我打小孩一顿,小孩长大就会把别人打一顿,是很重的罪。爷爷以为要下地狱了,还好,爷爷做过的善事也不少。有些善事很可笑,大饥荒的时候,饿死很多人,爷爷天天去抬尸体,抬到万人坑埋了,这个在他们看来是天大的好事,得了不少分。”

“如果善恶不能抵消,到了地狱会怎样?”

“哎,你可别提这事,一提我就头疼。”

“鬼也会头疼?”

“那可不是,鬼头鬼脑也是头脑嘛。”

老酒喜欢逗我玩,给我变些小魔术,比如说一枚硬币从嘴里吃下去,却从屁股里跑出来,大抵如此,逗得我哈哈大笑,权且消解他的无聊。

老酒那天从楼板上醒来,还带着一身酒气,对我神秘兮兮地道:“船仔,来。”

“干啥去?”我问。

他掏出口袋里花花绿绿的钞票,对我说:“当然是好事。”

钞票是一种有魔性的玩意儿,不论大人小孩都会被牵着鼻子走。我一阵惊喜,知道必有所得。他的酒似乎还没有完全醒来,走路偶有趔趄,但并不妨碍他带着我走出街尾,走到一条进城的路上。

我原来以为他会带我到街上买东西,但现在看来不是,我有点惶恐。除了三年级时学校组织过一次去城郊的烈士墓扫墓,我既没有出过村,也没有进过城。

“去哪里呀?”我拉住他,不想再挪动脚步。

“不想买你的水枪?”他笑眯眯地问。

我跳了起来。我在瞬间明白,是爷爷使了什么法子,让老酒带我去买枪。也许爷爷在梦中交代老酒的。不管怎样,爷爷想的办法真是妙极了,整个村里,可能就老酒口袋里的现金流最丰富。

我蹦蹦跳跳地跟在老酒后面。沿着村道,穿过郑岐和四都才能到达城里,要走一个多小时。过了郑岐,走在田野之间,迎面跑来了一只狗。那只狗,黄毛,脸上布满沧桑,步子悠闲,显然对这一带特别熟悉,它本来很放松地走来,正常情况下跟我们擦肩而过,人畜无害。但走到近处的时候,它突然警惕起来,朝老酒叫了几声。难道它闻到老酒的酒味了?老酒有点慌张,突然蹲下来抱着我哆嗦。我觉得可笑极了,我根本不怕狗,一个大人却被狗吓成这样,简直没道理。没等我安慰老酒,狗突然叫得更凶,并且扑了上来。狗这玩意儿就是这样,你越怕,它就越嘚瑟。老酒见狗扑上来,更是吓得一头栽倒在地。那狗也像疯了一样,还好没有过来咬,而是越过老酒,朝远处飞奔而去。

我想把老酒扶起来。他却眼睛紧闭,牙关紧咬,依然昏迷。没见过一个浪荡不羁、酒肉江湖的人被狗吓成这样的。我急中生智,在路边的小溪里掬了点清水,在他脑门上可劲儿拍。这个办法不错,一会儿,老酒就睁开眼睛了。

“我怎么在这儿?”他坐起来四处张望,好像做了一场梦。

被一只狗吓得脑子都坏了,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你自己带我来这儿的。”我一副无辜的样子,说实在的,我真怕他脑子坏到忘记买枪的事。

“看来昨天酒喝太多了。”他使劲儿揉眼睛,以确保自己能看清,“不过确实是好酒,有后劲儿——我们回去。”

果然,脑子坏得很彻底。

“不买枪了?”我问道。

“什么枪?”他问道,“还是回去喝酒吧。”

真的不知道是该怪那只狗,还是怪他的脑子。我可不答应,我僵在那里不动,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老酒想自己起来,试了两次,都没能起来,浑身骨头都软了。第三次他攀着路边的一株灌木站起来,还没站稳突然又倒了下去,这次他没有闭上眼睛,又一次昏睡过去。这次我没有施救,我已经被他气蒙了,自己伤心还来不及呢。

半晌,老酒悠悠醒来,慢慢地坐起,慢悠悠道:“船仔,我们走吧。”

我抹着鼻涕赌气道:“臭老酒,你说话不算数,我不跟你走。”

老酒慢悠悠道:“哦,我不是老酒,我是爷爷,我们买枪去吧。”

他说话是老酒的声音,却是爷爷的语气。老酒变成了爷爷,瞬间我明白了一个事实:老酒被爷爷附体了。

我有一个同学,跟我一般年龄,有时候被神附体,如痴如醉,会说我们根本听不懂的事,我相信他是代表神在说话。诸如此类的事,我了如指掌。

他说着,慢慢起身,开始往前走,动作像爷爷,但是比爷爷有力,毕竟用的是老酒的身体。

“刚才那只黄狗,那个狗眼厉害呀,能见鬼,扑过来咬我,我吓得从老酒身上跌下来,跑到那边树林子里。那只狗走远了,我这才回来。”爷爷说道。

老酒也就四十来岁,跟爷爷比,那是年轻多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年轻的爷爷,太兴奋了,问七问八。爷爷说:“你别问了,说话很费精力,恐怕支撑不到城里。”

于是我不再说话,拉着爷爷的手,左右端详他,无比亲热。很早我就知道,死是一种比生更精彩的生。以后我想爷爷了,就可以叫他附体在别人身上,领着我去到处玩,到处买东西。

到了城里,爷爷熟门熟路地扎到卖水枪的店,可见他以前来过这里。爷爷掏出花花绿绿的票子,买了水枪还有剩余,机不可失,我还想买点其他的东西。爷爷见我磨蹭,催促道:“快走,要不然撑不到家里。”我不明所以,还是收了贪心,跟爷爷回去。

我有个想法,等爷爷到家了,我会跟父母解释:“这是爷爷,不是老酒,就让爷爷跟我们一起生活吧。”当然,爸爸妈妈肯定不答应,感觉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们就不怎么待见,倒是死了后尊重多了。妈妈肯定会说:“鬼怎么能跟人生活在一块儿呢,绝对不行的。”我想我会说服他们:“鬼可比人有意思多了。”

反正爷爷不想说话,一路上我一边玩着水枪,一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过了郑岐,爷爷说:“你应该认识回家的路了,我撑不住,得走了。”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还没等我反应呢,爷爷就闪人了。老酒身子一歪,昏厥在地,片刻醒来,跟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地跟我回家。

老酒一回来就生病了,在我家躺了三天。爱听他说书的人,纷纷来打听:“什么时候讲下一回呀?咱们也没少给你钱呀。”那时候连电视都稀罕,老酒自然是受欢迎的人物。老酒没有回答来人的话,眼神空洞,呆若木鸡。

如我所料,我在学校里受到非凡的待遇,被同班同学众星捧月了许久,外班的同学也都慕名而来,有的就是为了看一看。除了跟我有仇的,大部分同学都摸过我的水枪。直到有一天,我被一个眼红的同学揍了一顿,我的明星光环才渐渐散去。

在这些虚荣心膨胀的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爷爷。过了好多天,爷爷才又一次进入我的梦里。

“这些天,想进来跟你说一声,都难。”这次梦的场景在野外,爷爷一脸惊惶。

“怎么啦?”

“你阳气太足,我进不来。”爷爷喘气道,“再说了,整天有人在追捕我,我不能明目张胆地晃来晃去。”

想想也是,这是我无比骄傲的一段时间,不过追捕一事,倒让我大吃一惊。

“爷爷,你犯事啦?”

“长话短说,爷爷干了坏事,犯了很重的罪,我很快就要被投进地狱了,我就是想来跟你说一声,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了,总得告个别。”

“你真是坏爷爷,怎么能干坏事!”我很生气,教训起他来。

“我附体人身,驱人做事,这在阴曹是极大的罪行。”爷爷边咳嗽边道。

“那你知道这是犯罪吗?”

“当然知道了,可是我真的好想看到你开心呀。”

我一时语塞,如鲠在喉。

“多大的罪?”

“爷爷没文化,对律法的事也不太清楚,现在从狱卒小鬼的动静来看,大得很,至少关个一百年,十八层地狱里至少关到九层以下吧。”

“你怕进地狱吧。”

“当然怕了,哪有鬼不怕地狱……不过,说不定地狱里也会有谈得来的朋友。”

“爷爷,我……”

“没事啦,我不是要你后悔,我是来最后看一眼你。真想摸一下你,算了,不能摸,一摸你就生病了,你听见外面的铁链声了吧,那是来铐我的小鬼的铁链。我得自首去,省得它们骂骂咧咧地问候祖宗。”

我醒来后,脑子一片迷惘。

此后,爷爷再也没有来到我的梦中。

一年又一年,我渐渐长大,每年,都跟着妈妈烧纸钱。妈妈说,有罪的鬼是不会得到这些纸钱的,但是也得烧呀,这些钱会被充公,拿去修建阴曹地府的亭台楼阁,无罪的鬼可以在其间散步健身,给有罪的鬼做榜样。

爷爷,地狱比人间更孤独吗?地狱里的一百年是多长呀?

我十岁之前,各种胡言乱语,一直被家人认为脑子有问题或者被鬼缠身。对我自己而言,十岁前的生活十分真切,也更加真实。卖老鼠药的老头临死也没能送只麻雀给我,但我相信他的情真意切,如果他的鬼有这能耐的话,也能抓只麻雀补上。老酒在多年后已然失散在江湖,不知死活,爸妈一提起他,始终竖起大拇哥:这人着实有义气,给我孩子买过玩具枪。

很多年后,我还是相信爷爷正在地狱里踩着恶鬼的头颅,一层一层地往上攀爬,总有一天爬到我梦中。 v044RRsPB5/WBPOBScK5a/3fxplE6nj2GB/ZLxPVxL3tG4hO76ROlsqhzsbR1f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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