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热那亚

“作别世外桃源，带走一丝云烟，既然雪山不会融化，那就向热那亚进发”，这是我在早餐后离开巴罗洛民居的时候，记在笔记本中的感言。

车子开到利古里亚大区萨沃纳省省会的萨沃纳，我们慕名去了一家店铺，体验了别开生面的浓郁水果味的口感独特的意式冰激凌。稍事休息之后，沿着地中海北部的利古里亚海边前行，窗外的海景不断地提醒着我们，需要忘掉巴罗洛的云雾，因为眼前是一阵阵拂面的海风。

热那亚曾是一个掌控着欧洲中世纪命脉的最繁盛的海上帝国，从老城深处的小巷和古韵犹存的宫殿中，仍能看出当时繁盛的程度。而见证历史的公寓与当地做法的海鲜，更让我们大开眼界，与此前在意大利内陆的感受截然不同。

进入热那亚市区，王梓给房东的代理人打电话，说我们的车已经开到了门口。路边一道电动的铁栅门徐徐开启，沿着长满绿苔的潮湿砖坡路开上去，就来到预约好的一栋四层公寓楼前。代理人说，房主人正好刚从都灵回来，想要见个面，我们就迅速安顿好了箱包，在长方形的客厅里与房主人站着寒暄。八十多岁的老先生问我们都是做什么的，我说我学的是历史，他很吃惊地说：“我也是啊。”

老先生说，这栋楼房与意大利和世界现代史息息相关。1943年8月，为了阻止盟军北上，被希特勒任命为驻意大利北部集团军司令的隆美尔率领德军越过边境南下意大利，占领了米兰、都灵和热那亚等大城市。1944年3月，一位少将接任德军驻热那亚司令，由于战事日益吃紧，他接到了希特勒下达的炸毁热那亚所有工厂和港口的命令。但对于以港兴市的热那亚来说，如果没有了港口，整个城市将面临灾难性的后果，少将看到德军节节败退的趋势，审时度势，在1945年4月中下旬，通过秘密渠道与游击队领导人进行了三次谈判，达成了双方都能接受的交换条件：只要他的部队在向北撤退的时候不受到攻击，他就不会炸毁那些设施。4月24日，不愿继续牺牲无辜士兵的少将下令不再攻击游击队，与此同时，他收到了热那亚红衣主教的一封信。红衣主教曾在战争期间营救了八百多名犹太人，与游击队领导人有良好的私交，他建议少将在他居住的地方与游击队进行和平谈判。

由于红衣主教所在的建于1118年的圣洛伦佐大教堂和1260年的圣奥斯定堂都遭到了盟军的轰炸，1945年3月22日，他受到老先生祖母的邀请，住到了我们在热那亚入住两晚的这间公寓。红衣主教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但从这里的花园阳台可以直接坐车出入，不再需要爬楼梯，十分便捷。

尽管有红衣主教在德军和游击队之间牵线，但谈判成功与否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是未知数。谈判之前，德军和游击队都提出了一个先决条件，如果谈得拢，双方握手言和，但如果谈崩，则分别从不同的房门离去，从而保住各自的体面。而机缘巧合之处就在于，当时热那亚所有建筑的客厅都不能够满足这一要求，只有这栋公寓的客厅有三扇门，仿佛天意使然。

少将与游击队接触的做法得到了部下的理解，尽管希特勒下达了杀掉少将的命令，但忠于少将的部下没有采取任何行动。1945年4月25日，在红衣主教的斡旋之下，少将和游击队领导人开始了和平谈判，从上午9点一直谈到晚上7点半，双方最终签署了一式四份的文件，德军向意大利投降。而这一天，也是意大利的全国解放日。

当时谈判和签字的客厅就在我住的卧室门外，无论是晚餐之后回去还是早晨起来打开房门，我都是蹑手蹑脚，生怕任何一个异常的响动都会打破从这里带给这座城市的和平与宁静。屋顶的湿壁画采用蓝白两色，衬托出金黄色的家族族徽，谈判桌旁的墙上挂着红衣主教的画像，六把红色绒面椅子围着小小的圆桌，上面摆放着当时签署的文件。

客厅另一侧的钢琴，让喜欢古典音乐的我们备感亲切。老先生介绍说，他1927年去世的祖父叫约瑟夫，与19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意大利作曲家朱塞佩·威尔第同名，因为“约瑟夫”在意大利语中的发音就是“朱塞佩”。每年3月19日的圣约瑟夫节，老先生一家的祖孙三代都会聚在一起庆祝。威尔第与老先生的祖父是好友，1891年，威尔第家里的钢琴坏了，就总是到这里弹琴，因为这架钢琴和威尔第家的一模一样。1893年圣约瑟夫节的那一天，威尔第又来到这里，弹完琴后，威尔第在自己的照片上留言并签名。那张签名照片的原件，如今就放在客厅的钢琴上。

老先生接着说：“意大利是一个很特别的国家，以前都是各自独立的小国，文艺复兴时期，从北到南依次为萨伏伊公国、米兰公国、威尼斯共和国、热那亚共和国、费拉拉公国、佛罗伦萨共和国、锡耶纳共和国、教皇国和拿波里王国。”他问瓦伦汀：“你们法国是这样吗？”然后接着说，“意大利有各种各样的特色，你们要去慢慢地体验，才能从中找到不同的乐趣。”

第二天和第三天早晨我们去了附近居民区的同一家咖啡馆吃早餐，自取了各自想吃的面包和咖啡，去付款的时候，却看到当地人都是拿起牛角包直接开吃，吃完了告诉店员喝了什么吃了什么之后再付钱，忙而不乱的店员根本不去一一确认。我们在意大利任何一个城镇都没有看到这样的场景，这就是老先生说的热那亚的特色之一吧！

热那亚没有佛罗伦萨、罗马和威尼斯那些文艺复兴艺术典藏，虽然我们也去了美术馆或者宫殿，但主要的目的是去享用生猛海鲜。晚上穿过几条狭窄的胡同，去往一家只有本地人才去的餐厅，开胃的八爪鱼沙拉格外清淡，而用番茄酱烹制的贻贝更令人叫绝。

第二天中午，驱车一个小时到了隶属于热那亚省、只有一万多人的拉瓦尼亚镇。路边有一家1962年开业的米其林推荐餐厅，那栋建筑里最初是鱼市，改成餐厅之后，由于菜品口味独一无二而远近闻名。现今的店员是两位七十岁左右的姐妹，拿来的菜单封面上，是她们的祖父叼着烟卷、手里抓着刚钓上来的一条鱼的照片。我们先点了一盘生鱼片，看着红白相间的鱼片上淋的橄榄油和柠檬汁以及切得很细的青菜叶，就食指大动；第二盘腌制小咸鱼虽然稍咸，但与青菜叶搭配起来就得到了巧妙的中和；第三盘是番茄酱烹煮的贻贝，小时候在大连的海边经常吃到，当鲜美的味道激活了记忆，味蕾顿时欢快地跳跃起来。我的主菜是包有鱼肉馅的意面，切开之后，洁白的鱼肉与红色的酱汁相映成趣。美味不可独享，就与王梓和瓦伦汀分着吃，大家都赞道唇齿留香。兴之所至，瓦伦汀看到菜单上有一道生鱼片拼盘，就点了一份，但姐妹俩端上了满满四盘，这才知道瓦伦汀用意大利语把份数给说多了，好在那时候，我们依然还有好胃口。

离开拉瓦尼亚，开车一个多小时，在海滨公路上走走停停。悬崖之下，几个不通汽车的海边小镇依山而建，建筑的外墙被刷成五颜六色。一艘快艇用弧线划破了平静的海面，顿时画面变得活泼起来。

尽管路过五渔村，但那里已经被全世界各地的游客去滥了，而我们四个人之所以能够连续三年非常愉悦地组合在一起，就是因为在吃、住、行方面的偏好高度一致，比如都对拥挤和喧嚣不感兴趣。车子开到尚未被旅行团队包围的韦内雷港，我们从盘旋的海滨公路俯瞰建于13世纪的多利亚城堡，这种感觉与之后从地面走上去时大相径庭。沿着碎石台阶气喘吁吁地拾级而上，能看到地中海的潮水正在疯狂地拍打着嶙峋的海岸，如同穿梭到了几百年前热那亚与周边城市你争我夺的海上战争之中。

经由建于1198年有斑马线墙壁的圣彼得教堂，走到拜伦洞，心情马上就放松下来。这是见证了两位英国诗人友情的地方——19世纪初期，在意大利住了七年的拜伦常常来到这里，从洞口走到海边，游向对岸的莱里奇，去与他亲密的朋友雪莱相聚。

天色暗了下来，我悬着双脚，坐在海岸边的高墙上发呆。就在红日遁入海中的一瞬间，一只海鸥飞过来，似乎是要催促我们离去。旁边一对法国情侣递过来手机，让我帮两人拍被火红的晚霞染透了的背影。我一看表，已经晚上八点了，从这里返回热那亚还需要一个半小时，晚餐预约的那家海鲜餐厅还会营业吗？

王梓打电话确认，厨师（I Cuochi）餐厅的店员在电话的那一头说：“你们来吧，我们晚上12点半才关门，如果那时候还没座位，你们可以坐到吧台那里。”赶回热那亚市里，穿过狭窄的街巷，进到店里已是晚上10点，正好还有一张空桌。这里的烤海鲜别具一格，头盘的烤虾，插着一根迷迭香的枝叶，与切碎的烤蔬菜一起散发出诱人的鲜香。我点的烤鲈鱼色泽金黄，厨师把烤茄子放到了鱼块下面，他怎么知道我在阿斯蒂的时候就对意式烤茄子赞不绝口呢？

去海港城市热那亚，除了海鲜，还应该去吉诺维斯（Il Genovese）餐厅体验一下意面。这是一家1912年开业的小餐厅，店主在建于中世纪的修道院里发现了制作意大利青酱的配方，将当地种的罗勒叶、大蒜和初榨橄榄油以及帕马森干酪等放入五千克的石臼中，再用粗大的木杵捣成酱汁。我们品尝了三盘形状不一的意面，与机器磨出来的青酱相比，用手工方法做出来的颜色特别翠绿，有着扑鼻的清香。

虽然热那亚并不像意大利的其他城市那样洁净，但这里的美食异彩纷呈，这就够了。 1cesJ1OUUNSuXPBDSHXRS3Nug9TXhBHzwyfNaYBQzbDTFgCSUwID3EFL71Gm5xrU